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头。
医生的目光更古怪了。
“家属?”
姐姐和家属有什么区别?
何鹿搞不懂了,都说不是了啊。
她迷惑着继续摇头。
“还是先治病吧。”一旁安静的莫祎祎出了声,迎上医生古怪的目光,挑了下眉,提醒道,“这是医院,不是么。”
她散漫无畏的态度似乎看在医生眼里,像是映证了自己的臆测。
女医生站在床前,在何鹿的头上、肚子上分别按压了下,伴随询问。
“哪儿不舒服?”
“这会儿都好了,就是……我准备洗个澡,什么都挺正常,也没干什么,沐浴露刚上突然就全身僵硬麻痹,然后摔倒了半天都动不了。以前从没这样过,怎么回事啊医生?”
“量个血压吧。”
正常。
“不是高血压啊,验个尿吧。”
正常。
“也不是糖尿病,那做个CT吧。”
正常。
……
最后女医生对着一沓检查化验单,审视的目光在单子上逡巡,半晌抬起头,对着已经穿着浴袍坐在椅子上的何鹿说:
“可能是缺钙。”
大概是何鹿脸上的表情太过魔幻,莫祎祎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女医生又补充一刀:“缺钙算好的了,还有可能——”她推了推厚重的镜片,“是有肿瘤呢,具体在哪儿,得做个全身仔细检查才能确诊哟。”
肿瘤怕不怕?
当然怕。
但何鹿却不太敢信任这位医生了,她悄悄扯了扯女人衣服的后摆。
然后何鹿转头说:“哦,那肯定是缺钙了。”
在医生惊诧的目光中,她淡定起身,合拢所有检查单叠好,和莫祎祎走出了诊室。
刚才还气定神闲,一出门脸就垮了,鼻尖皱起,一副要哭的样子。
她喃喃道:“肿瘤诶……”
何鹿满脑子被“肿瘤”弹幕刷屏,满心都是“吾命休矣”的哀丧,懵懵地跟在女人身边回到车上,连女人关上后座门并没去驾驶座都没察觉。
要不回去做个全身检查?
可那医生……
回北京,对,回北京,北京医疗技术发达,先进!
一定能治好!
不不不……还是祈祷误诊好了。
诶不对?
那医生似乎并没下诊断啊?
何鹿脑子乱糟糟的,忽然听到车窗轻轻被叩响,她下意识转头——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干净温暖的晨光越过女人的脸,脸上是认识,姑且算是认识,两天以来何鹿第一次看见的女人的笑容,微微抿着嘴,眼神柔和……
这分明,就是慰问绝症患者的标准神情啊!
何鹿当即就要哭出来。
泪水盈眶的前夕,只见车门被女人打开,她站在一片淡淡的温柔晨光中,将手中的一听可乐往前递了一递。
“喏,给你的。”
第七章
肥宅快落水的能量是惊人的。
何鹿握着可乐喝了几口,苏打的小气泡混合着甜而不腻的冷冽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正值上班小高峰,车外人流渐多,街头叫卖早点的摊贩,和一浪又一浪骑着橙黄或青绿共享单车的年轻上班族们在视野中后退。
阳光明亮而不刺眼,正正好,照进车里。
那些无措、恐慌和彷徨,仿佛被阳光晒干了,从脑里抽离走。
她握着可乐,一会儿看窗外,一会儿看前方专注开车的女人,心情神奇地慢慢转好。
莫祎祎透过车内镜暗暗瞧了几次女孩的神情,见到她唇角微微翘了起来,心道她是真心喜欢可乐,还好她记起来那夜凌晨,这妹子半夜不睡也要来大堂要一杯。
真好哄。
*
回到民宿,何鹿如柳棠所愿,第一时间先去了前台。
“那个,老板,早上去医院用了多少钱,我这就转给你。”
莫祎祎告诉她,钱是民宿老板出的。
柳棠微笑着拿出计算器,对着一沓发-票啪啪按响,抬起头,看向何鹿的目光非常欣赏——她就喜欢这么自觉的人。
“九百六十五块七……零头算啦,给我九百六十五就行。”
趁何鹿上楼取手机的空当,她扭头瞪上莫祎祎:“干嘛那么看着我,七毛不是钱啦?当然算零头啦,去医院车接车送我都没收钱哦,油钱不便宜的。这样的好人不好找了知道不?诶你听没听我说话啊——”
莫祎祎没搭理,早就转身,朝后懒散地摆了摆手,进了房。
何鹿整理行李的速度很快,本来也没带多少东西,何况旅行尚未展开,更别提什么当地纪念物了。她心中只挂着两件事。
一是后天能亲眼见到独木大大。
二是回北京全面复查。
为了尽快回去,她甚至改签了机票,提前到下午三点。
不到十分钟,她提着小箱子笃笃笃下楼了。
“诶这是……”柳棠惊讶迎上来,她记得这位客人订了四天房。
何鹿拉着小箱子,朝她歉意笑笑:“不好意思啊老板,我有点急事要忙着回去——”
柳棠心里咯噔一声。
房费怎么办?
