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密议一番,司徒硫目中流出一道狠厉。
三日之后又是朝会日,现在朝廷的几桩大事无非是德州仓失火案,目前尚未传回调查结果;户部改革和催还欠银的事。
其中记账改革和催欠银两件事一件因林如海而起,一件林如海主办。这里头不但给许多参与改革的人增加了工作量;还得罪了多少需要偿还欠银的人家,你林如海怎么就这么多事呢?
朝会开始不久,便有人走出班列道:“启奏皇上,臣要参户部右侍郎郎林如海欺君之罪。”
林如海一怔,他自己也知道欠银不是那么好催的,但是这个罪名来得着实蹊跷。
接着便听那言官继续道:“臣乃江南人,因有同乡进京赶考,臣偶然从同乡处得知那新记账法并非林如海发明。林如海此人急功近利、沽名钓誉,此等人品,便是再有学识,岂能入仕临朝?”
“臣附议!”
“臣附议!”
……
本来不是多大的事,谁叫你林如海得罪的人多呢?听听这附议声。
林如海和贾敬等人听了,却松了一口气。看来硫亲王府已然黔驴技穷了,这次使坏不过是这等小事。
林如海走出班列道:“启奏皇上,臣从未说过新记账法乃是臣所发明,臣偶然看见还能这样记账,账目清晰明白,便用在了盐政衙门的账目中。因担心和历来规则不符,当时臣任盐运使时,还特地做了两份账本。沽名钓誉之所说,简直无从谈起。”
那言官本来准备了大篇的辞藻对付林如海,谁知林如海直接就承认了。
好在那言官也有几分机变,又道:“那这记账法是谁发明,林大人可是强占别人成果?”
当初贾赦下江南,还带了几名荣国府的账房前去帮忙,此事也瞒不住,想来现在硫亲王府得到情报,想在这上面做文章了。林如海坦坦荡荡:“此记账法乃是本官在内兄家书上习来,并无不可告人之处。许大人,你熟读圣贤书,怎么在这等小事上纠缠?”
不知内情的许多百官都是一惊,怎么又是贾赦!
那许言官仿佛等的就是这句话:“林大人所言的内兄可是荣国公世子贾赦?”说着,那言官话锋一转道:“皇上,臣要参贾赦孝中干政。”
哦,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林如海很快就明白了,这是要打贾赦呢。不再理会那言官,而是转而道:“皇上,此事臣可解释,就是贾世子也可接受都察院调查。但是朝堂之上,不是议论此等细枝末节的地方。臣另有要事禀奏。”
现在朝堂上大事众多,致和帝也不耐烦听这些言官在细节上纠缠,便道了准奏。
林如海道:“臣自入职以来,得尚书大人信任,将筹措京营军粮之事交给臣办理。臣想着臣受此重托,绝不能辜负尚书大人厚望,亦不能辜负朝廷。若要筹措军粮,便应将京营各部花名册整理清楚,再根据实际需要按需派粮。兵者国之大事,不可大意,绝不能让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但也要杜绝吃空饷,凭白增添财政负担。”
此事有理有据,利国利民,自然是附议者众。但是司徒硫和周骏誉却恨不得脊背生寒。
南安郡王之妹是司徒硫的王妃,硫亲王府和南安王府天然便是盟友。南安王驻守西海沿子,卫国戍边自是辛苦,但正因天高皇帝远,南安王部吃空饷尤其严重。
这些年借着周骏誉做户部尚书之便,西海沿子守军吃的空饷一部分成了南安王府的好处,另一部分则成了司徒硫准备夺嫡的暗产。
现在林如海虽然只提了整理京营的花名册,但是明摆着东宫也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而且比起刚才许言官参林如海意在贾赦的小打小闹,林如海这招隔山打牛简直釜底抽薪!
林如海提的这条谏言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无可挑剔,当初因为盐政衙门一个清晰的账目便推动了整个户部记账改革,只要这次复核京营将士花名册得经批准,日后必是地方守军的花名册也要重新盘查清点。这不但是要断司徒硫的财路,还要斩司徒硫的臂膀啊。
司徒硫就奇怪了,为什么自从贾代善死后,以前那个纨绔贾赦就变得如此多智近妖。到底是贾赦本身阴险毒辣城府深,以前都是伪装;还是贾代善早就有所察觉,死后留下锦囊妙计,助东宫一臂之力。
其实这事简单得很,贾赦知道虽然四王八公大多数都落了罪,但是前世里新帝登基之后,南安郡王依旧掌着西海沿子的兵权。不但如此,南安郡王战败和亲之后,霍家依旧没有失势,南安太妃还能去荣国府强认贾探春做义女,送去西海国和亲,换回自己的儿子。
为什么霍家在旧勋贵中地位如此超然,贾赦一看那本翻得滚瓜烂熟的谱子便知。司徒硫的正妃不就是姓霍么?
