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重逢以后,格蕾丝还没见他笑过……当然,也确实没有什么值得一笑的。
格蕾丝不敢对艾伦说那句:“我宁可去死。”其实他很害怕自己会这样死掉。
他冲艾伦轻轻地点了点头。
医生是阿伦德尔伯爵带来的,据说擅长外科和人体解剖。他需要用手按压病人的腹部,以确认患病的器官。
诊断趁着剧痛的间隙进行。
格蕾丝十分紧张,但他没有盯着医生,反而一直看着艾伦。艾伦则低头监视着医生的手,他还牢牢攥着医生的手腕,限制它落下的范围。
医生的指腹隔着衣物按上格蕾丝的肚子,同时不断询问着,当按压的位置越来越靠下时,他的手与斯顿.斯顿的手之间产生了一场角力。
医生不由抬头看了一眼,没想到艾伦.斯顿也在看他,眼神冷酷且凶横,把他吓了一跳。
这和医生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因为人们称这年轻战神为国家的希望、民族的英雄,所以在医生此前的想象里,这位年轻上校应当是宽厚无私的长相,同时因为年龄的缘故,还会有藏不住的幼稚。
很显然,这种想象本身就具有矛盾。既然他能打那么多不可思议的胜仗,那他就不可能幼稚;而他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约束住了一团混乱的军队,果断将所有因他的年龄而公然反抗他的老兵枪毙,那他自然也不会宽厚无私。
这时有关斯顿上校的另一种说法在医生的脑海里占了上风:这个横空出世的年轻军官可能会成为他们国家的拿破仑。
所以,尽管医生判断出患病器官应该更靠下,但他不想和这位年轻战神产生矛盾,将就地把指腹压在病人的腹股沟区上缘。
但这里也有强烈的痛感。他刚轻轻地压上去,病人就疼得尖叫一声,整个蜷进身后的侍女怀里。
艾伦提着医生的手,几乎是把人拎着拽到一边。不过他马上就松手了,向医生致歉,眼睛则看着格蕾丝在伊娃怀里虚弱地喘息,阿伦德尔伯爵走过去低声询问。
医生显然很惧怕他,同时感到病人的病情棘手,脸色不算好看, “以我的经验,这不是我们平日熟悉的那些器官导致的疼痛。”
“什么意思?”艾伦看阿伦德尔伯爵在怜爱地抚摸格蕾丝的后背,抚摸了两下,格蕾丝将他的手轻轻拂开,并偏过脸看了自己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
医生看起来犹犹豫豫。艾伦将他带到一边,阿伦德尔伯爵也跟过来。
“陛下的疼痛应当是……生殖系统的问题……初步判断是异常妊娠导致的。”
艾伦.斯顿和阿伦德尔伯爵同时感到荒谬地皱了下眉头。
医生也认为这很难启齿,但他想的是另一方面,“我并不是暗示陛下在被关押期间受到了虐待……但是算算时间,陛下直到二月份才与我们伟大的国王分离,而有些人怀孕时确实不明显——”
“闭嘴。”艾伦.斯顿已经非常不悦了。
“说下去。”阿伦德尔伯爵却命令道。
“伯爵大人,相比你的种种计划,格蕾丝的安危要更重要。”艾伦.斯顿冷声道,又看向医生,“医生,我明确告诉你,你的思路完全错了。请你冷静下来,再仔细检查一遍……”说到这里,他顿住了,再次看向阿伦德尔伯爵。
尽管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着无法消弭的分歧,但他们总能成为最好的合作者。
阿伦德尔伯爵瞬间便会意了,问医生:“你能用你的信仰、尊严以及你和你家人的健康做保证吗?”
医生略感诧异,但还是回答说:“我可以为病人守住一切秘密。”
“等治好格蕾丝,你要和我去军队里,做我的随军医生。”艾伦.斯顿补充道。
医生骇然。
艾伦.斯顿又说:“你不需要面对危险,我也会竭尽全力保证你的安全,并赋予你权力和荣誉,你的家人也会因你而受惠。你只需要做到一点,就是像我军队里的所有人一样,遵守我的命令。”
医生看到他的神态,知道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
艾伦.斯顿让阿伦德尔伯爵去劝说格蕾丝接受进一步的诊断。格蕾丝远远地朝他这边看了一眼,同意了。
之后艾伦.斯顿又主动提出和伯爵一起去外间等待。
他们两人站得有两米远,都朝向格蕾丝屋门的方向。
“斯顿上校,很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你真的实现了那个大胆的愿望。”伯爵说。
艾伦转过头看向他。
阿伦德尔伯爵也转过头来,“不用惊讶。我曾经得到过,所以我看得出来。但现今看来,你似乎是兴致已过?”
