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岸后,下船的只有玛丽一人。她的家人都在船上感染天花死掉了,尸体被抛入大海。当时她只有十三岁。
玛丽曾在船上照顾过天花病人,下船后,港口的人不允许她出港,还将她的东西都烧了。那会儿已经是春天了,但是格蕾丝的妈妈告诉他,新大陆的春天比他们这里还要冷。
只过了一晚她就要被冻死了,蜷缩在别人给她划出来的墙角里,身上裹着好心人送给她的毯子。
随自家商船入港的老斯顿看到了她。
为了证明老斯顿的正派,玛丽多次向格蕾丝强调,她那时候一点儿都不漂亮,和一大群人在甲板下挤了两个多月,身上又脏又臭,看上去比一只装洋葱的麻袋好不了多少。
别人提醒老斯顿,这个女孩儿可能会传染给他天花。
老斯顿没有得过天花,有很大的风险,但他无法忍受人们这样虐待一个孩子——十三岁的玛丽没有吃过几顿面包,体型看起来像个儿童。
连仆人都不敢上前,老斯顿独自走过去,脱下外套,将又脏又臭的玛丽裹住,抱起来,然后带回了家。
“很幸运,他们谁都没有得病。苏菲说,挤奶女工不容易得那个病。我妈妈以前在爱尔兰的时候当过挤奶女工,可能就是这个救了她。”
“然后他们就相爱了?”陛下好奇地问道,“谁先爱的谁?”
格蕾丝轻轻地笑了一下。
谁都没想到,不过几年功夫,那个又脏又臭的爱尔兰小女孩儿竟成为当地最有名的美人,她头发的颜色成为所有男仆和农夫最爱的颜色。
“最开始,我妈妈以为是她先爱上了……”格蕾丝犹豫着,还是无法把那个词说出来,只好还用以前的叫法,“……老斯顿先生。她刚来时不会说这里的话,老斯顿去后院牵马时,经常会教她几个新单词,还教她拼写——没有人会告诉一个仆人该怎么拼写单词——她觉得自己是在这个过程中爱上他的。但是后来她才知道,老斯顿先生早就在默默地爱着她了,只是一直忍耐而已。”
格蕾丝长长的吐了口气,“我母亲至死都深爱着他。”
他从没给人讲过这个故事。如果可以,他更愿意讲给苏菲听,或者讲给威廉。但是苏菲一直说玛丽给一个男人当情妇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而威廉……是斯顿夫人的儿子,显然也不合适。
作为这个故事的第一个听众,路易国王总结道:“这是真正的爱情。您是真爱的孩子。”
这比他第一次见到格蕾丝时,说的什么“私生子都聪明又漂亮”那句夸赞真诚多了。
格蕾丝对他的话表示赞同。他比一般孩子更早懂得“爱情”这个词,在他心里,爱情一直就是玛丽对老斯顿那样的。如今让他再说,他能说得更深刻:既超越了情欲,又不属于被诅咒的罪恶,并且彼此心意相同。
“如果您后悔了,想把那条升调令撤回来,完全可以。”国王又说。
格蕾丝惊呼一声:“那怎么行!”
路易国王有些意外,“您不生他们的气吗?”
格蕾丝生谁的气都不会生威廉的气的,“陛下,如果您相信我,威廉是这个世界上……除您之外,最好的人。”
“威廉?是斯顿少校吗?可他让您一直做一个女仆。”
格蕾丝不能容忍别人这样暗示,他激动地挥起手,将水面打出浪花,“是我骗他!我告诉他我在山庄里过得很好!”威廉那样正直的人,永远都想不到他所熟悉的这些人们有多阳奉阴违。
路易国王笑起来,握住他激动的手,“您别生气,我没有说那位少校的坏话……”他忍不住又用手指去蹭格蕾丝的脸,把落在上面的水珠刮下去。
他实在是的太美了,尤其是配着此时这副神情,路易国王脱口而出:“也许他只是怕您太过美好,早早被人娶走,想留您在山庄里多待几年……”
第69章 威廉.斯顿
威廉.斯顿和他的兄弟看起来就像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尽管他们的相貌如此相近。
兄弟俩在长相上唯一的明显区别只在于嘴唇。
艾伦.斯顿长了一张诱人亲吻的嘴。女人们一见到他,就想把最鲜艳的花和最香的手帕抛到他身上,想把他抱进怀里,或者被他的抱住,然后将耳朵贴到他唇前,听他讲甜蜜的话。
但是没人敢这样亲近威廉.斯顿。无论什么性格、什么年纪的女人,一看到威廉.斯顿,就会不自觉地庄重起来,不敢轻易在他面前显露出轻浮。但倘若危险来临,她们第一个想到能寻求庇护的,恐怕都不是上帝,而是威廉.斯顿。
他太久没回家了。尽管艾伦已经在信里告诉过他,家里发生了很多变化,可当他骑马从那个走了千万遍的缓坡上下来,看到家门前野生的草地变成一大片园艺考究的花园时,还是感到了惊讶。
他轻轻拉动缰绳,停下来。身下的白马陪伴他多年,又随他出生入死,感受到他此时的心情,不安地在原地跺着蹄子。
紧随其后的马车也停下来,从车窗里探出一张娴静的女人脸。身穿军装的身影一如既往地挺直,可女人看着他远眺的背影,隐约察觉出他与往常的不同。
“少校?”她轻声喊道,声音柔和,与她的相貌搭配适宜:虽不出众,但能让人心生好感。
威廉.斯顿闻声转过头来。他不常笑,尤其是正式入伍以后,神情语气都变得比以前还要刚硬。但他并不冷漠。他伸出一只手,指向前方,“走下这个山坡,前面就到了。”
就到家了。
他们在城堡前被宫廷来的侍卫拦住了。威廉知道陛下莅临的事,耐心在外面等候,顺便打量起山庄外墙上新添的雕塑,还有写着“肯特山庄”字样的石板。
很快,艾伦.斯顿从里面奔出来,高兴地喊道:“威廉!”