其实前世估计也清点过地方驻军的花名册,还特地提到过王子腾升了九省检点,奉旨巡边。虽然未提王子腾巡边结果如何,但是却提到了贾雨村补授大司马,也就是做了兵部尚书。那么证明前世里王家败落,贾雨村反而受到了司徒硫提拔重用。
将这些蛛丝马迹略一合计,贾赦也大致能猜到西海沿子的猫腻,趁现在司徒硫羽翼未丰,先下手为强。因而才有今日林如海在朝会上的这一谏言。
致和帝一听,这等事都不等百官辩论了,直接道:“朕以为林卿所言极是,不但京营花名册需要重新核对,其他地方驻军也需要再次复核,众卿以为如何?”
您当皇上的都说了,百官除了‘皇上英明’还能如何?
哪怕是心中已经比黄连还苦的周骏誉也得跟着喊口号啊。
这次朝会之后,司徒岩连发怒都顾不上了。林如海这个老狐狸,偏偏在拿到实权,周骏誉不能再阻拦他查看户部账目的时候才提出此事。往年西海沿子的军费相关账目林如海说不定早就拿到手了,连抹平都来不及。
就在这时候,德州方向也传来消息:德州仓确实被烧了,是有人蓄意纵火,但是纵火之人已经被捉拿,军粮损失并不大。德州知府张熙和守备阎辉不但无过,还护粮有功。
这下司徒硫还有什么反应不过来的:这是又被东宫耍了!
德州仓损失不大的消息东宫那边肯定早就知晓,却故意虚张声势,让京城以为德州仓损失惨重。如此情形下,贾敬步步紧逼,索要军粮军饷,引起朝上争夺预算。
自己一方见财政缺口过大,将烂摊子扔给林如海,想以此拔掉东宫插在户部的钉子,却不知对方早有准备,用催缴欠银兜底。并名正言顺的拿到西海沿子军饷账册之后,才提出彻查各地军队花名册,不给自己一方留任何转圜的余地!
第50章
司徒硫等人作为前世夺嫡成功的人, 从上至下都不蠢,便是比贾赦慢了半步,现在也全明白过来了。
不但司徒硫气得七窍生烟, 周骏誉更是吓得六神无主。以前, 便是硫亲王府被账目改革打了个措手不及,整个硫亲王集团也都觉得周骏誉的户部尚书依然是稳如泰山。可是一旦彻查各地军队吃空饷情况, 这个户部尚书必定难辞其咎了。
现在周骏誉和司徒硫甚至后悔将户部右侍郎推出去顶缸推得太早了,现在连顶缸的人都没有。如果田彦没有这么早落罪, 还能将一切推到田彦头上, 没有户部右侍郎的缺, 林如海也顶不上来。可惜……
司徒硫勃然大怒:“本王总觉得府内还有细作, 怎么我们每一步的计划东宫都像提前知晓似的!”
听到细作二字, 江怀寿就心理不是滋味, 现在崔西还被软禁在硫亲王府呢。下了很大的决心,江怀寿才小心翼翼的道:“主公,这段时间崔师弟跟外界毫无接触,若是消息还是有走漏, 是否可以洗清他的嫌疑了?”其实作为谋士,江怀寿知道有些人本就能够料敌先机, 未必便是有细作出卖了。但是为了救崔西, 江怀寿默认了司徒硫的疑心。
司徒硫沉吟半晌:“你先排查王府可疑之人, 崔西也暂时不能放。还有,让刘光即刻去西域报信。”
江怀寿应是。尽管有几分失落, 也忙着去办事不提。
甚至朝会上定了要重新复核各地驻军花名册的事,连兵部都跟着提心吊胆起来了。吃空饷是大事, 但也不是户部一个部院的责任, 每年的军饷计划不也是你兵部在提交, 粮饷不是你兵部在分配么?
此事引得兵部也自查起来。
至于贾赦被弹劾孝期议政的事,都察院还真来了两个官员调查。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查的,林如海和贾赦都没打算隐瞒谁发明记账法的真相。至于过程,贾赦还真没参政议政,人家就是给妹妹写了封家书,里面详细记录了荣国府的账目情况。解释为什么要在孝期就争夺掌家权。
这件事怎么看都是家事,至于林如海看了账本之后,觉得新记账法可以借鉴,引入到工作中,那关贾赦什么事呢?没有谁说过孝期连家书都不能写啊。
致和帝现在桌上放着一份卷宗,说的便是户部新记账法的由来。
致和帝已经翻过了,将卷宗递给戴权道:“你说恩侯是有意还是无心?”
现在上书房里没有别人,戴权便实话实说道:“皇上,奴才觉得贾世子有国公爷遗风。”
国公爷遗风是什么?算无遗策啊。怎么就那么巧,贾赦在贾代善停灵期未满就南下,然后就闹出户部改革这件事了。
致和帝点了点头:“恩侯倒是比小时候更像他父亲了。”但也撂开了此事不再计较。满朝文武相互算计的不知凡几,为君者要有为君者的肚量,不会真让言官牵着鼻子走。
贾赦被参了一本这等都是细枝末节。致和帝不打算追求,事情也就过去了。
却说这日散朝之后,林如海亦是和贾敬一起回来。然后两人一头扎进书房,贾赦已经等在那里了。
将朝会上的事略说一边,贾赦听复核花名册的事进展顺利,便道:“我已经派了人盯着硫亲王府,若是我没猜错,硫亲王府比会派人西去报信。”
林如海略微皱眉:“硫亲王府派人去西海沿子送信能那么容易送达么?”
