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奥丽莎,艾伦.斯顿在格蕾丝面前亦恢复了从前的冷酷。
他理解艾伦.斯顿的这一转变。心事只能对最爱的人倾诉,如果换成他自己,那样软弱的眼泪被苏菲和奥丽莎以外的人看到,他也一定会恨上那个人,就如他的秘密刚被艾伦.斯顿看到时那样。
在艾伦.斯顿的假期结束前,格蕾丝如往常那样,把自己写给威廉.斯顿的信交给他,请他代为转达。
如果是以前,艾伦.斯顿是不屑阅读他写给威廉.斯顿的信的,左右不过那些让人犯恶心的话,一口一个“哥哥”的喊着。但是这一次,他却当着格蕾丝的面将信打开,公然朗诵起来。
“给我最亲爱的哥哥,谢谢你托艾伦少爷带回来的书……” 艾伦.斯顿朗诵的声音怪腔怪调,还时不时地投来轻蔑的一瞥,时刻提醒他,他在威廉.斯顿那里犯了可耻的错,哥哥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格蕾丝早就习惯了这种羞辱,可依然在这怪声的朗诵中羞耻得脸皮发烫,并忍不住地难过起来。
“我很想你,无限期盼你的回信。永远爱你的,格蕾丝……”艾伦.斯顿念完最后一个字,静了一会儿,忽的冷笑起来:“死心吧,哥哥永远都不会给你写信的!”
这一次艾伦.斯顿的离家在整个山庄掀起一场悲伤的离别。当然之前他的每一次离开都会搞得兴师动众,那些年轻或者不年轻的女仆们很愿意为他流眼泪,简直是把每一次分别都当做是见他的最后一眼。
而这一次,斯顿山庄的女人们心中的那种感情比以往哪一次都更真实。因为艾伦.斯顿去学校报到过后,就要参加真正的战斗了。
南边的维诺德省闹起了农民叛乱,听说闹得挺厉害。连格蕾丝都听说过这个地方,小贩杰瑞过去常和他提这个名字,那是他的故乡。据说维诺德省紧挨着首都,把皇宫里的陛下给吓坏了。
阿伦德尔伯爵推荐艾伦.斯顿去镇压叛乱,用他的话来讲,这场冒险是个不可多得的机遇,“那些农民连枪都没有,站在这年轻人面前的,只有军功,没有危险”。斯顿夫人已经被他说服了,可送别之日依旧哭成个泪人,甚至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管家都偷偷抹起眼泪,毕竟在这个没有男主人的山庄里,他是唯一目睹着艾伦.斯顿长成年的男性长辈。
在艾伦.斯顿走后的没几天,斯顿山庄便更换了新名字——“肯特山庄”,非常不浪漫的命名方法,用的阿伦德尔伯爵的名字。
伯爵的仆人带来十几名石匠,他们在山庄的正门前搭起高高的架子,几名石匠一起爬上去,把刻着“斯顿山庄”的石雕板砸碎。
当大块和小块的石板残骸跌落到地上,碎成更小的残骸时,格蕾丝再一次想起艾伦.斯顿滚烫的眼泪。
伯爵已经成为山庄的主人,却似乎依旧把这里当做某一个歇脚处,当刻有“肯特山庄”字样的石雕板固定好后,他也离开了。
他对格蕾丝说,权力的中心在首都,在皇宫,在元老院,在议会。那里的人们追逐权势就像狼群追逐孤羊,一眨眼就吃得渣子都不剩,而他已经在这里安逸太久。他说这话时,依然是在床上,抚摸着格蕾丝细滑的身体。
格蕾丝心想,也许他真的很喜欢自己,所以在离开的前一晚表现出几分留恋。
格蕾丝没有和其他人一起站在山庄的大门外,目送着阿伦德尔伯爵离去。
他走过捡栗子时常走的那条路,穿过林子,等到阿伦德尔伯爵带着他的仆人们骑马而来。
伯爵在他面前勒住马,将那把曾经插进小贩杰瑞身体里的匕首还给他。
格蕾丝顿时明白这是一个提醒、一个警告,尽管他不知道伯爵到底需要他做什么。
格蕾丝接过匕首,低头端详着,那上面的血迹已经擦走了,露出银亮的刀刃与金灿灿的刀柄。
格蕾丝问伯爵:“一块奶酪换来的钱可以买这样一把小刀吗?”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是苏菲厨娘做的那种又香又软的奶酪。”
真是奇怪,他拿着这把沾过鲜血的匕首,没有觉得害怕,反而感到无比的难过。
也许是因为杰瑞.汤姆森已经死了,不会再伤害他,让他只能想起他曾经的好。当人们谈论起维诺德省的叛乱时,他想起杰瑞.汤姆森讲述家乡与母亲时纯朴的笑容。
伯爵被他天真的发问逗笑了,尽管只是一抹转瞬即逝的笑容,轻微地好似落下一片树叶的湖面。
伯爵用折起的马鞭抬起格蕾丝的下巴,“孩子,你去过山庄以外的地方吗?”
