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用手扇了扇风,让屋里的烟气跑出去一些,广场上慷慨激昂的演讲声则传进来:“……吃不饱饭的人为土地支付14镑,而收入最多的那部分人却只向国家支付4镑!”
屋里的空气清澈了许多。艾伦将窗户关上,回到格蕾丝身旁,向他介绍自己的朋友们,这其中有格蕾丝见过的詹姆斯.莱让,还有久闻其名的约翰逊.希林。
艾伦并没有介绍格蕾丝,但他们显然已经知道格蕾丝的身份,都摘下帽子恭敬地鞠躬。
艾伦将格蕾丝引到一个空座上,和他自己的座位紧挨着,格蕾丝看到詹姆斯.莱让促狭地冲艾伦挤眼睛,其他人则好奇地暗自打量他,又怕失礼,就时不时地低头抽一口烟。
艾伦做了个手势,“我们继续。”年轻人们便收回这好奇的视线,继续聊起刚才的话题。他们在说全国会议的事。这些年轻人和艾伦.斯顿一样,全是来自外省的平民,说起自己省份的代表时头头是道,格蕾丝听得格外认真。
艾伦一边听着,一边拿起自己跟前的烟斗看了看。刚才去接格蕾丝的功夫,他的烟斗熄了。艾伦伸着胳膊去够桌上的火柴,坐在他旁边的青年立刻起身帮他拿过来,并主动帮他点烟。
格蕾丝看出艾伦在自己的朋友中很有威望,尽管他很有可能是里面最年轻的那个。
朋友捏着火柴帮忙燃烟草,艾伦含住翘起的烟嘴小口小口地吸气,渐渐让烟草燃通透。他正要美美地大吸一口,却又停下来,因为他的余光留意到格蕾丝正用羡慕又好奇的眼神瞧着他手上。
“你想抽吗?”艾伦将烟斗递到格蕾丝面前。
格蕾丝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但没禁住诱惑地伸出了手。这其实有些不像样,因为他穿着裙子。但这里没人说他什么,几个年轻人只是好奇地偷瞟他和艾伦两个。
格蕾丝含住烟嘴小心地吸了一口,发现烟草味吃进嘴里倒比闻起来温和,只在喉咙里引起轻微的刺激,能忍住不咳嗽。等喉咙里那股刺痒下去了,他又吸了第二口,并模仿艾伦的动作吐出一团均匀烟雾。
“请问,您……”一个青年拘谨地对格蕾丝说。
格蕾丝抓住这个机会,赶紧把烟斗放下了,回答道:“您可以叫我格蕾丝。”
那名青年眉眼松弛下来,问道:“格蕾丝小姐,您能和我们说一说宫廷对于贵族纳税这件事的态度吗?……我们可以发誓,一定不向外说。”
格蕾丝的视线从这名青年脸上移到其他人那里,将这些忧虑且聪慧的面孔依次看了个遍,“先生们,斯顿上校信任你们,我就信任你们,我只希望我说完后不要影响各位的信心。”
他将宫廷里最近讨论的事情包括国王今早的那条命令都复述了一遍。
屋里安静下来,有人郁闷地捶了下桌子,“斯顿准将被调走了,德拉萨尔伯爵和拉瓦尔伯爵也被调走了,艾伦早就受到排挤,如今连您也……现在御前会议宫就只剩下那些贵族老爷们了!”
有人不死心地问格蕾丝:“国王陛下知道人们的请求吗?我听说有很多陈情书——”
格蕾丝轻轻地点了下头,国王是知道那些陈情书的。
屋里再度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詹姆斯.莱让说:“请您再多说一些吧。”
格蕾丝想了想,把几封印象深刻的陈情信大致复述了一遍,并提出自己的疑问:“我发现一个新现象,越来越多的平民的陈情书出现相似的措辞,这在以前只发生在贵族阶层。”
一个年轻人说:“也许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会议代表从外省来到首都了,他们相互之间一定有交流。”
这名年轻人说完后看向艾伦,艾伦点了下头,“确实如此,贵族代表和平民代表都建立了自己的交际圈,尤其是平民代表,很多就住在皇冠广场附近的旅馆里,平时也常来这边的酒馆和咖啡店里消遣。他们和我们一样,也经常聚在一起讨论政治的机会。”
格蕾丝恍然大悟,“难怪这边总有人演讲……艾伦,你是不是认识很多代表?”
艾伦回答说:“是的,有些外省来的平民代表承担不起首都的房租,我资助了其中的一些。”他继续说道,“其实不止平民,还有很多教士也支持取消贵族不纳税的特权。”
格蕾丝附和道:“确实如此,来自教士的陈情书能证实这一点。”
这些都算好消息,青年们的眉头略微舒展了一些。
“然而这些都不能改变宫廷的态度,是吗?”一个年轻人问道。
格蕾丝低头吸了口烟,借这歌动作避开对方一定会露出失望的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
又一个年轻人问:“格蕾丝小姐,您刚才说,大臣们认为目前的改革很成功。我承认,国家正在变好,可我不相信目前的这些举措能帮国家真正度过难关。那些举措在我看来就像是给一幢破旧的房子刷了一遍漆,或者还换了几张地毯,可腐烂的地基依然没有修好,这幢房子依然处于危险之中……请问,您怎么看这件事呢?”
