逐渐充盈起来的灵体似乎反而因为那个“处理”,变得完全放松了。
各色灵波自四面八方传来,是镇子街道两侧小贩的吆喝,是孩童赶学堂的跑步声,是插在草垛子上的纸风车哗啦啦转动的声音。
如果能散在这里,他就并不觉得有多么遗憾。
楚兰因昏昏欲睡,在苏醒的人间早春中,沉入了一场踏实的安眠。
*
剑灵这么一睡就是两天一夜。
等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
楚兰因从一张人族的软榻上直挺挺坐起来,然后就不动了。
坐在圆木桌边的谢苍山“噗呲”一笑,被剑灵猝不及防的开机然后待机逗乐。
他转头对着虚空接着讲话,叹了口气,道:“没有冲动消费,我的积分又用不完,你们不准非在职人员积分兑换落地货币,退休金还拖欠,我现在每天想吃顿荤的都不行,茶叶都不泡了改喝白水,用时髦的话来讲,就是大写的听者落泪闻者伤心,还不准我用辛辛苦苦挣的积分买点好东西?”
“确认兑换,重复,确认兑换。”
楚兰因闻声慢吞吞看过去,就见这修士对着空气自说自话,默了片刻,又躺倒下去,心想:完了,走了一个有病的又来一个,剑生忒丰富多彩,毁灭吧哈哈哈。
自说自话完毕,谢苍山对剑灵道:“稍等片刻,我去取个快递。”
然后剑灵就听见门口传来一把大嗓门道:“磨剪子嘞!戗——菜——刀——”
谢苍山推门而出,道:“这里!”
楚兰因:……
闭目,等死。
修士速去速回,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块形状奇异的灵石。
……这是戗我的么?
楚兰因想了想,又坐了起来。
他尝试开口,发现好像不记得该怎么说话了,“啊啊啊”了半天,也没蹦出一个音来。
谢苍山见他要伸手掐脖子,上前一步,按住了他的手腕,道:“是灵流,你的灵力凝在了本源灵力上,固结成块,要等一段时间才能重新流遍灵体,声带、咳,声音不着急,你给我比划,我要说对了,你就点头,不对便摇头,可好?”
楚兰因抬起眼,看着眼前的修士。
他的灵线的颜色很漂亮,交织的也错落有致,但并不紧实,许多地方甚至似乎有断开过的痕迹,又被一些银色的灵光重新接上。
其内蕴纳的灵氛清净而深厚,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方式在周而复始地流淌。
谢苍山从桌上取了兰因剑,坐在塌边。
他左手黑漆漆的剑,右手是棱角颇多的古怪灵石。
剑灵左边看看,想:真丑。
右边看看,对谢苍山点了点头。
意思是:戗吧,我准备好了!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谢苍山哑然失笑,将兰因剑横放在楚兰因面前,又指了指那灵石,道:“这个,解释起来比较困难,但可以磨掉你剑身上的阴灰老锈,灵体实身一感相连,我直接磨会吓到你,你握着这个,然后我抓着你的手,如果重了你可以控制。”
灵石像阵圈一样被放在了楚兰因手中,谢苍山的往榻内再近了几分,半坐在剑灵背后,手掌覆在他手背,慢慢握紧,将灵石靠近了兰因剑。
楚兰因的身体绷紧了。
“不怕。”
谢苍山握着他的手,以灵石磨上已黯淡无光的兰因剑刃。
叮——
楚兰因一怔。
灵光自他双眸一划而过。
谢苍山见状,笑道:“感觉到了?”
第一下磨的不重,范围也并不大,但黑扑扑的剑身上还是豁然多出了一个微微凹陷的小坑,坑内一点寒光微闪,正是昔日谁与争锋的秋水剑芒。
“你叫楚兰因?”
谢苍山想着说点话给剑灵分分心,说:“不好意思,没经你同意,擅自看了你的过去。”
低沉富有磁性的弦音拨响在耳边。
“……我认为,剑主种种,非你所愿,剑主因果罪恶,亦非你之恶,等磨掉阴绣后,你把这灵石吞下去,以后不要剑主,也能抱着你的剑在太徽自由来去啦。”
——什么?
