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黎容抬起手机,看了眼时间,遗憾的摇了摇头,“不早了,太阳已经落山了。”
太阳的确落山了,天空中最后一丝火红的霞光消失,只留下一片浓蓝,远处的层层山峦,却被映出难得清晰的身影。
黎容只说了看似平常的一句话,然后就从张昭和的身边走过,出了会议室的大门。
黄昏里,在那片浓蓝天色下,水仙花无辜的绽放着,花瓣皎白,香气四溢。
张昭和突然扑过去,手指抓向花瓣,用力撕扯着,叶片在巨大的力道下颤抖,四分五裂,最后化为一片狼藉。
张昭和垂下手,花瓣的碎片从他掌心坠落在地,他望着窗外流逝的黄昏,深深吸了一口气,自顾自的念叨着:“还早,还不是结局……”
两天后,红娑研究院里那些摆放水仙花的位置,一律换成了勿忘我,蓝紫色的小花安静又温顺,香气也淡淡的,不争不抢,单薄美丽。
黎容离开红娑研究院,抬手叫了辆车,司机师傅扭头问他:“去哪儿?”
“A大宿舍区……不!”黎容顿了顿,思索了片刻,“去长街里小区。”
长街里小区,慧姨和沈桂都住在这儿。
黎容下了车,踩在坑坑洼洼的柏油马路上,绕过一处处水坑,迈过来不及收拾的垃圾,一路走到里面。
他站在几个垃圾桶旁边,仰头向上望去。
这个小区实在是太老旧了,楼体墙壁上,已经变成了焦黑色,格子窗外的铁栅栏都挂上了厚重的锈斑。
他依稀记得,几年之后,A大策划了大型改建计划,要把城市里的老楼危楼推翻重建。
长街里这个小区,一定会被列入改建的吧?
那时候,房子就值钱了。
黎容抬腿迈上楼梯。
徐唐慧和沈桂正在楼梯口一边聊天一边掐豆角,桐桐蹲在小板凳前写作业。
桐桐眼尖,一下子看见了黎容,她立刻扔下了笔,兴奋的跑过来,一把抱住了黎容的腿,黏糊糊甜丝丝的喊:“黎容哥哥!”
黎容低下头,伸手轻轻揉了揉桐桐的脸蛋。
小孩子的皮肤娇嫩,水灵,充满稚气和生命力。
他现在急需这种真实的具体的力量,来对抗心底宏大空泛的冷漠。
桐桐仰起头,将身体的重量都倚在黎容身上,晃悠着小腿:“黎容哥哥是来看我的吗?”
黎容点点头,微笑:“当然。”
“耶!”桐桐相当满意。
沈桂擦了擦手上的泥,扶着膝盖站了起来,她向黎容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桐桐已经两个多月没吃甲可亭了,身体却没再恶化,前天刚做完检查,一切正常,跟别的孩子没有任何区别,我也不打算搬走了,这里的教育水平高一些,我打算做个小吃摊,卖我们老家的面,生意好的话应该能比现在多赚一倍……”
黎容弯着眼睛,搂着桐桐的肩膀:“嗯,留着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小区改建了,你这房子就升值了。”
沈桂淡笑,嗓音中带着哽咽:“谢谢你,你救了我和桐桐。”
徐唐慧赶紧跑回屋,洗了洗手,给沈桂摸出一沓纸巾:“哎哟,怎么突然哭起来了,你别吓着桐桐。”
黎容却转向徐唐慧,轻声道:“慧姨,我很快就可以还你清白了。”
徐唐慧的动作微微一僵,她的眼神颤抖了一下,随后慌乱的收敛起情绪。
她轻轻的在衣角上擦着手,一遍遍的,然后低着头小声说:“黎容,十多年前的亲历者很多还在工作岗位上,现在说出去……”
她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自己为何被冤枉,知道九区为什么要封锁消息。
一切都是因为,她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牺牲她一个,可以换来更多人的安稳。
这些人各有各的目的,各自利用,勾心斗角,她反倒是最边缘化的,最一无所知的。
她其实愤怒过,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又开始懂得。
她看过很多书,她知道历史上有太多相似的事情和同病相怜的人,这是现实。
站在宏观的角度,她们是如此的不起眼,可一旦妄图撬动真相,就会产生不可预估的连锁反应。
当年参与的人除了心怀鬼胎的张昭和,以权谋私的韩江,还有A大的校领导们。
一旦曝光,岑崤掌管的鬼眼组,享誉全国的高等学府A大,都会名誉受损。
不知多久,他们才能重新挽回公信力。
她当然不心疼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人,可岑崤在鬼眼组,黎容,简复,纪小川在A大,她在乎自己身边的人。
黎容无奈摇头:“慧姨,你不用想太多,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他们应得的。”
徐唐慧抬起头,挣扎道:“那岑崤可咋办呀,他刚接手鬼眼组就出这种事,老百姓管什么韩江是谁,要骂就骂鬼眼组了,他还得收拾烂摊子!”
