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的时候,蒋危被老爷子抱在怀里打,庄玠在旁边静静喝酸奶。
四岁的时候,蒋危被老爷子按在地上打,庄玠站在二楼乖巧地唱琴谱。
五岁的时候,蒋危被老爷子追着屁股打,庄玠背着书包斯斯文文地从旁边过,看都不看他一眼。
六岁了,蒋危还在白天惹事晚上挨打,庄玠已经把一摞奖状搬回了家,听说在学校被班主任夸了,那天晚上,庄局长买了一只蛋糕奖励他,小庄玠吃得满脸是奶油。
一家欢喜一家愁,小庄玠开开心心接受大家表扬的时候,蒋危正在隔壁被打得嗷嗷直哭,边哭边下定决心,要把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拉进自己的阵营——他蒋二少学不会近朱者赤,但可以把别人也泼成黑的。
于是第二天一放学,他就特别积极地跑到庄玠他家楼下,扯着嗓子喊——
“庄庄,你下来,我带你去偷陆伯伯家的桃子。”
二楼好一阵子没动静。
过了半天,小庄玠哒哒哒地跑出来,从栏杆缝隙往下看。他个头还小,才刚刚能摸到栏杆,于是脱掉了拖鞋,两只雪白的脚丫子踩在栏杆最下面的边上。
蒋危以为他要跟自己说话,赶忙往前走了两步,就看见庄玠费劲地把盆端起来。
——哗啦!
一盆洗脚水从天而降,直接把蒋二少爷泼懵了。
庄玠把盆一扔,扒着栏杆朝下喊,声音像十二月刚掰开的雪梨,脆生生的,仿佛还带着股清甜:“赶紧滚蛋,当心我告你妈。”
两人就从此结下了梁子。
蒋危开始热衷于给庄玠找不痛快,上课坐后面拽他头发,走路扯他书包带子,放学抢他酸奶,针锋相对,面子上一点都不让。
背地里蒋危努力实现自己逼良为娼的目标,今天跟李恒说庄玠扎小辫,明天跟程昱说庄玠穿裙子,吹得跟他亲眼见过一样,不到一个月,整个军区大院都知道庄玠是他老蒋家的童养媳,他们还给庄玠起了个外号,明面上叫他三少爷,转过身就喊他三公主。
在大院那群坏小孩眼里,庄玠一直是个遥不可及的存在,就像插在瓶子里的花,要小心爱护着当美景一样去欣赏,谁欺负庄玠哭鼻子,回家准得挨爸妈一顿批。
后来经过渲染,人人都觉得这花被蒋二少抱回家了,于是走哪都会不经意问一句,哎你那小媳妇去哪了,这种将世间美好之物私有的感觉大大满足了他的虚荣心,蒋危也越来越沉浸其中。
七岁那年夏天的某日,学校欢迎某个领导下来视察,校门口摆了花坛,红花铺底,大朵不是这个季节的珍稀金丝菊填成字。蒋危放学吊儿郎当地往外走,觉得那金黄的金丝菊好看,偷偷薅下来准备回去孝敬他妈,经过庄玠家门口的时候,就跟皮痒了似的忍不住想去看一眼。
喊了两声,没人应,蒋危就直接推门进去了。
紧接着屋里传来一声尖叫。
庄玠站在花洒下,手里拿着擦了一半的起沫网,全身沾满云朵似的浴花。
“操,你喊什么。”
蒋危被他吓了一跳,正要戏弄两句,就见庄玠睁着那双大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眼泪一颗颗往下掉,很快在那张嫩白的脸上连成一串。
蒋危一下就慌了:“你、你哭什么……操了,又不是女的,看你一下咋的了?”