威廉.斯顿大步迎上去,兄弟俩用力地拥抱了一下就分开了,迫切地打量彼此。
威廉在艾伦越发厚实的肩膀上捏了一下,再看向他的头顶,眼里充满欣慰与骄傲:“又长高了!”
“你的胳膊完全好了吗?”艾伦问他。
“好了。你的伤口呢?”威廉低头看他腹部。
“也好得差不多了!”
艾伦.斯顿向他询问前线的情况。
威廉说:“进屋再说。我们赶了几天路,都累了。”
艾伦.斯顿随他一起看向那辆马车,先是侍女提着裙子、不甚便利地从马车里下来,再打算将里面的小姐搀下来。
艾伦.斯顿两三步跑上前,抬起手臂,让人将身体的重量都放到自己小臂上,将人扶了下来。
他已经同这位女士见过几次了,熟稔地同她问好:“日安,凯琳斯小姐!希望旅途还算愉快!”
国王的侍卫通报回来,告诉他们可以进去了。“陛下正在小剧院排演新剧目,就不出来迎接上校了。”
上校……兄弟俩默契地对看了一眼,显然都有话说。
他们先将凯琳斯小姐在小会客厅安顿好。这里有长沙发,凯琳斯小姐身体虚弱,经过这一番奔波后急需休息。兄弟俩则去了隔壁。
门刚关上,威廉就立刻问道:“这条调令是怎么回事?”他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显然对这次升迁并不满意。
艾伦.斯顿避开他的目光,“是我向陛下推荐的你……”
“胡闹!前线还在打仗,万一敌方不顾休战合约突然开战,你让维里克将军一个人怎么支撑?”
“怎么会就维里克将军一个人?不是还有奥尔良公爵和他的侄子吗?”
威廉.斯顿的脸色极为严厉,“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的,艾伦.斯顿知道。那个贵族上将挂着总指挥的头衔,却不懂战争、也不敢亲自上战场,只会龟缩在后方用他愚蠢的脑袋发号施令。
幸好维里克将军亦出身贵族,能与他的愚蠢命令稍做抗争。然而维里克将军只是一名中将,能调遣的军队有限。他曾经得力的副将都牺牲了,如今只剩威廉.斯顿能在战场上与其配合。
“威廉,那里不仅是炮火的战场,也是权力的战场。权力的战场拼的不是勇气和智慧,我们不是贵族出身,即使拼上性命也比不上那些连炮栓都找不到的废物!我们何必留在那里!战争胜了又怎么样,输了又怎么样?连那些真正要替这场战争负责的人都不在乎,我们又何必拿我们的生命去冒险?”
“艾伦!”威廉.斯顿真的生气了,他无法相信这些话是从他弟弟口中说出来的,“你忘了你穿上军装的第一天所发的誓了吗?为国王——”
艾伦.斯顿打断他的话,用嘲讽的语气说下去:“为国王服务?为国家服务?”他心情不忿,甚至还大声地冷笑了一声,“威廉,你告诉我!何为国王?何为国家?”
“国王只是一个人,和我们一样用血和肉做成的人——你也不信‘王权神授’那套鬼话,那你告诉我,这样一个既没有什么杰出的成就、又没有表现出高于常人的优秀品质的普通人,凭什么让我们所有人为他服务?”
“何又为国家?是国王本人?还是那些霸占着大片土地无所事事的大贵族,或者是那个吸血的教会?”