艾伦.斯顿又露出那种威胁的眼神。
阿伦德尔伯爵轻笑了一下,“哦,看来还没有……那你刚才没注意到吗?格蕾丝希望你留在屋里。”
艾伦.斯顿并没有礼貌地回以微笑。他用比刚才更不友好的态度说:“我没有兴趣和你讨论私人问题。伯爵大人,从这一连串的动乱中活下来的个个都是强者,你不是这里面唯一一个向我示好的人。那几个月的逃亡为你换取了平安,但同时也削弱了你的影响力,于我而言,你已经不是最佳的人选。”
“我之所以选择你,只是因为你曾帮格蕾丝避开了一些危险,并认真照顾‘她’在乎的人,还妥善安葬了西雅.凯琳斯。是这三件好事让我决定与你合作。如果你执意在这种时刻讨论与格蕾丝的病情不相关的事,让我想起你之前做过的一些事,我不保证我不会改变主意。”
很少有人在阿伦德尔伯爵面前这样说话,他必须得适应一下,忍耐一下,让自己不要发火。况且他其实十分清楚,不该问那些问题。正如他刚才亲口承认的,他只是“曾经”得到过,现在已经彻底失去了。
他让自己看着格蕾丝的屋门,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她’的健康受到了一些损伤,但我相信‘她’会痊愈的。”
艾伦.斯顿也收回他充满威胁的目光,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同时语气笃定:“当然!”
这时医生出来了,一脸见鬼的表情,头上全是汗。
“只回答你是否认识这种病。”艾伦.斯顿用在战场上发号施令的语气说道。
医生掏出手帕给自己擦了擦脸,单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求上帝原谅……是的,我认识。”
艾伦.斯顿往前走了一步,“能治好吗?”
医生同时退了一步,又擦了把汗,“……很危险,恐怕得需要做开腹手术。”
作者有话说:
不害怕,能痊愈。这个病是格蕾丝这样的睾丸发育不良的年轻男性比较容易得的,很难自愈,但也不是没有自愈的可能。
第169章 血脉至亲
格蕾丝理解的开腹手术就是用刀割开肚皮,把肚子变成一个张开口的血袋子,让医生能把手伸进去,将那个引起他身体畸形、又给他带来疼痛的麻烦从他身体里拿走。
他已经领教到疼痛的厉害,害怕得牙齿打颤,仅是想象那个画面就觉得自己会死在这场手术中。但医生告诉他,他听说过几个类似的病例,如果不及时做手术,死亡的可能性会更大。
艾伦头一次显出彷徨,垂头坐在格蕾丝床边的椅子上,背弯得像座拱桥。他的双手一直紧紧攥在一起,迟迟无法下定决心是否要鼓励格蕾丝接受手术。
最后他说:“你自己决定。”
“会特别疼,对吗?”
艾伦点头。
格蕾丝的牙齿又打起战,他真的吓坏了,“还会流很多血吧?人能流那么多血吗?”
医生客观地说:“确实会流很多血,但对一半以上的人来说都是可以承受的。”
艾伦也安慰他:“格蕾丝,你在所有人里算强壮的。”
格蕾丝沮丧地摇了下头,他清楚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他已经不再健康了。
艾伦忽然握住他一只手,这动作太突兀,让格蕾丝没有控制住惊讶的表情。
那只手稍微有点退缩的迹象,但随即握得更紧了,“我了解你,你能挺住过去。”
格蕾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不想我死掉。”
艾伦坚定地重复他的话,“我不想你死掉。”
“我也不想就这么死掉……”格蕾丝看向艾伦的左臂,小心地碰了一下,不敢用力,“还疼吗?”
任何一个不经意的问题、一个不得不进行的解释都可能引起痛苦。艾伦缓缓摇头,“希林故意用的旧型号的子弹,破坏力不大。”
格蕾丝的脑海里迅速闪过约翰逊.希林流着血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的情节。他及时掐断这种引起痛苦的回忆,像什么都没想到似的继续问道:“可是得先把子弹取出来,是吗?那肯定也很疼。”
“……是。”
“你是怎么挺过那种疼痛的?”
“咬紧牙,专注地去想一件事,很快就结束了。”
“你当时想的什么?”