格蕾丝由衷地希望尽早与他开会的是眼前这些年轻人。
那些在御前会议中无人重视的数据在这里得到认真的倾听,格蕾丝给这些关心国家命运的年轻人们计算税收改革带来的收入增长、敌国送来的战败赔偿金和国家欠款的利息,以及这个冬天预计需要的救济金。
提到即将到来的严冬,在座的几人都忧虑地皱紧了眉头。在这里,没有人对格蕾丝说:“王后陛下,每年冬天都会有人饿死,而您和国王的婚礼比一切都重要。”
不仅仅是因为艾伦提前在朋友们面前说了格蕾丝的好话,这些年轻人都为格蕾丝的好记性和清晰的思路折服了。而他们自己也足够聪明,凭借格蕾丝口中的那些数字就已经确定,只靠现有的改革措施是绝不可能将国家从可怕的债务中拯救出来了。
一个青年说:“现已进行的改革措施其实都不赖,可这些好措施恰恰说明我们必须把改革继续下去!想要避免灾祸,就得有真正的改变!刚才外面那名演讲者说的太对了,凭什么那些为国家贡献最少的却能得到最多呢?而且是数量如此庞大的一个群体!”
“不能指望那些贵族出身的大臣了,他们只顾着捂住自己的口袋,才不管国家如何……真是件怪事,国家想要存活,就得取消贵族的特权;可要施行什么政策,又得是贵族说了算——难道要我们求他们嘛!”
詹姆斯.莱让冷笑了一声:“如果乞求有用的话!”
他们再度沉默下来,每个人都陷入忧愁且愤懑的沉思,屋里的烟气越来浓。
有人犹有一丝期许,对艾伦说:“起码你和格蕾丝小姐还在御前会议里……”
艾伦先瞥了格蕾丝一眼,像是藏了些话,然后才看向自己的朋友们:“先生们,不必再寄希望于御前会议了。改革派已经不存在了。尽管我们认为改革才刚刚开始,但那些老爷们已经得到他们想要的,对他们而言,改革就已经结束了。我们现在要等的是全国会议,只有在全国会议上,我们这些平民出身的人才有说话的机会。”
立刻有人问他:“艾伦,你认为全国会议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
“宪法。”艾伦毫不犹豫地说,“只有明白写下来的条规能成为保障,只有法律能限制特权,”他环视一圈,最终视线锁在格蕾丝脸上,用一种深沉的口吻说:“不止是贵族的,还有国王的。”
格蕾丝和他对视了一眼,默默地垂下眼帘,没有反驳。
“艾伦,你觉得我们能成功吗?”约翰逊.希林问。
艾伦笑起来,一边的嘴角挑得高高的,看起来桀骜极了,“我们是团结的,教士阶层也向着我们,一些有远见的贵族也支持我们。而贵族早就已经落没了,到现在更是强弩之末,他们凭什么来拦住我们?”
年轻人们闻言都大笑起来,“对!那些贵族就是一群懒惰的蠢货,既无才能也无美德,很多甚至濒临破产,只剩身上那套衣服还算值钱。而我们的地位都是靠自己努力换来的,我们父亲的财产也都是靠他们的双手挣来的,而那些人只是投了好胎,靠好几百年前的祖先用剑为他们争取到好日子。他们已经享了够久的福了,是时候让他们学着干点儿活了!”
詹姆斯.莱让熟门熟路地在艾伦家找出好酒,大家热热闹闹地喝起来。他给格蕾丝也倒了一杯,说这是从葡萄牙运过来的波特酒,全世界最好的,谁都应该尝尝。
格蕾丝喝了一口,暗自撇了下嘴,没想到这烈酒尝起来比烟还要命,也是他享受不来的味道。但他并未感到沮丧,相反的,他还有几分高兴,因为再也不用羡慕那些男人们抽烟斗喝烈酒的自在了。
后来艾伦主动提起威廉,像是特地说给他听的:“和陆军的情况很不同,海军的中低层军官很多都是平民出身,十分支持先前的军事改革,对威廉也十分拥护。海军虽然与陆军不同,但威廉的经验和知识依旧能派上用场。你们想象不到,海岸线的大炮排布得极不科学,就像是为了整齐好看而摆在那里。威廉过去以后,第一条命令就是将大炮重新排布,让炮火的覆盖面积足足扩大到之前的两倍多。”
格蕾丝感激地听着。在座的年轻人们也都关心威廉的近况,听得很认真,不停地表达出对威廉的佩服,还羡慕艾伦登上过战船。
格蕾丝也感到好奇,问艾伦:“战船是什么样的?”
