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士先生在昏迷中发出呓语:“冷……冷……大人……”他彻底昏过去前对格蕾丝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格蕾丝小姐,说句冒犯的话,我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如果她还活着,就是你这个年纪。”
格蕾丝扑到床边触摸他的额头,更烫了,一直铺在那滚烫额头上的湿棉布亦是烫的。
是因为他是私生子吗?因为他假借女孩儿的身份活下来,所以他生来比一般人更有罪?否则为何要这样惩罚他呢?让他一次次目睹这样无助的死亡,让他第一次感受到父亲的爱,又立刻将它夺走。
格蕾丝攥着毛巾轻轻拍门,他不敢再放肆,害怕惹恼任何人,他一边拍门一边低声哭喊:“求求你们,再给我一些水吧,他要死了,再给我一些水吧!”
门外没有声响。格蕾丝瘫倒在地,将湿布用力压在艰难泪流的双眼上,“父啊,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谁能救救他!”
“大人!您不能——”门外传来惊慌失措的喊声,是那名男仆的声音。
“哪个房间?”一个低沉冷静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夹在在混乱的脚步声里。
格蕾丝两只拳头在门上奋力砸出“砰!”的巨响,他嘶声高呼:“大人!我们在这里!”救我们!
耶稣说:“你们这小信的人哪,为什么胆怯呢?”于是起来,斥责风和海,风和海就大大地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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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耶稣说:“你们这小信的人哪,为什么胆怯呢?”于是起来,斥责风和海,风和海就大大地平静了。——马太福音 8:26
讲的是耶稣和门徒坐船,突然起了风暴,海水将要灌满船舱,门徒们惊恐,耶稣醒了,训斥风和雨,海面便恢复了平静。
第31章 第二次审问
“埃里克.莫森?”年近四十的警官嘴角常年带着严肃的纹路,问话的语气也格外严厉。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他认为人在威严面前更难撒谎。
“是的,先生。”男仆埃里克被他的威严震慑了,拘谨地坐在椅子上,双手绞着自己磨破了边的毛毡帽。
“请详细讲述一下当时你所看到的。”
“当时……”男仆的眼神里显出一种微妙的恐惧,仿佛再次看到那些鲜血。他的情绪略微有些激动,除了亲眼看到的,还添加许多自己的猜测与臆想,全都倾吐出来。
警官一边听一边飞快地做记录,等他说完,又写了几行字才停笔,问道:“可是你并没有亲眼看到威尔士先生所谓的反击,更没有看到沃德先生袭击威尔士先生,对不对?”
一些男人是不能被质疑和否认的,眼前这个男仆就是这样的人,他因着这句问话而愤怒到忘记两人的身份,竟冲动地站起身,提高了嗓门问道:“我不明白您怎么会有这样的疑问!当时只有他们三个人,如果不是那个混蛋动的手,难道是威尔士先生自己在桌角磕破的?您看到那伤口有多深了吗?那伤口几乎要了那位绅士的命!我真不明白您竟然会怀疑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
“你管沃德先生叫‘混蛋’。”警官淡淡地说道。
男仆埃里克微微一愣,想到管家已经死了,这样说一个死人也许不太好。但他不想承认自己内心这点儿犹疑,反而用比刚才更憎恶的语气骂道:“那就是个混蛋!我刚才向您说了,我们是因为听到威尔士先生喊格蕾丝的名字才忙朝楼上跑的……那个混蛋以前就对格蕾丝没安好心!”
“是吗?”
“是的!我见过……不只一次!格蕾丝擦地时,把裙摆提起来掖在腰间,露出……小腿,我见过不只一次,那个混蛋盯着她的脚和腿看个不停。还有一次,他故意让格蕾丝抱着东西上楼,他则站在楼梯口向上偷窥……”
警官低头将这些记下来,问道:“你爱慕格蕾丝小姐吗?”
男仆整张脸都错愕尴尬至变形,将手里的旧毡帽搓成一团,苦笑道:“其实没什么丢人的,山庄里一多半的男仆都爱慕她。”
“有人追求她吗?”
“警官先生,这个问题和杀人案有关吗?”
“也许有关,也许无关。请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起码据我所知,没有。”
“为什么?我见过格蕾丝小姐一面,单就相貌来讲,确实是位招人喜欢的女孩儿,为什么没有人向她示爱呢?”
男仆因为他这话而陷入迷茫,“对不起先生,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可能是因为,我们都觉得格蕾丝不会属于我们这样的人吧。”
“你们这样的人?”