威廉一直知道自己弟弟在政治方面是偏激进的,却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激愤地表达对王权和制度的不满。
“我们的国家在欧洲大陆上处于落后地位,并不是陛下的过错。启蒙思想抵达我们这里太晚了。我们的国家还需要时间成长,我们年轻的国王也需要时间历练——”
“年轻?我们的‘陛下’可是比你都年长两岁,可他甚至都没有你一个中级军官有责任感!他根本就不关心这场战争!……威廉,开明君主那一套行不通了,我们不能把整个国家的命运都寄希望于一个人!”
“那你是期待我们的国家遭受法国的苦难吗?你希望我们也像法国曾经经历的那样,国内战争不断、政府一个接一个,从一个恐怖统治到下一个恐怖统治,普通市民一星期的工资买不起一个面包、大批大批的人因为饥饿而死?”
艾伦.斯顿顿时语塞,他又想起那些灰色的人群。
他颓然地坐下来,垂头丧气地说:“威廉,我不知道了……我阻止手下的士兵开枪,让他们用刺刀来恐吓,靠阵型将人群驱赶分散。可是流民们咒骂我是朝手无寸铁之人举刀的恶棍,政府那些人又嫌我不够果敢……威廉,我真的不知道了,当我们不知道前路通往哪里时,我们所做的一切是否有意义……一个人在时代和命运面前,究竟能起多大作用……”
威廉.斯顿也沉默了。这世间最大的迷茫不是不知道如何抵达目的地,而是根本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这是一个特殊的时刻,欧洲大陆的各个国家都在革命、复辟,周而复始……没人知道最终的结果该是怎样,又是否会是最好的。无论是国家的命运,还是个人的命运,都被时代的迷雾遮蔽着。
兄弟俩安静了一会儿,艾伦.斯顿从衣兜里拿出烟斗,准备抽几口烟来排解烦闷。这是他在首都学来的,上流社会的男人们都抽烟。
威廉把烟斗从他手里拿下来,放到桌上,“烟草不能帮人清醒,这是糊涂人奢侈的恶习。”他又重重地按了下艾伦的肩膀,“你会成为一名好将领的。”
艾伦.斯顿抬头望向兄长,“你真这么想?”
威廉.斯顿点头。
艾伦.斯顿忍不住笑了一下,眼里重新焕发光彩,“哥哥,我决定这个学期末参加毕业考试。”
威廉.斯顿十分吃惊:“这么着急?”他就是从这个军校毕业的,知道毕业考试有多难。
贵族学生可以不通过考试就毕业,但是他们不行。他们这些平民学生需要通过极为严苛的考试才能毕业,然后才能拿到下等军官的头衔。
他们学校每年只有几十人敢报考,最后最多通过一半,而且通常是在入学五六年后。
威廉.斯顿是在学校学习了四年后报的考试,而艾伦.斯顿目前为止只学了三年。
不过艾伦.斯顿情况特殊,虽然是平民,但有阿伦德尔伯爵引荐,已经有了军官头衔,或许他可以不参加考试。但是他心里憋了一口气:“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的军衔是靠别人拿到的。”
“有多大把握?”
艾伦.斯顿握紧拳头,“必须要通过。”
显然他给自己强加了许多压力,但是威廉没有打击他的积极性,反而称赞他有志气,并让他有不懂的知识可以问自己。
侍女敲门送来热茶和点心。等她离开后,威廉问艾伦:“她是伯爵带来的仆人吗?”
艾伦.斯顿气鼓鼓地哼了一声,“他把我们的家里里外外都换了个遍。”
威廉.斯顿张开嘴,像是要说话,却又什么都没说就闭上了。
艾伦.斯顿心想,他也许是要问格蕾丝。
“母亲在午睡吗?”
“是的,妈妈一直是这个时间午睡。”
“陛下来了几天了?”
“……一个星期了。”
威廉.斯顿又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然后对艾伦.斯顿说:“我想拜托你同母亲说一件事。这件事,如果是我和母亲说,恐怕会惹母亲生气,你说的话,也许能好很多。”
艾伦.斯顿去边境省的时候,威廉曾拜托过他,请他在母亲面前提一下凯琳斯小姐。但是回家以后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艾伦.斯顿把这事给忘了。
他忙说:“我会和母亲说的,哥哥,你也不用太担心,凯琳斯小姐性情这么好,妈妈会喜欢她的。”
威廉满腹心事,闻言愣了一下,“噢,不是……”他微微垂下眼帘,在自己弟弟面前感到羞愧,毕竟艾伦是那个罪恶夜晚的唯一目击者。
他心怀羞愧,眼睛望着地面,“不是凯琳斯小姐的事,是……和格蕾丝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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