庄玠哭得打嗝,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蒋危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把手里的花往前一递,结结巴巴的:“给你给你,别哭了,老子刚在学校门口拔的,还新鲜着呢。”那挣扎的表情就像要对一个战场上的死敌迈出了和解的第一步。
庄玠不理他,用手背不停抹眼角,眼睛红得像兔子,搞得还真像被人欺负了一样。
蒋危觉得不妙,这整个就是一案发现场,庄玠哭了,他就是唯一的嫌疑人,这要给老爷子知道非把他腿打断。于是关上门走过去,很别扭地拍了拍庄玠的背,安慰说:“你别哭了,跟女孩子一样。”
庄玠不哭了,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就是在这一瞬间,蒋危突然发现,眼前这个人是很符合“美”的定义的。
庄玠那张脸生得很漂亮,像年画上粉妆玉砌的红袄娃娃,身子和腿的比例极符合老师讲过的黄金分割比,眼睛是很纯粹的黑,任谁看了都会在一瞬间沉静。
——对着这双眼睛,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尤其是他哭的时候。
他即便是哭,也会把背挺得很直,脊柱形成一个笔直流畅的线条,如同一把刚出鞘的军刀,还没有开刃,温润中敛藏锋芒。就像蒋老司令堂屋墙上挂的那把三棱军刺,其中钢铁般的意志,一直被当作训诫后辈的家风,早就刻进了蒋危的骨子里,不可磨灭。
直到后来蒋危才知道,那是庄玠与生俱来的一种特质,对待人和事有他自己的一套行为方式,温柔而坚毅,永远平和,永远不屈不挠。
蒋危对庄玠的态度产生了一个微妙的转变。
外人面前他依旧每天找上门,跟那个时代很多不学无术的混混一样,变着法儿地欺负他,用幼稚的手段博取庄玠的注意。
但是玉泉路没有一个人敢找庄玠的麻烦——蒋家媳妇的名片贴在庄玠背上,他看不见,但已经传遍了整条街,谁敢动庄玠一下,那就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就是跟他们整个大院过不去。
他对庄玠有了极强的领地意识。
他以为这种无言的庇护会一直偷摸下去,直到两个人最终长大,各奔东西,谁也不会主动揭开。
可是有一天放学时,庄玠主动给他包里塞了瓶酸奶。
酸奶这玩意儿不值几个钱,但那是每个班主任发给好孩子的,用钱能买到同款,买不到上头小红花的标签。
蒋危喝完酸奶,把玻璃罐子洗干净,晾在窗台上,第二天偷偷又买了一罐新的倒进去,四处跟人显摆上面的小红花。这么显摆到第四天,庄玠忍不住了,皱着眉头无比嫌弃地跟他说:“你别喝那瓶了,再放都臭了,以后我的奶都给你好了。”
从那以后,他喝庄玠的酸奶,抄庄玠的作业,放学两个人一起回家,庄玠的洗脚水也要蹭着一起用,两个人四只脚把水泼的满楼道都是。
情感的幼苗早已在萌蘗之初就变了味,但彼时谁都没有察觉到那份情谊中细微的差别。
这份友谊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等到毕业那天庄玠喝多了,靠在他肩上说起当年事——原来七岁那年庄玠一看见他就哭,只是因为得了会见风落泪的慢性结膜炎,跟害羞、暗恋什么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到那个时候,走偏的心已经收不回来了。
庄玠随随便便一句话,哪怕只是很平常地喊一声蒋老二,就能让蒋危心花怒放好久,生气时的怒骂落在他眼里也宛如情人打情骂俏。那种感觉就像小时候去摘隔壁陆军长的桃子,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仅仅这个过程就足以让人愉悦。
对床上这事也一样,即便庄玠穿着警服,板板正正地站在岗亭里值哨,蒋危也能从那一丝不苟的领口里咂摸出一丝性感,他刚去部队那几年,跟他同期的二代公子哥里,有半夜违反纪律抱着手机跟情妇干坏事的,有趁着休假的时候结伴去逛八大胡同的,蒋危只在床头挂一张高中毕业那年他和庄玠的合照,一挂就是四年。
那张照片承载了太多十七岁的秘密,他在被窝里偷偷地想念,在起床时不经意地扫一眼,那种力量一路支撑他捱过了无数个艰苦的日子,几乎囊括了他这一生所有想说不可说的幻想。
对蒋危而言,庄玠就如同盛夏三十八度的骄阳,照进他整个张扬恣意的青春。直到最后一丝余热烧尽,相片泛黄,笑容老去,也洗磨不掉这种自幼扎根的喜欢。
第8章
庄玠一直从天明睡到了下午六点,期间分局有五个电话打进来,他眼皮都没动一下。这对一个训练有素的刑警来说实在太不寻常,蒋危想了想觉得不对,手在庄玠头上一摸,温度高得吓人。
他赶快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三两下把庄玠收拾好,撂在车上朝附近一个私人医院开去。
医院是陆家开的,庄玠跟蒋危处对象这三年,没少往这边跑,一来是他羞于去辖区内的公立医院接受医生盘问,二来蒋危也不乐意让外面的医生随便碰他。
到的时候陆则洲已经等在停车场了,看到车他熟练地打了个手势,一边让身后抬担架的护工过来,一边往车窗内看了眼,讥道:“挺好,这个月KPI又能提前完成了。”
蒋危没空听他阴阳怪气,拒绝了上担架的建议,拉开后车门把庄玠抱出来,亲自送到三楼的检查室。已经是下班时间了,走廊里没几个人,陆则洲敲了两个主任室的门,里面都空着,幸好会诊室还没有锁,就指着蒋危把人放在里面的检查床上。
陆则洲给西装外面套了件白大褂准备进去,蒋危原本已经站到窗口去抽烟了,眼角瞥见他把手搭在门把上,立马把烟从嘴里拿下来:“你们医院没女医生吗?”