“穷人,先生。” 男仆将脊背挺得更直了,好让自己的尊严得以保全。
“安娜.麦克邓恩小姐?”
“是、是的,警官先生……”年轻的女仆紧张地挺直腰背,面庞紧绷,嘴唇微微颤抖。这不能怪她,她可能这辈子都没见过多少陌生男人,不能指望她面对一名严肃的警官时会比那名男仆更镇定。
可是警官不打算装得温和些,继续用严厉地语气问道:“你觉得格蕾丝是个怎样的人?”
“格蕾丝?……”也许是因为提到熟悉的人,女仆安娜的脸色略微自然了些,甚至有了些笑容,“她很好。”
警官记下这简单的两个词,“为什么这么说?”
“她总是笑,总有好玩的点子让大家开心,警官先生,您可能不知道我们的日子有多枯燥无聊,身边有格蕾丝这样的人……”安娜腼腆地抿了下唇,“日子能轻快许多。”
“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儿?”他记得在第一次问话时,那女仆表现得极为胆小迟钝。
“是的,她聪明极了,除了烘焙和缝纫,这个世界上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难题!”
警官没有将这些话原封不动地记下来,他知道女人说话喜欢夸张,所以只记了个大概:“除了烘焙和缝纫,其他家务都擅长。”
“你和她是好朋友吗?”
“……应该算得上是朋友,起码我是把她当朋友的,她总是帮助我,我很感激她。”
“她帮你做什么?”
“从地窖拎土豆和洋葱,把牛奶和黄油拎到地窖,这一类的重活吧,事实上她不止帮助我一个人,其他女仆的忙她也帮。女仆也有很多重活要做,但是我们力气不够,做起来就很吃力,格蕾丝会帮我们。”
“她力气很大?”
“是的先生,她的力气是所有女仆里最大的,我觉得她比我妈妈的力气都大。她还不怕黑……先生,您要知道,我们都很害怕自己去地窖,只有格蕾丝不怕,她一直比我们胆子大,所以我们都觉得她很了不起。”
警官将这几句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
“我刚才问你们是不是好朋友,你迟疑了。”
安娜为他的敏锐吃了一惊,解释道:“因为,她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她们是最亲密的。”
“谁?也是山庄里的女仆吗?”
“是的先生,其实,应该说是‘曾经是’这里的女仆……”女仆安娜说到这里有些难过,“她叫奥丽莎,她已经死了。”
“格蕾丝,我们又见面了,当然这对你来说可能算不上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眼前这名警官虽然表现出一如上一次询问时的彬彬有礼,但格蕾丝察觉到他在严肃以外多出来的机警与敏锐。
他向警官行了个浅浅的屈膝礼,“很高兴再次见到您。”
警官看出他的虚弱,忙请他入座,格蕾丝坐下后,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警官先生,我真的很高兴再见到您。”
警官意识到他话里有话,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希望您能带来正义。”
“沃德先生已经死了。”警官突然这样说,眼睛陡然锐利起来。他看到格蕾丝在听到“死”这个字时,全身微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
格蕾丝闭了闭眼,再睁开,表现出一种格外坚韧的决心,“那是威尔士先生为我讨来的正义,可是威尔士先生白白受了那么多苦难,就这件事而言,正义还没有降临在他的身上。”
警官没有立刻说话,假借做记录而飞快地思考着。他来之前,他的上司提醒他:“威尔士先生是阿伦德尔伯爵的贴身男仆,务必重视。”可肯特山庄的女主人曾经作为本地区最富有的乡绅遗孀,与市政府各部门一向关系很好……与威尔士先生比,是否应当是以伯爵夫人为重……
“这件事我们稍后再说,我们现在先说一说案发当时——”警官在女仆苍白虚弱的脸上看到显而易见的失望,竟产生些许负罪感,不过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问道:“格蕾丝,你为什么会在深夜出现在沃德先生的卧室内。”
格蕾丝在听到沃德先生的姓氏时就显出极大的羞愧与恐惧,听完问话更是羞得以手掩面,“抱歉,先生,我无法原谅自己……”
“不能原谅什么?”
