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不渡劝道:“城主不必心急,一件一件说。”
鸢都合该是一个世外桃源,却因为儒门遗迹的存在,被迫搅入了江湖的是非之中。以姚玉春为首,诸多人想要取得儒门传承,最终无功而返。
后沈云修得到消息,胡人之所以愿意与姚玉春合作,就是因为那儒门传承。眼下传承被毁,姚玉春和胡人的关系便岌岌可危,临安城以西,以尉迟家族为首的马背部落,距离长江不过数千里,随时都可越江而来,进犯中原。
“这还不是最危急的。”沈云修叹道,“我鸢都靠海,今日守城人书信告知我,渡口边发现东瀛人活动的迹象。”
“东瀛人想趁乱由海上进犯?”关不渡接话道,“城主有没有与其他节度使通过气?”
大晋疆域辽阔,皇帝位于临安城,管不住诸多的流民与外族,百年前立朝时便设立了节度使。如今外族即将侵入,首当其冲的必定是他们这群人。
“都一样。”沈云修摇摇头,“大晋内乱很久了,这一天迟早会来临。”
内忧外患之下的大晋,宛如风雨中被折断根基的古树,连虫蚁都能爬上枝叶去狂欢。
关不渡思索片刻,道:“我有一想法,不知城主愿不愿意听。”
“自然是求之不得。”沈云修忙道,他早已知晓关不渡的身份,自然便知儒门传承之人,有匡定乱世的本事。是故他来此,也是抱着让关不渡指点一二的目的。
“既然外族之人多如牛毛,大晋内部又溃烂无比,城主何不先解决内忧?”
沈云修苦笑道:“楼主,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没有力,那便去借。”关不渡轻笑,“东瀛人现下还并未有入侵之迹象,城主何不前去与之交涉,说不定有奇效。”
他这话虽说得隐晦,沈云溪却听懂了其中的暗示。
可沈云修却犹疑了。
若真的要与东瀛人合作,即使平定了内乱,又与姚玉春之辈有何不同?勾结外族,百年后去到黄泉,祖祖辈辈定不会饶恕他。
然而……这恐怕是如今唯一的办法了。
良久,沈云修心中已有了定论。他朝关不渡行了个拱手礼,沉声道:“多谢楼主。”
沈云修得到了答案,但鹤归却心有戚戚,他看到沈云修这般忧国忧民的模样,又想起在明月涯上,隐士般的天子景誉,忍不住深深一叹。
儿时说过的恣意之语,到如今竟真的应验了。
“你又何故叹气。”关不渡看着沈云修离去的背影,笑道,“若真到国已破山河亦不再的那日,我们便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不问世事地过一辈子,不是很好?”
鹤归不语。
但他想,若真有那一日,关不渡定不会如他说的那般做。
自那日之后,沈云修便终日忙得脚不沾地,原本的风筝节也无限延期,鸢都中的人似乎也闻到了战火的味道,街道上也不再如往日那般热闹。
后来鹤归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小胖,问起时,才知浮白已经将他送回了母亲身边。
鹤归留在山庄养伤,山庄外的时间却恍如白驹过隙。待他伤养得七七八八,鸢都的夏日便也悄然离去了。
临安城以西的战报愈演愈烈,好在姚玉春并非等闲之辈,手中数万兵力与胡人分庭抗争,为其他地方赢得几分喘息的机会。
景誉在明月涯守了鹤酒星数月,终于也在夏日将尽赶回临安。只是在启程之时,他来看了鹤归一眼,问他:“你不去看看你师父?”
鹤归听罢摇头:“我现在见他,他恐怕不愿见我。”
他心中已无悔恨,但仍旧自责,当年归元之事,始终是横亘在鹤归心上的一根刺。若是真相永远不明,他便一日不配去看望鹤酒星。
景誉也不强求。
他走的那日,鸢都的晚霞宛如烈火,汹汹之势,似是仙人在天边泼了一盆彩墨。年轻的帝王上了马车,步履坚定,但不知归处。
“有空去临安看看我,小九。”景誉笑道,“你还从来没去过临安吧,那是大晋江山初始之地。”
鹤归颔首应了。
于是景誉再不多言,踏着烈火般的云彩,马车缓缓驶向地的尽头。
关不渡立在一侧,晚霞也染红了他的衣角,回首见鹤归在看他,偏过头狡黠地一眨眼:“小九,看就光明正大地看,不必如此偷偷摸摸。”
鹤归忍不住笑出声。
他长吁了口气,道:“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吗?”
“什么?”