格蕾丝摇头。
伯爵面带怜悯,“可怜的孩子,这里就是你的全世界吗?”
他这神情让格蕾丝感觉受到冒犯,反驳道:“可是斯顿山庄很大!”
“是肯特山庄。”伯爵宽容地纠正他,唇边又荡开那样微妙的波纹。他摘下手套,轻轻地摸了摸格蕾丝的头顶,又揉向他软嫩的脸蛋,“我不在的时候,有困难找威尔士先生。”
他一提缰绳,骏马调转方向,与等在不远处的仆人们汇合,他们转眼便消失在山坡的另一边了。
格蕾丝原地站了片刻,抬手碰了碰刚才被摸头的位置,忽然意识到他一直是站在原地的那个。他站在这里,目送那些人一个一个地从他眼前离去,有些是他所爱的,有些是他所厌,有些是他所怕的。他们一个个走远,而他始终停在原地。
阿伦德尔伯爵离开后,山庄迎来真正的严冬。
这真是一个凛冽的冬天。山庄正门前的空地开始被修整,威尔士先生遵从主人的命令,带来大量工人与园丁。他们在山庄前铲出一片大得不可思议的空地,修出一条比之前宽两倍、长好几倍的马路,又在路的中央挖出一个巨大的池子。
那条马路在池子前分道扬镳,分别从左右绕过后,又在池子的另一边汇合,延伸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比起对这样巨大的工程的赞叹,山庄的年轻女仆们更关心那些工人是否娶了老婆、有多少积蓄,而一些更年长些的,则关心这些工人是否需要花钱请女人给他们洗衣裳。
山庄旁边临时搭建起工人的矮房,许多女仆频繁地来往于山庄与这些矮房子之间,斯顿山庄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之后林子里也热闹了,似乎是一夜之间,从外地涌来无数的伐木工人。他们几乎没日没夜地砍树,巨大的松树倒地时所发出的声响,常常会惊得格蕾丝心口一跳,放下手里的活向树林的方向眺望。
他常常趁着下午的清闲时间跑进林子里,关切地看着那些橡树、樱桃树和栗子树还有多少幸存。可是他每去一次,就失望一次。没多久,威廉.斯顿曾给他摘樱桃的那几棵树没有了,紧接着,两人经常倚靠着、借其树阴读书的那几棵挨在一起的橡树也没有了,再之后,整片林子都被砍光了……再之后,在那片多出来的空地上,紧挨着他和威廉.斯顿共同热爱的那条大河,逐渐出现一个巨大而丑陋的建筑。那些给山庄修建花园的男人们管它叫“军工厂”,是阿伦德尔伯爵新投资的产业。
在山庄前的花园初见雏形时,天气终于有了转暖的迹象,花匠们开始忙着在花园里移栽树木,工厂里的工人们则忙着运送巨大的机器,赶在河水涨起来时催动水车,据说可以省下很多煤。
苏菲找出格蕾丝母亲留下的春装与夏装,都是二十年前最流行的样式。
这些裙子和现在女人们穿的裙子完全不一样,有人说这是在学土耳其,也有人说是在学古希腊,总之这些裙子在二十年后看来十分稀奇,没有胸衣,没有那么多绑带,也不用分上装和下裙,从上到下只有一件,腰际线从腰部到胸部以下不等。
玛丽的这些裙子都是老斯顿先生葬身大海前带给她的,都是最好的布料与花样,看上去十分漂亮,摸起来也十分柔软,可惜都已经过时了。
但是格蕾丝不在意过时不过时,他只想让穿衣服变得简单一点儿。
苏菲将这些裙子一条一条地在格蕾丝身上比着,“玛丽是个高挑的美人,以前那些女仆们都想穿她的衣服,但是都会拖到脚后跟。玛丽说,这些裙子要露出脚踝才漂亮……”她上下打量着她亲手养大的孩子,欣慰道:“我们的格蕾丝长大了。”
这些裙子只有一个不好,胸前有太多富裕,这难不倒苏菲:“把这里缝出褶皱,就既合身又漂亮了。”