贾敬道:“西海沿子离京数千里,途经许多荒无人烟处,黄沙漫漫,便是熟悉西域地理气候的商队,也有迷失在沙漠中一去不返的,别的人送信到西域或许只能走驿站或是让商队带信,此事对硫亲王而言却不难。
自本朝立国以来,西海沿子的驻军向来是南安王一系,从未变过,便是因为地形、气候都与中土不同,中原将士去了,或许水土不服。而南安王系将士在西海沿子已经耕战数代,早就适应当地水土。硫亲王府当有探子是从西海沿子军中退役下来的,再是熟悉西进通道不过,要送信给南安郡王却不难。”
贾赦对此不置可否。古时候因医疗落后,一个水土不服有时候甚至会要人性命,所以南安王一系一直驻守西域确然有他的道理。但是前世南安王不也战败被擒了么?
兵者,诡道也,善战与否终究看的是将领的指挥能力和士兵的士气。南安王若是为了骗取军费谎报花名册,导致朝廷对西海沿子的战斗力错误估计。战争开始初时,南安王又怕谎报花名册的事败露,不敢向朝廷求救,前世的战败和亲倒是说得通了。
战争初始若是西海国军先声夺人打了几场胜仗,又因南安王不敢求救,必然影响守军士气;而西海沿子又离京几千里,等守军终于抵挡不住的时候再求救,以古时候的交通,光是情报都要在路上耽搁许久。战场局势瞬息万变,等西海沿子抵挡不住的消息传到京城,南安王部都不知道又退守多少里地了。
再等援军到达,又是时日。或许这些时间里,南安王便被活捉了。又因南安郡王和司徒硫的特殊关系,朝廷同意和亲。
不然无论是论国力,论人口,论人才储备,朝廷没有输给西海国的道理。便是打持久战,也能将西海国拖垮了。所谓战败,不过是想换回活的南安郡王。毕竟若是司徒硫登基,这位可是有从龙之功的。
贾赦冷笑道:“所以,咱们须得将送信人拦截下来。”
不趁这次将南安王拉下来,难道等他再吃一次败仗么?
说了一回花名册的事,三人有说回清积欠上。要将周骏誉拉下马,清积欠也是重要一环。而且此时还牵扯到许多朝臣。
此事倒是在朝会上定下来好几日了,但欠了银子的人家暂且都没有动静。
无他,当年借了这笔银子的人家皆是有功之家,而且皆将这笔银子当做了赏赐。别说银子已经花出去了,就是当年的借据都没几家能找得出来的。这都几十年前的事了,知情人不少已经离世,现在欠银人家的当家人都不见得知道自家还欠着这笔钱,还?怎么还?还多少?
许多人家两眼一抹黑,索性观望。反正欠银的不止自己一家,都打着法不责众的主意。等着别家都还了再说吧,自家去做那出头的椽子,没得白得罪了人。
贾赦听林如海说完清积欠的进度,站起身来道:“是时候还银了。妹夫别急,不出半月,包管许多人家拉扯银子来户部求你收。”说完,贾赦从书房出来,贾赦直接去了贾母房里。
贾母是个糊涂人,至今觉得哪怕贾赦有千万般的理由,自己都是做母亲的,贾赦应该孝顺自己。但是贾赦偏是个心冷无情的,甚至晨昏定省都不来。
但是每当贾赦真来的时候,贾母又发自内心的恐惧,比如此刻,贾母戒备的盯着贾赦道:“你又来做什么?”
贾赦也不用丫鬟服侍,直接拉了一张椅子坐了,道:“不过是来告诉太太一声,上回朝会上定了户部催还各家在户部借银子的事。我让账房查了旧账,翻了几日竟没找到借据,也不知道咱们家究竟欠了多少。”
贾母一听顿觉天旋地转。她嫁入贾家是从重孙媳妇做起的,虽然欠户部银子这事也不是贾母经手的,但是贾母还真记得这回事,而且贾母虽然也忘了借据在哪里,但是清楚的记得荣国府欠了整整八十万两,这笔钱对现在的荣国府而言,可是天文数字:“这都几十年前的事了,怎么好端端的,又要催这笔银子了?现在咱们家哪里还有这许多钱?”
贾赦道:“既是朝廷定了要还,咱们家只得还上,难道还能不服不成?太太这样说,便是记得了,咱们家究竟欠了户部多少?”
贾母手都是颤的。先国公夫人一直把持着掌家权不放,直到实在年纪大了,才将库房钥匙交给贾母。当时老国公夫人还特地嘱咐说家里还欠着朝廷八十万两,这笔钱无论如何要留着,不能花了,已备不时之需。
可是贾母虽是史家小姐,史家也和贾家一样泥腿子出身,随时鱼跃龙门显赫了,贾母幼时可不是什么贵族小姐。等一朝做了国公夫人,掌着那么大的家业,便奢侈享受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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