“我想起……我们初见时,怀枝问我,你是不是很好看。”
关不渡目光一动:“哦?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鹤归勾起唇角,望向远方:“好看,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
两人在鸢都待了数月,鹤归在景誉走后,决定先回一趟洞庭。当年他身份敏感,为了不给洞庭招致祸端,霍元洲便带着弟子隐入林间。这么久过去,也不知霍元洲他们是否安好。
关不渡原本也想跟着去一趟,临行前却出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怀枝不知何时也到达鸢都,她与浮白二人路过温府府邸时,意外撞上了浮白的亲生父母。温家在鸢都担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一家人很是体面。唯一不满的是自己的长女温浮白,好好的大家闺秀不做,偏偏要学那些不务正业的贱蹄子,去外面闯荡——当然了,这是温家父母的原话。
那日她们行至路口,被温家二老迎面撞上,温母联想到这不听话的女儿的所作所为,登时就扇了怀枝一个耳光。
浮白拦在怀枝身前,怒道:“你是不是有病?”
这般动静,引来了许多过路人纷纷驻足观望,温母情绪愈发高涨,尖声道:“诸位听听,这是我手把手养大的女儿,现在却帮着外人来对付自己的生母!”
“你是不是记性不大好。”浮白神色冰冷,“数月前,我已与你割骨断亲,自此我不姓温,你也没有我这个女儿。”
浮白心如明镜,知道温母恐怕连自己的名姓都记不太清,这般盛怒,不过是因为不甘。
不甘她因女子的身份,自小被虐待,现在却依然亭亭玉立,教旁人钦羡。不甘她无法从自己身上薅得利益,便要撒泼毁了她。
温母对着浮白指指点点,眼中那还有温情可言。她大声招手引来更多的人,似乎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浮白做了一件多大的事:“大家知道我为什么把她赶出温家吗?因为……她一介女儿身,竟然想与同为女子的人结为夫妻,真是罔顾伦常,为世人所不容!”
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异的哄声。
鸢都此地虽民风开放,男风有之,但还是有一回听说女子与女子也能如此。一时之间,质疑声与好奇声不绝于耳。
虽然知道这些民众并无恶意,但浮白依旧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水火之中。
怀枝身手不差,温母伸手打她时,她原本可以躲开,但她没有。因为即便她与浮白相亲,却顾忌着温母的身份。然而眼下,怀胎十月诞下浮白的这个女人,哪里还有半分母亲的样子。
她现在满心满眼想的,恐怕就是浮白丢尽了温家的脸面,那便让浮白也尝尝这份耻辱。
耻辱?怀枝冷冷地想,浮白才不是耻辱,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生才是。
她跟随关不渡数年,早已养成了一副刁钻的性子。在关不渡面前还有所收敛,在江湖上,却是闻之色变的主儿。在众人议论纷纷间,怀枝身影如鬼魅,手中寒光立现,顷刻间冲着温家二老而去。
关不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场面。
他不慌不忙,弹指飞出一片树叶,止住了怀枝的攻势。
众人只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喊道:“怀枝。”
夹带着真气的树叶与匕首碰撞出一阵剧烈的火花,温家二老早已吓到失声,见有人前来搭救,忙不迭地躲在关不渡的身后,哭诉道:“真是贱皮子!”
关不渡回头,微微抬眼:“再说一遍听听?”
温家二老浑身一颤,后知后觉地发现关不渡似乎比怀枝更为可怖,尤其是那双妖祸般的眼。
“我知你想杀他们。”关不渡淡淡不去管他们,回身对怀枝道,“但现在是在鸢都,不是在沧澜。”
怀枝“噌”地一声收回匕首,沉默地退回了浮白身边。
温家二老却从关不渡话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如果不是在鸢都,他们必死无疑。于是众人见方才还气焰高涨温家二老,踉踉跄跄地逃离了。
关不渡几步走到浮白面前,道:“我当时跟你说过,有选择,就必定需要付出等同的代价,浮白,你没忘吧?”
浮白沉默良久,委身行礼后,追随着温家二老背影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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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要开开心心过七夕,不像我,作为一只鸽子,对喜鹊的节日嗤之以鼻(?)
第47章 你信命吗
怀枝不知何时来的鸢都,还没来得及通报给关不渡,就被拦在这里。但她实在为浮白抱不平,温家二老虽说对浮白有生育之恩,但因为她是女子,自小便将让她睡柴房吃粗糠,时长食不饱饥衣不蔽体。若不是教旷泽捡回沧澜,浮白恐怕都活不到现在。
浮白在意血缘关系的牵连,长大后便回了鸢都认亲,不料却落得个这般下场。也不怪怀枝一气之下想杀了温家二老,实在是有些人不配称之为人。
如今她随二人远去,不知还会碰见什么事,怀枝心焦间,就听关不渡问道:“何时来的鸢都?”