可她只来得及改完一件,之后就再也没能拿起过针线。
春天已至,女仆们需要把储存室里的薄被子拿出来晾晒。
奥丽莎从松木箱里抱出一床被樟脑熏了半年的被子,从楼梯上下来时晕倒了,从最上面滚下来,流了一地的血。
人们很快意识到那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原来奥丽莎躲过了苏菲黏糊糊的绿粥,怀了不知是谁的孩子。
孩子流掉了,奥丽莎在床上修养时染上流感,把轮流照顾她的格蕾丝和苏菲也传染了。
布朗夫人担心她们的病会把整个山庄都传染上,要把她们赶进工匠们临时搭建的矮房子里。那些房子都异常简陋,每次刮风时,都能听见风穿过房子时发出的类似吹哨的声响。
三个女人都病得起不来床,这时候让她们去那种地方,就是让她们去死。
阿伦德尔伯爵的仆人,威尔士先生,向布朗夫人提议将她们安置在顶楼的客房,在那里,她们不会与山庄里的其他人接触。威尔士先生还为她们请来医生和一个农民家的女儿,医生给她们喂了昂贵的药,农民的女儿则喂她们喝水吃东西。
最后,格蕾丝挺过来了,而奥丽莎与苏菲则相继死在她们这辈子睡过的最柔软的床上。
医生说很为她们两个感到惋惜。奥丽莎本来很强壮,可惜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流产,而苏菲则是被她过于庞大的身躯所拖累。
“苏菲说,女人长得胖一些没坏处,这样就没有男人对她说那些精心编造的谎言。”格蕾丝喃喃道。
医生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站在一旁的农民家的女儿听懂了,扶着格蕾丝请他坐下,对医生说:“她也许需要休息了。”
等格蕾丝可以自如地下地走动时,天气终于彻底暖和起来。
第27章 格蕾丝的报复
“……叛军竟然拥有大量的枪支,甚至还有一架大炮,这是很令人意外的……但是亲爱的妈妈,您无需担心,这些由乌合之众组成的队伍,在正常的日子里连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都找不到,就更勿需说面对我们这些受过严格正规训练的真正的军人时有多狼狈可笑了……”
管家慢吞吞地念着艾伦.斯顿寄给阿伦德尔夫人的信,语调比往常更刻板。
艾伦.斯顿在平叛中表现显著,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年轻人被破格提拔为上尉。上流社会的男人们了解到阿伦德尔伯爵在他的升任中发挥了不小的作用,立刻意识到一颗年轻的军事新星已经冉冉升起了。
不止那些男人们,艾伦.斯顿在首都的贵女中也出了名。他身穿军装的小相被印到报纸上,模糊的画面无损他的英俊,关于他金发与蓝眸的描写激起年轻女性天生的浪漫幻想。
与艾伦.斯顿有关的一切成为贵女们下午茶时分的热门话题,据说有未婚女孩儿甚至从报纸上剪下他的画像,偷偷压在枕头下,当她们睡前阅读流行小说需要幻想与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私奔时,艾伦.斯顿便成为出现在她们脑海中的第一人选。
伯爵夫人亦沉浸在由小儿子的光辉前途所引起的美好畅想中无法自拔,让管家将这封信念了一遍又一遍。
经过一段激动的自言自语后,她问管家:“亲爱的沃德,我们国家出现过比艾伦更年轻的上尉吗?”