还没到国庆黄金周,临时空出的房不一定能立马填上客人,啊呀亏啦。
“——给你造成麻烦真抱歉,房费好像不能退是吧,那就不退了,早上麻烦店员送我来来回回,我还是很谢谢你们这家店的。”
柳棠再抬头,看向何鹿的目光又多出几分赞叹——她就喜欢把客气落到实处的人。
“哎呀哪里,我们做民宿的又不像酒店,做的就是人情味嘛。”她笑得真诚,瞄到何鹿的行李箱,“谁还没个出门在外靠人的时候哇,既然是急事,我就不留啦,下次再来大理我给你打折!你要去火车站还是机场啊?”
“呃,机场。”
“我安排人送你!等着,啊!一分钟!”
“诶不——”
何鹿的话赶不上柳棠冲进里屋的速度,等她推出明显一脸懵似乎躺下不久的女人,客套的话彻底卡壳,咽了回去。
“……那谢谢啦。”她听见自己这么说。
莫祎祎早上没睡三小时,带客人去医院跑前跑后,好不容易回了民宿补觉,又被强行从床上拉起来,即将愠怒之际,瞄到何鹿小心翼翼的试探目光。
何鹿低下头,装看手机。
莫祎祎想起早上在医院妹子被医生吓坏要哭的模样,圣母心一时发作,忍住没朝柳棠发火。
她走上前,按下起床气,憋出一句:“……走吧。”
坐上车,这次坐在副驾。
女人开车猛中带稳,何鹿坐得心惊胆战又莫名心安,一会儿捏紧安全带一会儿松开。
她通过余光偷瞄了驾驶座几次,女人似乎比昨晚严肃了,也比早上送她去医院时更安静了,脸绷着,一言不发。
生气了?
何鹿在心里揣度,忽然想起——
她似乎是不愿意和自己同车的。
“可以退款的。”
何鹿没反应过来:“什么?”
“房费。”
她恍然:“哦——我记得下订单的页面说不能退的啊。”
“有正当理由就行。”
正当理由?
何鹿窘道:“自己想离开要退房,算正当吗……”
无缘无故的,总觉得在欺负老板。
莫祎祎目视前方,淡淡道:“那一摞医院发-票就是理由啊,说因急症要回家医治,她会退的。不行就凶一点。”
“……”
这样也行?
何鹿真的想了想,最后说:“算了吧。谢谢你提醒啦,只不过——”她顿了顿,细细的声线语气肃正了点,“说了不退,哪怕吃点亏,说出的话不好反悔的。”
莫祎祎一怔,扭头瞥了她一眼,表情倒是真的够认真——可以直接在升旗台演讲的那种。
一时间,她竟不好说她傻还是天真。
茹毛饮血的现代丛林,还能见到这种像在真空中生长出来的稀有生物。
不过说到底,还是不缺钱。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
中途,何鹿接到何母电话。
“玩得怎么样?出去也要记得一日三餐,别睡懒觉少吃夜宵知道吗?”
是每次出门的老生常谈了,何鹿嗯啊哦地回应。
闲扯了会儿家常,何母终于提到主题。
“刚才给你微信发了冯阿姨儿子的照片,觉得怎么样?小伙子蛮精神。”
“……”
何鹿点开微信,几分钟前发来的,她没留意。
照片不用点开,上面的男人五官周正,头发短而立,穿着笔挺崭新的西装,戴着银色金属边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透出一针见血的专业感和与之相称的成熟职场范儿,笑容标准。
——满满的金融精英既视感。
只是,对着这样一张和简历上的求职照并无二致的模样,很难让人提起兴趣。
“是不是挺不错?”何母又问了一遍。
妈妈也太心急了。
何鹿看了眼驾驶座,还有人在呢,让人说什么。
“怎么样啊?”