剑灵愣愣看着他。
谢苍山大抵被他的神情触动,低声道:“剑灵,你吃了很多苦。”
顿了顿,将兰因剑身磨出一道光亮,又道:“承十万苍生的因果,你受苦了。”
剑灵侧过头,额角碰到谢苍山垂落的鬓发。
如果他可以看到,就会发现修士抿了唇角,神情严肃认真,却也有那么许多的伤怀。
天劫挡下太仪世界的邪气流星石,十万因果一笔清算。
可剑灵,亦是苍生之一啊。
楚兰因想说,我没尝过“苦”这个味道。
但不知道为何,听他这么一说,剑灵忽然觉得胸口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要具体形容的话,就像是把一张纸用力一揉,再让其自然展开,皱皱巴巴的一团慢慢地膨胀,同时发出细小的咔嚓咔嚓的摩擦声。
又像是眨眼睛,眼泪离开眼眶坠下时,发出的那么一点儿微弱的声响。
那时的剑灵还不知道,这种情绪,名叫“难过”。
是当所有人都觉得天道将他们遗弃在法则之外,是天命所在,是理所应当。
甚至就连他本人都已经习惯于因果加身的罪责,觉得本应如此时,却有一人个忽然对他说:“你受苦了啊”的那种,痛彻心扉的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回进行时~
第39章 楚久
“楚长老!
“楚长老!!”
好吵。
楚兰因皱了一下眉。
“兰因, 兰因。”
剑灵眼睫频密地颤动起来,如翅膀沾湿的蝴蝶,几度挣扎, 终于缓缓地张开。
一双浅灰琉璃色的眸子映出面前焦急的小修士的脸。
楚兰因伸手按了按额头,一下子还搞不清状况。
他疑惑道:“我怎么回事?”
“灵力动荡。”
木傀的声音从顶上传来。
这时, 剑灵才意识到他们现在这个姿势有些奇妙。
木傀膝坐在地,一手按在剑灵胸口的本源灵力的所在, 掌下固灵阵圈青光如织, 另一手则握着剑灵的向上探的一只手,合握的手心中是一片袖袍料子。
一看就是自己昏迷中乱抓所致。
……尴尬了。
楚兰因摸了摸鼻子, 想用胳膊撑地翻坐起来。
沧山道:“先别动。”
他指尖在虚空勾勒几笔, 固灵阵再添了几叠灵圈。
灵体内部躁动的灵气被慢慢抚平了, 重新开始如溪水流淌。
“画的真好。”楚兰因盯着胸前的阵圈, 打哈哈道:“你从哪学的?这个圈真是别致,你看这个花纹、这圆度,真圆,和个鸭蛋一样圆!”
又抬眼偷偷瞄了一眼木傀。
不瞄不要紧, 一瞄不由心中大惊:豁!那灵线, 都成拉面了!
灵体灵力动荡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看木傀这样子, 怕是知道了些什么。
楚兰因目光一游,盯住在场唯一的嫌疑人。
被注视的李普洱立即抬头望天。
楚兰因对他使眼色:你小子没乱说什么吧?
李普洱转身对旁侧的屠小窗道:“鸣崖下的风景真不错。”
小魔君在昧着良心应他和沉默之中选择了后者。
鸣崖下, 遍地乱石, 隐约可听闻上空风刃的呼啸,四周连颗枯草也没有, 这风景, 绝了。
固灵阵内的灵力完全融入剑灵的身体, 沧山却也没有再问。
兰因的灵体目前并没有探出任何异常。
正如楚兰因所说,由天地间纯然的灵力幻化而出的灵力,偶尔遇上一次灵力波动,确实并不算什么大事。
导致灵力波动的原因也有许多,譬如情绪大动,环境灵波干扰等,都可能造出灵躁现象,像兰因剑这样剑与灵体几百年后才见了一面的,不波动才不正常。
遇到这种情况,一般剑主就会把剑的本体收回剑鞘中,让他们自行稳定。
可兰因剑没有鞘。
那位楚姓的铸剑师一开始就没有给他铸鞘。
而根据李普洱所说,那排行十七的小弟子在请兰因剑灵出关时所见一个冰洞,很可能就是因灵力急剧失控,在用以毒攻毒的方法,借寒冰压制。
没有鞘的剑,只能以冰洞为鞘,用自封灵体的沉睡方式来等待灵躁结束。
铸造兰因剑的铁材是至阴玄铁“九天幽”,原本他的鞘应该用火石打造,可又因功德元灵的缘故,兰因剑畏火而不耐火,没有原石适合做他的鞘。
而剑灵本身也不想要。
见沧山沉默,楚兰因反而不适宜了,戳戳他道:“你居然不念叨我。”
木傀无奈笑道:“我念叨,你下次改吗?”
楚兰因:当然不改啊!
