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低笑一声,像是直接由胸腔发出的共鸣,比大提琴更低沉悦耳,“害怕吗?”他抬手将手掌罩在格蕾丝脸上,“放心,法律只惩罚它能惩罚的人。”
格蕾丝无暇去想自己到底算不算法律能惩罚的人,他已经完全溺在那片银灰色的眼眸里了。
第32章 梦见血
手腕被紧紧握着,巨大的恐惧袭上格蕾丝的心头,他知道马上就要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可是握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太有力了,他怎么挣也挣不开,不由向旁边看去——威尔士先生的脸色竟是极度狰狞的,把格蕾丝吓了一大跳!他从没预料到会在那张温文尔雅的脸上看到这般恐怖的表情。
只是这半秒钟的分神,刀子就割上去了……像被切开的牛肉那样翻卷起来的皮肉,大量的血从里面流出来……原来人流很多血时也是这样的,和那些在后院被屠宰的猪,或者牛和羊,没有任何区别……
格蕾丝全身剧烈痉挛了一下,从自己的小床上惊醒了。
今天凌晨,伯爵将他从平房的那间小屋里抱出去后,他昏睡了很长一段时间,以至于到了晚上反而睡不沉了,一直在做噩梦。
他剧烈喘息着,握住自己的手腕,那只手像患了中风的人那样颤抖着。
事实上,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没有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一件恐怖的事刚发生,马上就又有更恐怖的事赶来了,让他来不及挨个体会。
可是刚刚在梦里,当刀子割上肉时,由刀刃传到掌心的触感竟然如此清晰而真实,让他一瞬间以为威尔士先生在他梦里出现的狰狞的脸色也是真的,比他亲眼目睹威尔士先生挽起袖子,让那带血的刀刃割上自己胳膊时更令他恐惧。
苏菲说过,上帝创造了白天与黑夜是有其深意的,人如果夜里不睡觉,就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格蕾丝很后悔,苏菲活着的时候他总和她顶嘴,如今她死了,他才意识到,原来苏菲总是对的。
格蕾丝握着自己的手腕出了会儿神,忽然很害怕地将它丢开,像是把自己的手腕当成什么可怕的东西。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有预感,如果再这样在睡觉的时间独自胡思乱想下去,一定会想到什么比那鲜红的血更可怕的事物。
应该去问伯爵。他脑子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点子。
这个主意让他的心情瞬间放松下来,但又添了些别的紧张,和之前那种恐惧的紧张不同,这种紧张是令人高兴的,同时还夹杂着几分他自己尚未察觉的羞怯。
他有些兴冲冲地跳下床,拉开百叶窗,从只露出地面一半的窗户向外张望。
威廉.斯顿曾经送给过他一块怀表,那是极贵重的礼物,可是他把它弄丢了。他因为这事伤心不已,威廉.斯顿许诺会再送给他一块,但是他不要,他认为自己不配再用那么好的东西。于是威廉.斯顿教给他如何在不同季节通过星辰与月亮的位置来判断时间,对他说:“这样你就不需要依赖那些表针了。”
很走运,这个季节总是晴天,格蕾丝算出现在还不算太晚。阿伦德尔伯爵习惯晚睡,这个时候也许还醒着。
他一开始想换上自己最漂亮的裙子,可是他所有的裙子都很旧了。妈妈留下的那些裙子倒是很新,可惜样式是过时的,而且苏菲只来得及帮他修改了其中的一件,而那一件的颜色和花样太素净。
不过他很快想起来,他曾经有一次只穿着睡裙上楼……格蕾丝有些害羞地咬了下嘴唇,尽管屋里只有自己,他依然感到难以抑制的羞涩。他知道伯爵是喜欢他只穿一条睡裙的。
但他还是换了衣服,从床底的箱子里拿出一件干净的睡裙换上,在太阳下晒过的,有股好闻的味道。然后他对着桌上的小镜子梳起头发。
这也是他不擅长的活。平时干活时,他会用发卡和发带将头发固定住,弄得很丑,但是软帽的边可以将他的笨拙挡住。然而现在却不行了,他穿着睡裙就不能再戴那顶小小的帽子,他必须得像别的女孩儿那样把头发编成漂亮的辫子。
他的头发很多,而且天生卷得厉害,编这股的时候,总有旁边的头发掺和进来捣乱。他对着镜子摆弄了半天,始终没法像真正的女孩儿那样将辫子编得又直又严密。他泄了气,对着镜子和自己生起气来。
可是,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好看的。即使是这样披散着头发,显得有些乱哄哄的邋遢,也不能否认他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儿”。