艾伦便描述那船有多长、帆有多大,船上能放多少门炮,几门炮齐发的时候有多壮观。
被他这么一说,海军似乎比陆军有趣多了。这些常年混在陆军部队的年轻人们都心痒起来,让艾伦有机会带他们一起登船长长见识。
艾伦爽快地答应下来,却又开玩笑地说:“我只管把人带上船,要是有人中途晕船掉进海里,我可不管捞,他得自己游回来。”
大伙都哄笑起来,说那约翰逊.希林就不能去了,因为他不会游泳。
又这样说笑了一会儿,艾伦就找借口将朋友们往外撵了。大家以为他是有机密的事要与未来的王后商讨,便都识趣地起身告辞,只有詹姆斯.莱让以洞察一切的神情冲艾伦比了个大拇指。格蕾丝心里又扑腾起来,生怕被人看到。
艾伦将朋友们送走后就迫不及待地跑回楼上去。孩子们还在上课,是他给孩子们请的家庭教师,这会儿应该是在教数学。伊娃和安娜不知去哪儿了,也许是在厨房做针线活。
房子里很安静,衬得他的脚步声又重又急,把已经用旧了的木地板踏得“咚咚”响。格蕾丝从他的卧室里探出头来,小声喊了一声,艾伦调转正要去刚才那间临时会议室的脚步,笑着钻进自己房里。
他一进门就把格蕾丝紧紧抱住了,用嘴唇去追格蕾丝的。格蕾丝拿着烟斗去挡他的脸,他便用嘴唇去追烟嘴,说:“快让我抽一口,馋死我了。”
格蕾丝就把手举高了,连烟都不给他抽。艾伦趁这机会偷袭到他的嘴唇。
格蕾丝幼稚地摇起脑袋,艾伦的亲吻胡乱地落到他的脸和头发上。格蕾丝就把脑袋摇得更快了,头发甩得到处都是,小鞭子似的抽到艾伦脸上,让他不得不往后仰起身子。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等格蕾丝不再乱摇脑袋,赶紧小心地问:“我是不是又做了让你害怕的事了?但是请你放心,詹姆斯他们都是谨慎的人,不会乱说的。”
格蕾丝瞪起眼,“谁害怕了?”
艾伦忙讨好地说:“是我,我害怕。我怕惹你生气,还怕你不给我烟抽——”
格蕾丝总很吃他这一套,虽然依旧板着脸,但是把烟嘴送到他唇边了。那双善于撒娇的嘴唇忙向前一撅,把烟嘴叼进嘴里。
艾伦就着格蕾丝的手尽情地吸了一大口烟,酝酿了好几秒才长长地吐出一团烟。他作势要吸第二口,但嘴唇半路拐了弯,在格蕾丝的嘴上又亲了一次。他以为格蕾丝不喜欢和他接吻,所以总是偷袭,还怕再把人惹生气,故意让嘴唇发出让人发笑的声音。
格蕾丝果然被他逗坏了,笑得浑身发软地靠着他。艾伦也笑着,矮下身把格蕾丝抱起来扔到床上,自己也压了上去。
酒在两人的身体里都发挥了作用,他们在床上闹得很欢腾,皮肤都泛起兴奋的粉色。中间格蕾丝听到广场教堂的钟声,却数不清了,晕头转向地问艾伦:“是敲了三下吗?”
艾伦正神魂颠倒地亲着他小腹下面的皮肤,随口回道:“是……刚三点,还早。”
但其实是敲了四下,伊娃过来催他们时都已经快五点了。
格蕾丝翻身坐起来,有点儿着急地推推艾伦的肩膀,“我还有要紧的事没和你说呢。”
艾伦懒洋洋地枕着自己的胳膊,不紧不慢地冲他笑。
格蕾丝理了两下自己的头发,觉得冷了,又躺了回去,把被子拉到两人肩膀,脸朝向艾伦,问他:“今天当着你的朋友们,你是不是有些话没说?”
艾伦脸上正经起来,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可真敏锐。”他有些不敢看格蕾丝的眼睛了,垂下了眼皮。他睫毛的颜色比头发深一些,又长又密,微微上卷,往下耷拉的时候就显得十分乖顺。
格蕾丝支起身子,手撑在他光着的胸膛上,问:“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了?”他有些难过了,感到孤独,低落地说:“让我猜猜,你是不是不打算继续去御前会议了?他们让你感到受辱,是吗?”
艾伦忙坐起来,搂住格蕾丝,并紧握住他的手,“我确实有不再去宫廷的念头,但不是因为承受不起被轻视的侮辱……如果只是这点儿小事,我绝对不愿意把你一个人留在那张会议桌前!你应该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想成为你的仆人……可他们企图把我调去平叛……他们已经向我施压很久,尤其克伦威尔将军,他坚定地认为我的前途在外省……但我真的不想去!”
艾伦发起了呆,那双总是坚定的、很有主意的蓝眼睛变得茫然起来,“格蕾丝,你能理解我吗?……我是军人,从军校那会儿起,我就把射击用的靶子想象成敌国的士兵。可后来那都是什么事儿啊!让我把枪口朝着同胞、朝着用耙子和铁锹当武器的农民!我真的——”他用力挥了下拳头,咬着牙说:“我宁可死在边境线上,也不想再用枪指着饥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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