她平时需要与人分享心情时,都是找布朗太太,但现在她所关心的事是“外面的事”,布朗太太是不懂的。
作为山庄内唯一一个与“高贵”沾边的男人,管家沃德并没有听到女主人的问话。他以为她还在自言自语,尽管还保持着板正的站姿,但他的脑袋实际已经放空,甚至还自以为隐蔽地打了个哈欠。
“沃德?沃德!”伯爵夫人不满了,提高了音调。
管家竟被她这喊声吓了一大跳,像是被人捅了一刀似的浑身一悚,随后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忙为自己刚才的失态道歉,回道:“艾伦少爷的晋升真的快极了,即使是拿破仑,也是在20岁以后才升到上尉级别。”
他竟然拿艾伦.斯顿和那个可耻的篡权者做比较,伯爵夫人确定他确实一直心不在焉。
夫人喜爱他平时那种谨慎的庄重,对他此时的不严谨露出厌恶的表情,问一旁的布朗夫人:“沃德这是怎么了?我觉得他这几天一直在犯困。”
布朗太太与管家沃德一起在山庄公事二十多年了,两人交情匪浅。她温和地向女主人解释说:“沃德先生最近身上不太舒服,所以需要更多的睡眠。”
伯爵夫人皱了下眉头,“是睡不好吗?那你可要尽快调整自己,伯爵马上就要回家了,不要让他看到你懒洋洋的样子。”她顿了顿,提醒道:“不要让伯爵对你不满,不然仅凭我的偏爱,是无法保证你在山庄目前的地位的。”
管家明白其中利害,顿时冒出一身冷汗,忙向女主人微微欠身,“我明白,夫人,谢谢您。”
管家沃德像往常一样,服侍女主人用完晚餐后就抵抗不住困意地爬上了床。上床前他特地检查过门锁——一般来说,体面的人在睡觉时是不应该上锁的,表明自己没有在床上做什么下流的事,但是他实在太害怕了……可是这把锁似乎没什么用,或者说这把锁只对人有用,而对那些东西……
管家想起每天早晨都要面对的那可怕的情景,赶紧闭严了眼睛,在被子里发起抖来。不过无需担心,他同之前的每个夜晚一样,困得像被鬼附了身,只需要再抖一会儿,就能陷入沉沉的梦里。
格蕾丝从床下拖出箱子,拿出一条已经被剪得七零八落的裙子,这是奥丽莎最喜欢的那条裙子,被他剪得一个窟窿连着一个窟窿。
格蕾丝轻轻地抹平领口的蕾丝,轻声说:“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他将裙子在床上铺平,在裙摆处找到合适的位置,用剪子熟练地剪下一片巴掌大的婴儿形状的布料。
第28章 静夜
夜深时,整个庄园安静地好似一座坟墓。
但不是所有人都在床上安睡着。
肯特庄园的男主人特意留下的心腹男仆威尔逊先生,正披着晨衣伏案写信。为了不惊扰那些夜里出动的小东西,他没有点蜡烛,幸好最近多是晴夜,月光明亮,使他能够保证字迹工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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