黎容沉默了一会儿,一本正经的说:“慧姨,十四年了,受害者有权利获得公正的对待,不要继续委屈自己了。”
徐唐慧的眼圈立刻红了。
委屈。
是啊,委屈。
她浸泡在委屈里,到后来差点忘记了委屈是什么感觉。
是那天黎容出现在她的摊位面前,一点点唤起了她的委屈,来带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
人的际遇真的很奇妙,可能她守在A大一辈子,也等不来一个公平的结局,但是黎容就那么出现了。
然后,她全然信赖的给了黎容关怀和帮助,一点点,走到了今天。
徐唐慧知道,黎容答应过,要为她洗清冤屈,就一定会做到。
不惜代价也要做到。
徐唐慧缓缓点头,轻声抽泣:“好,好……”
当晚,岑崤开车把黎容从长街里接回家。
黎容在慧姨家吃了沈桂做的豆角排骨焖面,是沈桂娘家的手艺,风味特别地道,一点也不比高档餐厅差。
黎容吃的有点多,需要消食才能睡下。
于是他跟岑崤尽情的消耗了体力,最后洗干净身子,懒洋洋的躺在床上。
黎容靠在岑崤怀里,用余光看了岑崤一眼,然后歪头枕在他肩膀:“事情曝光后,你会很忙吧?”
岑崤抚摸着他光滑的肩膀,轻声“嗯”了一下。
黎容叹气:“慧姨怕给你添麻烦呢。”
岑崤:“没关系,九区走到今天,已经高高在上不接地气很久了,需要一记重锤清醒一下。”
黎容在他怀里蹭了蹭,坐起身子,与岑崤对视:“虽然我不想说,但心里还是觉得……”
觉得对不起岑崤。
其实他想过,先曝光这件事,让韩江收拾烂摊子,然后岑崤再上去。
但是那样,九区的反应就未必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了。
想要万无一失,九区必然要岑崤说了算。
不管是道歉,承担责任,赔偿损失,还是整改条例。
但这件事里,岑崤反倒成了最倒霉的一个。
他还是有点心疼的。
“我心里觉得很幸福。”岑崤拉过黎容,在他唇上亲了亲,“能活着,和你并肩作战,一步步达成目标,我从没觉得生命如此有意义过。早知道,我要更早爱上你,在见你的第一面就爱上你。”
黎容被他吻的眼睛水润,呼吸微急,但还是忍不住纠正道:“你第一次见我,我不还是个被抱着的小孩?”
岑崤低笑:“你现在不也是被抱着的小孩,有什么区别?”
黎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跪坐在岑崤腿上,凑近岑崤的耳边,用湿漉漉的语气说:“当然有区别,现在是被老公抱着。”
第187章
张昭和说要反击,黎容也知道他一定会反击,所以并没给他留太多时间。
他既然当着张昭和的面挑明一切,就代表着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他绝不会,给自己的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
高塔小组会议后只三天,黎容突然高调对外宣布,律因絮二期试验正式开始,这次共招募患儿三百名,如果二期试验结果良好,会申请紧急上市,扩大生产线,平价出售,争取尽早消灭细菌性早衰症。
消息一出来,网络上—片欢呼沸腾——
"“一定会成功的!如果二期顺利,那大家半年左右就可以吃上上市的律因絮了!““我认识参加一期试验的宝宝,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了,正常去幼儿园了!“
“太好了,如果治疗成功,我家孩子也可以跟别的孩子一起玩了,不用被歧视了。”“祈祷,真的不想一辈子靠药物治疗,我现在充满希望。“
“感谢,感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希望黎容一切平安,我会一直为你祈福的。”
“不知道大家看到没有,律因絮一期成功之后,素禾生物又有合伙人跑路了,现在感觉工资都要发不出来了。“
“甲可亭还在做,但是他们也意识到这个药要退出历史舞台了,新的支柱药物还没研发出来。”“已经不关心素禾生物了,郑竹潘进了局子,这公司也要被收购了。”
“等等……卧槽大瓜!已经爆了,大家快去吃瓜!“
“看到了看到了,居然是蓝枢九,区!“
…
就在网民因律因絮欢欣鼓舞时,一个突然冒出的小账号,放出了蓝枢九区的内部机密资料。
【韩江被辞真相!鬼眼组不敢向外公布的丑闻!】