艾伦沉默了一瞬,松了手,起身把坠到床沿的被子搭上去,之后就没有再坐回到座位上,“在那种情况下,每个人想的事情都会不一样。”
格蕾丝垂下眼帘,把手缩回到被子里。
伊娃在旁边看着,觉得他们两人之间出了很大的问题。
医生需要为手术做些准备,他让格蕾丝趁机休息一下,因为之后会消耗大量体力。
格蕾丝已经非常疲惫,可疼痛让他没法完全睡过去,他总感觉自己似乎又从沉睡中惊醒,但其实并没有过去几分钟。
他半梦半醒地看到艾伦.斯顿的背影,穿着军装、站姿挺拔。后来这个背影变成两个背影的重叠。
一股比腹痛更强烈的痛楚从格蕾丝的肚子里产生,然后往上升,充满整个胸腔,把心脏紧紧地勒住。
格蕾丝难受得干呕了一声,艾伦马上奔过来问他怎么样。但是格蕾丝这会儿根本不敢看他的脸。
医生带来所需的工具,他还需要一个助手,可是他们短时间内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了,只好由艾伦.斯顿担任。战场上每天都有人流血,他自己也受过两次枪伤,勉强算是了解外科手术的流程。伊娃也要留下,她曾多次帮助母亲生产,向医生保证自己不会因为血腥场面而晕倒。她要帮忙按住格蕾丝,防止病人因疼痛而翻滚下床。
床周围点满了蜡烛,让医生能看清格蕾丝肚子里的情况,但这场景让艾伦.斯顿联想到葬礼。他的手开始发颤,匆忙放下工具走出门外。
很快,他又回来了,脸有些潮湿,头发也被水打湿了。伊娃说了声“抱歉”,也出去洗了把脸。格蕾丝事先服用的鸦片酊起了作用,他嘴里咬着一团干净的白棉布,眼皮耷拉下来,像是快要睡着了。
但是刀子划下去的时候,他整个人立刻剧烈抖动起来,被堵住的嘴疯狂地呜咽着。伊娃力气足够大,压着他的上半身,艾伦则死死按住他的双腿。
格蕾丝疼得昏了过去,这很幸运,不用继续感受这种疼痛。伊娃重重地吐了口气,抬头看了艾伦.斯顿一眼,发现他以几乎要发疯的眼神盯着格蕾丝的脸,双眼通红。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之后就要看格蕾丝自己能否挺过最危险的一晚。
伊娃以为自己需要劝说一番艾伦.斯顿才肯留下来守着格蕾丝。但艾伦一直坐在那把椅子上,面朝着格蕾丝,像雕像一样持久地静止着。
两个小时以后,格蕾丝发出一声呻吟。伊娃立刻站起身,但艾伦比她更快,从椅子一步蹿至床前,半蹲下来,问格蕾丝感觉怎么样。
格蕾丝说想喝水,艾伦立刻起身去倒水,步子迈得又急又大。但他拿着杯子回来时,脚步渐渐迟疑了。他看了伊娃一眼,像是想请她代劳,但似乎又不放心,最后还是自己用小勺一勺一勺地极有耐心地将水喂到格蕾丝嘴里,并不时地用手帕把流到格蕾丝下巴上的水擦掉。
喂了很久,也只喝进小半杯,格蕾丝就已经觉得累了。他对艾伦说“谢谢”,艾伦回答“不用客气”。格蕾丝问:“手术进行了多久?顺利吗?”艾伦一一作答。格蕾丝又说:“辛苦你们了。”艾伦让他少说话,好好休息,然后就站起身坐回到椅子里,像之前那样,身体前倾地朝着格蕾丝的方向。
伊娃终于明白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是什么了,她自己有众多弟弟妹妹,所以准确地判断出,格蕾丝和艾伦从未如此刻这般像一对血脉至亲。
作者有话说:
这个病大概叫“睾丸下降不全”引起的发炎之类的病。这次手术取走了一边。
第170章 不会走
到了傍晚,格蕾丝发烧了,并且很快发展成高烧。
这是最凶险的一晚。艾伦命令医生去隔壁房间睡觉,万一情况变糟,医生必须得有一双稳定的手和一个清醒的头脑;伊娃无论如何都不肯走,和他一起留在屋里照顾格蕾丝。
到了后半夜,伊娃在瞌睡中想起该给格蕾丝换毛巾了,惊醒地睁开眼。她看到艾伦.斯顿已经在做这件事了,把格蕾丝额上已经捂热的湿毛巾换成凉的,之后又用另一条湿毛巾为格蕾丝擦脸,然后是胳膊。
尽管格蕾丝已经进入类似昏迷的睡眠,不容易被吵醒,可艾伦.斯顿依然小心轻柔,擦完手臂后又去擦手,先擦手心,再擦每一根手指,再将格蕾丝的手轻轻地放回到床上。
伊娃这样看着,内心涌起强烈的感动,就没有出声打扰。
艾伦.斯顿擦完格蕾丝的两条胳膊,把毛巾在冷水里降了降温,又去擦格蕾丝的腿;之后是同样的步骤,脸、脖颈、胳膊,手,双腿……伊娃觉得这是比在额头放冷毛巾更好的办法,继而她意识到,也许在自己睡着的时候,艾伦.斯顿一直在重复做着这件事,没有休息过……
她走过去,接手了这项工作,希望艾伦.斯顿也能去躺椅上打个盹。她知道艾伦.斯顿比自己更累,他是从战场直接骑马赶回来的。
但是艾伦.斯顿只是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然后捧起格蕾丝手放到唇边。
伊娃一边为格蕾丝擦着小腿,一边偷看他。她一开始以为艾伦.斯顿是在吻格蕾丝的手背,但后来她震惊地发现,他是在祷告。
100/114 首页 上一页 98 99 100 101 102 10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