更何况伯爵喜欢他的头发,夸他头发的光泽和那些波浪很迷人。
格蕾丝重新高兴起来,抑制着心里的快活,将脚步放得很轻。尽管他已经想好理由——一个女仆去楼上,可以有很多理由,现在确实有些晚了,但这幢房子里总有干不完的活等着她们,一个女仆可能会在任何时间被叫上楼。但他还是不想被人看到,连鞋子都没有穿,光着脚无声地踩在地毯上。
格蕾丝走到二楼后才突然想起来,如果伯爵不欢迎他怎么办?如果只是睡着了还好,但如果是不希望他这样不请自来……伯爵喜欢某些聪明的小把戏,可他觉得自己现在是在犯傻。他在这寂静的走廊中间停下了,一时难以决定是往前还是往后。
这时,伯爵的屋门竟然开了,一个女人从里面鬼鬼祟祟地走出来。
格蕾丝默默地看着那边,听到那女人看到他后发出一声压低的惊呼。
是布朗夫人的声音。
于是格蕾丝又笑出来,他不知道布朗夫人深更半夜去伯爵屋里是做什么,但肯定不是做那事。
布朗夫人闹出的小动静招来阿伦德尔伯爵的询问,伯爵通过开启的门缝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格蕾丝,冲他招了下手,“过来。”
格蕾丝便拎起自己的裙摆,欢快地向阿伦德尔伯爵和一脸心虚的布朗夫人跑去了。
第33章 账本
伯爵下完命令后就进屋了,只留一扇半掩的房门。
格蕾丝在布朗夫人从他身旁经过时,用力吸了下鼻子,很高兴自己没有在她身上闻到伯爵的气味。
他轻巧无声地奔至伯爵的房门前,通过开启的门缝看到伯爵正站在书桌前摆弄着什么。阿伦德尔伯爵背对着门,手上的动作都被他健硕的后背挡住了,让格蕾丝看不到他到底在做什么。
格蕾丝没有像往常那样在门上轻叩三下,喊一声“大人”,便推门而入,而是有些拘谨地站在门外。
他知道这个家里的男人学习或工作时都应该在二楼的图书室,因为威廉.斯顿就是这样做的。
当威廉.斯顿不在家时,艾伦.斯顿会将自己的书搬回卧室。他选择在卧室学习,是因为他要一边看书一边捉弄格蕾丝,那是他的秘密。
伯爵大人也在卧室处理文书工作,他的秘密是什么呢?
阿伦德尔伯爵发现他一直站在门外,回头看了他一眼:“进来。”就像他平时喊他的骏马哈依米、或者喊他那两条机敏的猎狗时的语气,比和人说话时多了几分温和的喜爱。
说完这两个字,伯爵便转身去了盥洗室。格蕾丝走到屋里,将门轻轻关上,听出伯爵是在洗手。
伯爵很爱干净,这种“爱干净”并不局限在希望保持衣物和身体的整洁,而是有更广泛的含义,这是格蕾丝长期偷偷观察伯爵后发现的他的一个小习惯:如果伯爵碰触过不喜欢的人,过后一定会洗很长时间的手。
他碰布朗夫人什么部位了?格蕾丝暗自揣摩着,应该是手,就像他在婚礼上亲吻曾经的斯顿夫人的手那样。
格蕾丝走到书桌前,很准确地从一摞书的最下面抽出一个手动装订的书。
这个世界上的人分为两种,一种人随意地拿起他们想拿的东西,再随手放在他们想放的地方;另一种人则跟在他们身后替他们收拾。
第二种人虽然被第一种人看不起,但他们有第一种人永远都不会拥有的神奇能力,就是能很快发现一间屋子里不对劲的地方:比如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盘子里有一只有了裂缝;比如玻璃罩里有一只银器开始发乌,需要抛光了;再比如一摞书里突然多出来一本。
这其实不是本书,是个本子,不厚,封面是空白的,从侧面看去,前半部分的纸页被翻得很显旧,后半部分则是崭新的。
格蕾丝飞快地翻了翻前面破旧的那部分,有很多数字,还有一些人名和地名。他没有细看,翻过一遍后便将本子插回原处,向旁边走了几步,望向盥洗室的方向。
伯爵从里面走出来了。
格蕾丝发现他还洗了脸,前面的头发打湿了,不再如平时那般服帖地拢在后面,而是像一些干粗活的农民那样,有几绺从额上搭下来。他的外套也脱在盥洗室了,只穿了一件白衬衣,袖子挽到手肘处,领口解开两枚扣子。
格蕾丝并未因此觉得他变粗鄙了,反而因看到他的另一种英俊而心跳加速。
格蕾丝直到这时才发现阿伦德尔伯爵原来有着深色的头发,眉毛亦是如此。难怪他浅灰色的眼珠总显得那么冷淡,被一双深色的眉毛压在下面,严肃,冷淡,并且迷人。
“找我有事?”伯爵向格蕾丝走来,停在他身前,并没有直接抚摸他。
格蕾丝有一些失落,他以为伯爵离开这么久,会对他的身体多几分兴趣,就像他去枫叶林山庄拜访的那几天那样,或者是婚礼后没有叫格蕾丝上楼的那几天。
“我有一些事想不明白,想请教您,大人。”格蕾丝恭敬地问道。
“说。”
“夫人为什么要把我们关起来?”他问道,可这不是他真正想问的问题。他说话时不由自主地瞟了书桌一眼。
伯爵顺着他这不经意的视线看过去,最后落在那摞书的最下面。格蕾丝紧张极了,暗恼自己管不住眼睛。
伯爵将那个本子抽出来,轻笑了一声:“机灵的小东西。”
他当着格蕾丝的面,将本子随便翻开一页,露出里面的表格和密密麻麻的数字,“怎么猜到的?”