"大家好,我是原鬼眼组组长韩江的助手,韩江被辞后,相关消息一直被封锁,大家以为他只是年纪到了退休,其实不然,我忍无可忍,这才决定不计后果说出真相!“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这张照片,我相信这些年在A大就读的学生,没人不知道她吧,走过广场,一定都听过她的吆喝声。”
这个账号的博文里面,夹了一张徐唐慧在喷泉广场卖手套帽子的照片,照片上的徐唐慧站在寒风里,裹得严严实实,但仍然冻得面颊通红,满脸沧桑。
她面前是一辆老旧的小推车,上面摆满了整整齐齐的防寒毛线织品,但这些东西的样式非常老l旧,所以基本卖不出多少。
她的头发被吹得凌乱,眼睛也睁不太开,自己穿的羽绒衣已经破旧开了线,露出的手指上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老茧。
怎么看都是一个饱经生活摧残的苦命人。
“这位女士名叫徐唐慧,十多年前曾是A大的实验室管理员,在她值夜班那晚,鬼眼组组长韩江的儿子韩瀛与女生在实验室约会,不小心弄坏了实验器材,被徐唐慧发现,然而韩江为了掩盖这件丑闻,在A大一名叫做张昭和的讲师的帮助下,删除监控录像,威胁当事女生,反咬徐唐慧毁坏实验器材,导致徐唐慧被学校开除,被索要大额赔偿。徐唐慧坚持不承认,为了找出韩瀛,她在A大摆摊十余年,但韩江却早早将儿子送去了国外,就是这件事暴露了,韩江才被九区赶走的!”
网络上绝大多数人,对九区并不了解,只知道这是个很好的单位,很难进的组织。这样的组织爆出丑闻,本不该引起太多关注,毕竟离大家的生活太远了。
可徐唐慧的照片,却刺痛了所有人的神经。
九区离大家很遥远,但徐唐慧并不遥远,她是一个被冤枉并正在受苦的普通人,和全天下的普通人一样。
只是她倒霉,恰巧赶上那天的夜班,所以就成了牺牲品。这样的牺牲品还有多少,这样不见天日的冤屈还有多少?
“太恶心了太恶心了!不能放过韩江,九区居然还想隐瞒真相,继续愚弄大众?““我了解鬼眼组,可笑的是,这个组织当初成立的时候,可是用大义灭亲做宣传的。”
"阿姨真的太惨了,简直无妄之灾,有没有援助渠道,我可以买她的织品。”
“坚持十多年不认输啊,这是怎样的毅力,可惜现在才能真相大白,一生都被毁了!“
“不能光盯着韩江,没看到还有A大的老师协助吗?为人师表,居然能做出这种事,A大也烂透了!”
“不敢相信,A大这种高等学府也腐朽成这样了,肯定有利益往来吧,花钱捂嘴。”
“大家看到没有,这个老师威胁当事女生!两个人约会,男的有背景逃之夭夭了,女的被威胁,这是什么世道,这个老师太恶心了!“
“女生也做错了,但是这个老师问题真的很大,大家读过大学的都知道,老师针对你简直会留下心理阴影。”
“九区出来道歉!你们就是这么主持公平正义的吗?“
“鬼眼组现在换组长了,估计就是想逃避责任吧,反正都是前组长做的,跟现任组长无关。”
“额……我查了一下,现组长才二十二岁,刚加入鬼眼组一年,十四年前,他才上小学,好像他妈的是跟他无关。”
“无语,所以选这位年轻组长上来就是做傀儡,为了给鬼眼组脱罪吧,让大家想骂都找不到理由。“
……
值得庆幸的是,鬼眼组没有逃避责任。
账号爆料发出来一个小时后,现任鬼眼组组长就召开了发布会。
在发布会上,岑唏穿着一身庄重的西装,表情沉重。
他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
“徐唐慧事件,完完全全是鬼眼组的错误。鬼眼组理解大家的愤怒,也接受大家的批评指责,事件发生后,鬼眼组紧急处理了原组长韩江,并尽可能对当事女生与徐唐慧女士予以补偿,虽然十四年过去,任何补偿都无法弥补带来的伤害,但请相信我们的诚意和诚心悔过的决心。封锁消息是我们的处理失误,鬼眼组理应接受大众监督,将一切放在阳光下放在透明处。请大家放心,爆料人不会受到鬼眼组的打击报复,我们内部会开展深刻的自查自纠,感谢所有批评,再次抱歉。”
正常来说,任何高高在上的人都无法真心接受批评指责,更何况,这批评指责确实跟岑峭没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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