念头一转,他也觉得自己挺欠揍的。
剑灵的心思简直都写在了脸上,沧山摇了摇头,心中记下,兰因灵体上是否有内部异常,还需找机会以灵线相牵的方式探查。
但眼下还有一个状况他需要告知剑灵,正色道:“方才我用灵力过了一遍你的灵体,灵躁抽空了腰以下的灵力,你现在恐怕……飘不起来。”
楚兰因一惊,心念一动,发现腰以下真的是死的。
他郁闷道:“完了,我们两个瘫子,难道要靠那两个瓜娃子一人扛一个吗?”
李普洱刚要举手说:“我可以,我一个能扛俩!”被屠小窗一拉,魔界陛下端庄地以拳抵唇,“咳”了一声,低声道:“扛不动。”
“你不行啊!”李普洱严格道:“身强体壮是我们修为精进的前提,没有结实的身体怎么能专心修炼,你——”
话到一半,消音了。
木傀反身一蹲,正思考能不能横飘的楚兰因心领神会,手一环往沧山背上一趴。
接着沧山原地站起,笑道:“可行?”
围观的李普洱彻底闭嘴。
……这画面,真是颇有医道奇迹的既视感。
虽然剑灵平时都是自己飘,想飘多高飘多高,但以如此方式骤然拔高视野,他还是很新奇。
“行!”楚兰因快乐了,撑着沧山的肩膀晃了晃。
出鸣崖深处,要过一段很长的路,因天顶风刃不便御气,还得靠徒步走。
修士少有这样走路的时候,况且这一路全是秃石,也没个看头。
楚兰因自己和自己都能玩开,有个沧山那就是快乐无边,说什么木傀都能应,走在前面你一句我一句,别提多逍遥。
小李道生埋头闷走了一段后,闲不住了,转头去问屠小窗:“你看过〈道心三千则〉吗?”
屠小窗寻思:我好像是魔物唉,这种一听就很名门正派书我就算想看也搞不到。
“没有。”他见李普洱兴致太高,眼底放光,于是表现出好奇的样子,道:“那是你们磨砺心性的仙书?”
李普洱从袖子里掏了一本出来,塞给他道:“快看,特别好看。”
又暗搓搓补上一句,“你会喜欢谢剑尊的!”
屠小窗:“啊嘞?”
小魔君还没有意识到,从他拿到这本书的这一刻,新世界的大门,就此打开了。
*
而前方剑灵玩够了,转而说起正事。
“你说古氏这次能不能倒?”
楚兰因对人族的弯弯绕绕的关系所知也就那么回事,但还是明白盘根错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道理。
楚清的死其实起不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更多是为了楚兰因诈死脱身,为渣人而放弃自己的生命,是十分不聪明的行为。如果没有一寸相思,古戚也绝对不会为楚清的死而感到分毫的惋惜,还会怨恨他不识好歹。
但因一寸相思的存在,所有的一切就会不同了。
楚兰因从来没有想要花心思让古戚爱上楚清。
古少主的爱轻飘飘的根本不值钱,但当一个一直处于劣势,被他操纵于鼓掌之中的小雀鸟,忽然狠狠掴了他一个耳光,在大庭广众之下撕破他的为伪善,他就会恨楚清入骨。
一念相思本就是入药于心念。
他越恨楚清,楚清在他心中就变得越念念不忘。
爱与恨,一墙之隔,一念翻转。
他恨楚清到挫骨扬灰,因此,他也会“爱”楚清,爱到发狂。
至于古栩,暂且得意罢了,不同于魔界以绝对的实力为尊,不论是古栩,还是应乌,他们都不知仙宗世家的规则和玩法。
应乌是有可能成为枭雄的命格,但天时地利人和是他的东风,今日东风未成,世家滚滚的浊流必然会将他淹没。
而他体内的一寸相思,会伴随楚清的死,成为一个顽固的执念。
那个青鸾般的清逸的青年,直到最后,也没有被他所拥有。
“不倒,我也会让他们倒,交给我。”
沧山步履稳健,背后的剑灵怎样不老实地动弹也没有影响他的脚步。
至于最后一步,则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
楚清执念的最后,是要造杀孽。
一如那名铸剑师,最后选择屠尽了一城人。
冤冤相报,恶因积攒到了极致,结出了这血色的恶果。
太徽天道说:“可以。”
因果到底该如何清算?
但沧山说交给他,楚兰因就全然放了心。
他被人背起的一时兴头过去了,就趴在木傀的背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不知走了多久,流云逐于西天,蓝绸般的天空中洒落了点点明星,又很快隐于云层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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