“两日前。”怀枝收敛心思低声道,“楼主,您叫我查的人……我找到了。”
“人呢?”
“我已安顿在驿站之中,但是……”怀枝下意识看了鹤归一眼。
青年正乖顺地站在关不渡身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关不渡接话道:“去看看吧。”
鹤归心有预感,抬首看了眼他。
关不渡在遇傀儡之后,便对其中失踪的人上了心,他把怀枝留在沧澜,就是为了追查这些人的下落。十年了,大多数归元派的弟子都已尘归尘土归土,怀枝本身是不抱希望的。未曾想,竟还是教她找到了一人。
不久后,几人在一桩大门前站定,关不渡握着鹤归的手,轻轻将门推开。
老旧的木门发出一声沉重的喟叹,屋内光线昏暗,不见人影。定眼看时,却见墙角处正瑟缩地蹲着一个人,门大开后,光线宛如引线,瞬间点燃了那人的情绪。
那人扑过来的时候,鹤归还没反应过来。
他身形已然是个成人,体态却像一个半大孩子似的又哭又闹,连拉带拽,硬生生挣脱了怀枝的束缚。关不渡抬手挡了一下,鹤归却已心有所感,死死地摁下了关不渡的动作。
即便是有所预料,见到的那一刻,鹤归还是觉得理智瞬间烟消云散,虽时隔多年,整个人都变了个模样,但鹤归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人跑到鹤归身边,眼中既懵懂又癫狂,隐隐露出一丝嗜血的疯劲,他趁鹤归怔住,张嘴便死死地咬住了他的手腕。
野兽似的,没半点人的模样。
血顺着指尖落在地上,像开了朵艳丽的花。
鹤归略带迟疑地轻声开口,唯恐惊扰了他。
“大师兄……”
明月涯丰神如玉的谦谦君子,亦是照顾鹤归多年的大师兄,叶既明。
叶既明耳朵一动,松开了鹤归,齿间尤带鲜血。这声大师兄似乎唤醒了些沉睡的记忆,他抬首看了鹤归半晌,忽而咧嘴笑道:“小九,你回来啦。”
“我……”话没出口,声音倒先哽咽了。
归元派当年尽数覆灭,唯有叶既明一人不知所踪。没想到再次见面,他竟沦落至此。
鹤归想去抱他,叶既明却十分抗拒。他蜷缩在一旁,干净的衣裳蹭出几道黑印,蛛网覆了一头,满面尘霜。外面传来几阵人声响动,叶既明浑身一抖,跌跌撞撞爬到鹤归身前,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含含糊糊地念叨着:“小九!小九快跑……”
鹤归俯身将叶既明扶起,替他擦去了额角的尘灰,哑声道:“师兄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叶既明点头,“小九最喜欢吃的是桂花糯米糕。”
他状似孩童,情绪时而稳定,时而癫狂。但面对鹤归时,心中蛰伏着的巨兽便安静了,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师弟。
鹤归笑了,眼中却呛出了泪。
“别哭。”叶既明笨拙地伸出手去够他,“师父发现了,又得敲打我了。”
叶既明清醒了片刻,又开始浑浑噩噩,神智或如三岁稚儿,又时而陷入恐惧之中。鹤归不忍,便点了他的睡穴。
无论如何,叶既明还活着,对于鹤归来说已是最大的宽慰。
待叶既明安定好,关不渡从袖中拿出他遮眼的白纱,给鹤归处理伤口。
“我是在明月涯找到他的。”怀枝在一旁解释道,“明月涯上云雾缭绕,路不大好走,我追查到山脚线索就断了。后来还是景誉在给鹤掌门祭酒时,才发现了叶前辈的踪迹。”
“师兄一直都在明月涯?”鹤归怔住,“这么多年……他……”
怀枝摇头道:“不一定,明月涯终年酷寒,叶前辈经脉俱断,无法在此生存十年之久,他应当曾经下过山,只不过……”
只不过,他的执念在明月涯之巅,哪怕神志不清,也知道自己的归处应当在何方。
登至明月涯,需要走上数千步的台阶,叶既明遭难后,已然如废人,是如何十年如一日地登上去的?鹤归想都不敢想。
关不渡无声覆上鹤归冰凉的手,道:“他出了什么事?为何会疯?”
“我查过他的伤势,除了经脉俱断,头骨处也有几丝裂痕。”怀枝顿了顿,似有些不忍,“应当……是教人硬生生拍断颅骨,伤到了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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