伯爵是信任他的,不是有秘密故意瞒着他,格蕾丝高兴地想道。之前一直压在心头的阴霾瞬间散去了,他有些羞赧地向伯爵介绍了自己作为一名女仆的神奇本领。
伯爵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他鲜少做出这些表情,这使他看起来更加亲切了。
“知道这是什么吗?”伯爵的指尖头在纸页上点了两下,又问道。格蕾丝发现他今晚的表情和动作都比平时多,他认为这是因为伯爵今晚的心情很愉快。
“是账本吗?”格蕾丝不确信地问道。
伯爵又挑了下眉,格蕾丝羞涩而期待地望着他。伯爵如他所愿地将手放在他头顶,轻轻地揉了揉,“很聪明。”
“十几年前,老斯顿的商船遭遇海盗,老斯顿和他的主力船员们都葬身大海,商队的生意就此终止。但是除了商队的生意,老斯顿还在新大陆的殖民地置办了产业,咖啡豆和烟叶走私到欧洲,换成英镑偷偷存到日内瓦银行……”
伯爵碰了一下格蕾丝因为惊讶而张开的嘴唇,笑道:“老斯顿死后,这些生意一直都是由沃顿先生替夫人料理,没人知道老斯顿在殖民地究竟有多少财产,以及那些生意都要经哪些人之手——”他将那个本子慢慢合上,微笑地看向格蕾丝:“布朗夫人送来的账本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但是已经足够了,我可以通过它找到所有的。”
格蕾丝有些不太敢看他,低下头问道:“有多少钱?”
“每年不少于六万镑。”
格蕾丝震惊地抬头望向他。
伯爵的手抚上他的脸颊,在他的脸蛋和颈侧上下逡巡着,“如果我是老斯顿,我一定舍不得亲自出海,那么多的财产,还有这样可爱的……‘女儿’……”
格蕾丝顺从地被他推倒在床上,伯爵的手指穿过他的长发。他之前就赞美过格蕾丝的头发,有着优雅的波浪和健康的光泽,发顶是浅棕色,到发梢就变成淡金色,披散下来后可以清楚地看到颜色的变化,有如日出时渐变的光线那样美丽。
格蕾丝眼角滑下一滴眼泪,他觉得很丢人,偏头将脸藏在床单里。
伯爵捏着他的下巴让他转过头来,“为什么哭?”
格蕾丝闭上眼睛不看他。
“告诉我,格蕾丝,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伯爵弯起食指,轻轻地拭去他眼角的泪痕。
“是为了那六万镑吗?”格蕾丝哽咽道。所以才这么着急地回来救他……以及许多其他的事。
伯爵的嗓音显示出他在笑,并有些用力捏住格蕾丝的下巴,“想什么呢,傻孩子?”
格蕾丝睁开眼睛,看到他含着笑意的淡灰色的眼睛。
“不是吗……”格蕾丝看着伯爵的眼睛,很快给了自己答案:不是。
他看起来有点儿傻,眼里湿漉漉的,嘴角却笑起来,双手捧住伯爵停在他下颌的手,“那为什么……威尔士先生一定要……”
“因为不能再让那个男人说话。如果他活下来,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会使你受伤害,甚至丧命。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有想明白吗?”伯爵的手指缓缓地没入他浓密的头发里,就像苏菲以前用手代替梳子给他梳头那样温柔地理着他的头发。他眼里的笑意一直没有消失,嗓音亦是愉悦的,“这样聪明的脑瓜不应该想不明白这事。”
一个女人半夜出现在一个男人的房间,还用刀伤了他,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个女人都犯了重罪。
这确实是个简单的道理,格蕾丝早就应该想明白的。他为自己的迟钝感到羞赧,更为自己卑劣的揣测感到羞愧。
来自女仆的对主人的质问应该到此为止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不应该继续发问。
可是格蕾丝忍不住捧着伯爵的手,像是要将那只手放到唇边亲吻一般,问出他的最后一个疑问:“那为什么……威尔逊先生要握着我的手……让我亲手……”只是要提起那个字,就让他瑟瑟发抖。
阿伦德尔伯爵用眼神鼓励着他,格蕾丝颤抖着说出那个字:“杀……了他?”
伯爵的手从他的发丝间抽出来,温柔地抚上他的额头,“你不要怪威尔士,他只是尽一个仆人应有的忠心,完成我给他的命令而已。”
“……您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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