格蕾丝过了片刻才将双手从脸上拿下来,露出湿淋淋的眼眸和粉红的鼻尖,“我……险些没能保住自己的贞洁。”
贞洁……警官的眼神不由自主地从这女仆的脸庞向下移动,经由胸部来到下腹时,他被自己体内忽然涌起的热潮惊醒,忙低头假装记录。他的字迹难以抑制地潦草了,回想着第一次见着女仆时的情景——那时这女仆是山间最清纯可爱的小雏菊,如今却成了院墙里最娇艳诱人的玫瑰花……短短几个月而已,这女仆身上发生了什么?她真的……还保有贞洁吗?
“先生,警官先生?”格蕾丝轻声唤着。
警官慌张抬头,看到女仆睁大那双绿宝石似的眸子,露出家猫一样好奇的神色,问他:“先生,您在想什么?”
警官低头随手写了几个字,抬起头低声道:“请继续说,当时发生了什么。”
格蕾丝描述的与威尔士先生所说的基本一致,与男仆埃里克猜测的亦是基本一致。
警官将他的话全都记录下来,问他:“你的朋友奥丽莎,是因为流产而死,你不害怕遭受和她一样的命运吗?丢掉女仆的工作和丢掉性命,对你来说没有工作更可怕吗?”
格蕾丝堪称怨恨地看着他,可那怨恨不遭人厌烦,反而令人心生愧疚。
“先生,您知道一个女仆丢了工作后是什么下场吗?一个女人在没有家人、没有积蓄、没有房屋和床铺的情况下,她能去做什么?您听说过那些等在工厂后门的女人吗?如果您不清楚,我可以告诉您——”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警官竟然打断了受讯者的说话。他当然清楚这女仆说的是哪些女人,和警察局一街之隔的肮脏小巷里就站了许多那样的女人,每当他不得不从那条小巷经过时,他必须要偏着脸才能避免看到那些暴露的胸脯和大腿,然后挥舞着警棍将她们驱散。他当然不是怕那些妓女,他只是害怕这类话从眼前这女孩口中说出。
“很多男人都喜欢在女人面前讲这个。”格蕾丝声音平稳地回道,看起来已经克服了刚才的恐慌。
是什么让她突然镇定下来?然而这个问题只是在脑海里路过了一下,警官努力将自己的兴趣从格蕾丝本人身上转移回案子本身。
“奥丽莎的死和沃德先生有关吗?”
格蕾丝的脸色僵硬了一瞬,猫一样的绿眼儿难以控制地微微睁大了——他险些被人抓到他的猫尾巴。
不愧是安娜口中最聪明的格蕾丝,他将自己脸上的愕然利用起来,问道:“您知道什么?您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他越说越激动,从自己的座位上滑下来,跪到警官脚边,抓着他的衣角哭着请求道:“求您告诉我,奥丽莎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要知道是谁害死了她!”
警官心慌意乱地将他扶起来,忍受着想要将这哭泣的女仆拥入怀里安慰的冲动,“抱歉……”
格蕾丝从会客厅出来后,没有去地下室,而是供仆人行走的侧面的楼梯上了楼,在一间房门前叩了三声。
“进来。”一个低沉冷静的声音回应他。格蕾丝被揪了半晌的心脏霎时放松下来,变成另一种紧张。
他脚步轻快地推门进去,目光有些回避阿伦德尔伯爵,向他屈膝行过一礼后就看向躺着的威尔士先生,问道:“您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格蕾丝小姐关心。” 威尔士先生说着就要欠起身。
格蕾丝意识到他是要向自己行礼,忙跑过去制止他的意图,却被旁边伸过来的一条手臂箍住腰肢,在那人的带动下身子旋了半圈,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里。
他记得这个怀抱,将他从绝望中救起,犹如天神降临,将希望的光芒包裹住他的身体。
格蕾丝蜷着手依偎在伯爵怀里,心跳快得令他难以招架。他嘴里感到些干渴,禁不住轻轻舔自己的嘴唇。
威尔士先生表现得一如从前那般忠实,安静得仿若不存在一般,不会打扰任何人。
然而伯爵只是抱了格蕾丝一下就松手了。
格蕾丝终于看了伯爵一眼,只是一眼而已,就忙将视线移开了,盯着伯爵制服的第二颗纽扣,回道:“他问了很多问题,比……之前那一次的问题,多很多……”
“这次毕竟死了个绅士。”
他语气冷漠,格蕾丝不由抬头看了一眼,正巧这时伯爵也在看着他,那样沉静深邃的眼光令格蕾丝感到强烈的眩晕,似乎是前两天挨的饿又开始发挥效用。
“他……会怀疑吗?”格蕾丝觉得自己舌头都不利索了,“威尔士先生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惹上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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