他清楚庄玠的取向,从小到大庄玠就没对谁表现出那方面的兴致,蒋危一直怀疑他有性冷淡的毛病。检查身体这种事是个女的最好,哪怕漂亮得美如天仙,也不会让蒋危产生危机感。
“现在是下班时间,女医生也是人,也要正常调休,而且,不要怀疑我的职业素养。”陆则洲看见蒋危眼里喷火,一副要冲过来把他生吞活剥了的样子,他想了想,无奈地摘下了口罩,“好吧,那我让白院长来。”
蒋危这才背过身去,面朝窗外吐了一口烟圈。
白院长是陆将军娶的填房,北京这个圈子就这么大,人还没见过面,当时政审没过基地政委不肯批这婚事,陆家竟然就从总参大院搬出去了。
蒋危心烦意乱地望着楼下车水马龙,半天了身子晃都没晃一下,陆则洲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伸手要了根烟,没有点,就在食指间转着,朝门内扬了扬下巴,问道:“庄部长,什么情况。”
“三年前9·22版纳那边结案,押解嫌犯,车在延庆翻了。”蒋危简短地说,在窗边掸了掸烟灰,眉心皱出一条很深的沟壑,“人在云南就移交了,从机场到北京,路线和时间都是公安部负责的。我这边倒是有点眉目,牵扯太大不方便给专案组说。上面怀疑公安系统有黑警,拿不到证据,只能先把人拘起来,就这么一直胶着。”
“略有耳闻,大案。”陆则洲点头,“军方和武警联合起来追捕这么久,逮住了又在公安手里没了,也别怪军委着急上火,搁谁不生气。”
“那辆车上还有507所要的东西。”蒋危换了个姿势,转过来背靠着窗台,不错眼地盯住十米外紧闭的房门。
“国安委507研究所?”陆则洲怔了一怔,很快压低声音,“既然案子从你手里过,有线索了就立刻报上去,一旦出问题老政委都得受牵连,你能拖多久?”
陆则洲心思通透,不用蒋危多说,他对个中缘由已然猜了个七七八八。
9·22案所有证据都对公安部不利,等结了案,一级一级问责下来,庄部长的仕途走到头了,庄玠这身警服也得脱。父债子偿,不是说没受过父母荫恩就能算了的,放在别的系统还有转圜余地,但凡牵扯到涉密案子,没得商量。
陆则洲苦口婆心地劝,蒋危没接话——检查室的门开了。
他下意识站直身子,目光迫在房门上想往里闯,被陆则洲一把揪住:“你在这等着。”
陆则洲进去跟医生交流了几句,拿着检查报告出来,边走边看:“各项指标都没什么问题,有轻微擦伤,不严重,用点药这两天注意一下就能好,临床上诊断为……8级疼痛引起的休克,不是,蒋二你不觉得你有点问题吗?”
陆则洲把那张报告单展开,拎到蒋危面前抖了抖,“做爱能把人疼到昏厥,你活儿是有多烂。”
蒋危的脸色青青白白,夹着烟的手都在抖,他把抽了一半的烟按在窗台上摁熄了,接过报告单,折起来装进夹克口袋里:“没什么大毛病就行,给他打一支吗啡,醒了我带他回家。”
“你是医生我是医生?疼痛原因都没搞清楚,活再烂也不至于……”陆则洲忽然停下来,敏锐地眯起眼:“他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病?”
那犀利的眼神让蒋危有点心虚,他扭开脸拍了拍袖口的烟灰,骂道:“少他妈这样看我,谁让他不老实。”
“长这么大我还没见三儿有不老实的时候。”陆则洲一摊手,“随便你吧,反正不是我的人,回去买点片子好好学习一下技术,天天往医院跑成什么样子。”
蒋危没说话,冷哼一声往检查室走,陆则洲忽然在后面叫住他。
“蒋二,你真不觉得你有点问题吗?”
蒋危脚步停住,转过头,皱着眉有些不耐烦地等着下文,陆则洲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语出惊人:“我那后妈是个男的。”
蒋危的脸瞬间沉下来,拳头攥得咔嗒响。
“你看,又急了。”陆则洲一摊手,“一个有丈夫有家庭的陌生人,你都急成这样,是不是三儿随便跟谁说句话笑一下,你就受不了要去杀人了?”
蒋危陷入一阵沉默,他靠在检查室门口的墙上,从兜里摸了根烟,缓慢地取出打火机。
天色将晚,晚霞将北京城的天泼成旖旎的颜色,残阳映进医院雪白的廊道,那道高大挺拔的影子在白瓷砖上拉得很长,火花从银壳打火机里窜起,靠近蒋危指间,白色烟纸在火舌中翻卷起一片焦黄,烟香弥漫,云雾缭绕。
“上过战场的士兵,在离开紧张混乱的环境后,通常会出现暴躁、冷漠、偏执、焦虑、安全感与道德理念缺失等症状,以致于很难融入正常的社会,在二战、海湾战争中都有相关的医学报道,这种情况在病理上我们称之为,”陆则洲顿了一下,说:“战斗应激反应。”
蒋危一根接一根抽着烟,终于一盒烟抽完了,他把空盒子扔进手边的垃圾桶,漠然抛下一句:“你他妈才有精神病。”
“我一直想问你,四年前,上面让我跟你调回北京,那时候档案都提了,你为什么又去申请参加507所的保密项目?”陆则洲微微拧着眉“为了军衔、权力,有必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吗?”
蒋危下意识往领子里摸了一下,捏过烟的手捻了捻领口,把平时挂领花的地方理平整。
“路是自己选的,我知道我是什么问题,跟应激没关系。”他似乎有些难言之隐,很快把话题移开,“没有这个军衔,我现在连里面那个人都保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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