何鹿心头被肿瘤风云覆上阴霾,还愁着呢,眼下却连连被催着表态对还没见面的相亲男有什么看法,她脱口道:“不怎么样。”
“什么——?”何母音调高瞬间拉高,“小高要模样有模样,要学历有学历,家世也没的说。就算你第一眼不中意,怎么也落不到不怎么样的水平吧。何鹿,妈妈也不是要逼你必须和小高在一起,但女孩和男人不同,青春宝贵,这几年我肯定不会让你懵里懵懂就过去,时间不等人,必须得抓紧了!”
手机还在耳边,何鹿想起大学时看过的段子:
大一女生是樱桃,好看不好吃;
大二女生是苹果,好看又好吃;
大三女生是石榴,好吃不好看;
大四女生?
大四女生是西红柿,你以为自己还是水果?
“……过完年就二十五,相处结婚估计要一两年,等生孩子至少二十七,有点点晚但还算可以,如果要生二胎就更得抓紧,争取两胎都能在三十以前搞定,高龄分娩对你和孩子都不好。我前阵子去找人给你算了下,说错过二十六这年,以后的姻缘都不好,你说说,这能不抓紧吗,眨眼就到。”
何母在那头一个人倒豆子巴拉巴拉一堆,末了可能口干,顿了顿,叫她:“你说话呀,在听没呢,何鹿?”
何鹿从段子里回神,声音偏低:“知道,我连西红柿都不算了……”
“西红柿?什么西红柿?我跟你说正事儿呢你打什么岔,想吃西红柿了?成,等你回来我去买点儿,炖牛腩还是炒蛋呢?”
何母话里满满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但言语间无意流露的爱也是真。
何鹿在窒息和动容两种情绪中摇荡,靠不到边。
“回来说吧,我下午就回了,妈妈。”
“下午?今天下午吗?好突然。”
“嗯,工作上有点事。”
“也好,小高那事也回来说。”
挂了电话,何鹿偏头支着下巴,望向外面。
出发前晴朗无云的天,忽的沉了,凝成一团团灰云,似乎将要落雨。
老天爷真给面子啊,天气好契合心情。
何鹿小小地叹了声气。
莫祎祎听见了,扭头看了副驾一眼。
女孩年轻的面庞浮着淡淡的愁思,嘴角微微下撇,眼神似专注似空洞地望着窗外。
车停进机场,何鹿在后备箱刚拿下行李箱时,收到短信,嘴巴一下成O型。
她惊讶的样子太过明显——捏着拉杆,站在原地不动,盯着屏幕张了张嘴。
莫祎祎准备倒车,见她一直杵在后边不动,不大的一个人和一只行李箱,挡住了倒车的一个角度,她开门下车,想说你站这我不好倒车,话到嘴边却因小姑娘那副神情变成了——
“出什么事?”
*
机场咖啡厅。
“给。”
莫祎祎还是给她点的可乐,放到小桌对面,然后坐下。
“谢谢。”何鹿捧起来喝了小口,认真地对她说,“其实你不用陪我干等的。”
莫祎祎咳了声,正要说话。
“你们客栈服务真好,回去我一定打五星。”
原来她还当自己是客栈员工。
莫祎祎在心里笑一声,真便宜了柳棠,白得一五星好评。
她说:“只是因为雨大走不了而已。”
机场透明的巨幅落地窗被雨激烈地击打着,整个机场因突发的恶劣天气,出发的游客被迫滞留,准备降落的飞机无法落地,只能在附近盘旋观望天气和雨势。
但对开车来说并没有恶劣到完全无法出行。
莫祎祎只是在停车场见到小姑娘那副撇着嘴的委屈模样,想起早上在医院医生说的肿瘤可能……
“是哦,雨这么大开车好危险。”
何鹿瞄了眼窗上的雨幕,笑起来。
这样想虽然不太厚道——但有人陪着感觉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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