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明笑着说,这都能开玩笑了,那看来是问题不大。
鉴于苏燎醒来,且状态相对稳定,司机放弃了最近的医院,改道宁港二院——毕竟根据苏燎的描述,那里有了解他病情的医生,以及所有的医疗记录。
*
宁港二院,急诊。
苏燎的病床被护工推进又推出,上上下下地做了很多检查,以排除其他脏器相关的问题。张艳明联系了苏燎姑妈,阎正很快也听到了消息,大家急急忙忙都来了。
心超结果也出来了:肺动脉瓣大量反流,三尖瓣中量反流,右心室扩张,应该是剧烈运动后大脑供血不足,导致了心源性晕厥。针对法洛四联根治术后出现这样的情况,医生建议找个大医院择期手术——进行肺动脉瓣膜置换。
宁港主场,今年挑战杯二中来看比赛的人不少。看台上的同学们听说苏燎出事,陆陆续续都打车来了医院,挤在急诊门口探头探脑的,现场乱得一塌糊涂。
“俞宇,苏燎怎么样了?”
同队的学弟把两人没来得及收拾的行李也拿了过来:“宇哥,这个是你的更衣柜里的东西,燎哥的我也给你们拿过来了。”
张艳明担心孩子们影响医护工作,打发俞宇去把那群只会添乱的小屁孩们送走。游泳队所有同学给苏燎留下了鲜花和果篮,在确定人平安无碍之后,这才算散了。
送走同学,苏燎这边已经转入了病房,说是要住院观察一晚,状态稳定了才能出院。病房里有很多人,张教练,苏燎的姑妈,阎正都在,一直负责苏燎复诊的专家主任也抽空过来了一趟,与目前的负责收治的病房医生沟通注意事项。
俞宇独自坐在走廊等待的长椅子上,手肘搁着膝盖。他方才听到了部分专家和家属的对话,原来苏燎去年年底体检的时候有出现肺动脉瓣反流,当时问题确实不严重,主任叮嘱他三月复查,但苏燎始终没有去。
这会儿主任正在屋里捶胸顿足,埋怨苏燎没回去复查。
那个反流是什么东西俞宇不懂,但很显然,这种状态下的苏燎,是不适合剧烈运动的,更何况游接力最后一棒。可是整整一学期,从头到尾,苏燎似乎都没和他提过一个字。
这个感觉糟透了。
俞宇现在仔细想来,这事似乎也不是没有端倪。
比如,这半个学期,苏燎参加训练迟到早退的次数明显比以前多了。他当时还拿这个事吐槽过苏燎不认真。当时,苏燎说他竞赛实在是太忙了,有点累。他还亲昵地搂着他的肩膀,开玩笑似的说,“求宇哥到时候带我飞行不行”。
其实,这段时间,他偶尔有觉察苏燎有些出神。俞宇是真没当回事,因为问就是“我的智商好像不配搞竞赛”。
再比如,赛前训练的时候,苏燎有尝试着提出,让一个冲刺贼猛的学弟和他换最后一棒。苏燎当时的解释是:自己这一年训练量不够,怕游不好,而俞宇短距离冲刺又没有爆发性优势,反倒是两个学弟都是专业的百米选手。可是,两个学弟觉得苏燎发挥素来稳定,又顾忌最后一棒的心理压力,这事也就作罢。
俞宇现在想来,那么骄傲的苏燎,如果不是真的感到力不从心,怎么会主动放弃最后一棒呢?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隐隐内疚——他应该早点觉察的。
可即便如此,苏燎还是担下了最后一棒的重压。
当时还发生了一件事。
苏燎之前全国英文演讲比赛进了决赛,决赛的演讲主题复制了《纽约时报》非常著名的一个写作比赛——“个人成长故事”。叶静亲自辅导苏燎写稿,头脑风暴后,叶老师建议苏燎写自己克服先天性心脏病努力游泳的感悟。一篇文章写下来,内容规整,主题充满正能量,特别适合做motivational speech。稿子最后还找国际部外教润了色,所有老师都很满意。
当时,苏燎午自习时在图书馆约了个房间,邀请几个老师和朋友去听他的模拟演讲。俞宇当然也去了,虽然他也听不太懂。全年级最挑剔的英语老师都挑不出毛病,但苏燎却总是对自己的发挥不太满意。
叶静笑他是有个病叫“overachiever”。
等老师和其他听众都走了以后,苏燎依然手里转着笔,盯着稿子发呆,而俞宇盯着苏燎白衬衣领口开着的那两颗扣子,心猿意马。苏燎身前放着一个运动水杯,窗外的光打进来,透过水杯在桌上打出一片斑驳的影子。苏燎眼前突然灵光一现,立马起身,拿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张光的折射图。
“你知道光为什么会发生折射吗?”
俞宇一愣:“水和空气是两种不同的介质?”
苏燎又换了一种颜色的粉笔,在传统光折射图上画了一条和“L”一样几乎垂直的“折线”,又画了一条角度更加大,贴近180度的折线。
“那它为什么不这样折,或者那样折呢?”
“它折的方式,为什么可以被计算呢?”
俞宇一脸呆滞:“……”你看我像是知道的样子吗?
“费马在1662年提出,光永远通过耗时最短的路径传播。”苏燎在黑板上点了点,“也就是说,在这张图上,从A点到B,你所看到的这条折线是耗时最短的。光不会沿着另外两条路径走,因为耗时更长。”
俞宇愣愣地“哦”了一声。
“小时候,我爸和我说,那就是物理的极致美学。”苏燎顿了顿,转过头露出一个笑容,“前段时间,我和我爸说我大学不想学物理了,我应该会学生物,被他狠狠地骂了一顿。他和我说生物只是一种观察科学,因为漏洞百出而失去了科学的美感。”
“我不喜欢物理,总觉得……物理是太过冷冰冰的一门学科,也许只有我爸那种了无生气的人才能觉得物理有趣吧。”
“可是我爸永远都不会理解——寻找最小作用量,是宇宙最自然的状态,但生命不会。有些人也会选择捷径,选择最简单舒服的方式去读过一身,但也总会有人,去选择更复杂,更艰难,更崎岖的一条路。皆因所爱,万死不悔。”
“俞宇,我好像终于有点理解我妈了。”
“因为爱,是会让人愿意冒险的。”
俞宇捧着脸,似懂非懂:“那你是想把主题换成这个吗?我觉得都很好啊,你要不还是问问叶老师?”他睁大眼看着苏燎,丝毫不掩饰脸上大写着的“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
苏燎转过身,笑得很温柔,像是一眼看穿了他的小心思:“我就是想说给你听。”
后来苏燎把那份精修过无数遍的游泳演讲稿给丢了,重新写了一篇,名字就叫《费马定理》,内容非常嚣张,基本属于怼着转播镜头在和他大洋彼岸的老爹抬杠。
当时俞宇听得云里雾里,觉得学神脑内废料都和神仙打架似的,不像他,脑内废料也就苏燎领口下那对性感的锁骨了。
现在想来,苏燎当时应该是想和他说些什么——他说他理解他妈妈了。他那个明明知道自己有先心却执意生下了儿子的母亲。
见鬼,俞宇在心底又骂了自己一声。
当时他怎么就没听懂呢?
干等着总是容易让人胡思乱想。俞宇用双手捂住眼睛,只觉得自己掌心冰凉,五指顺着往鬓角插去,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因为爱,是会让人愿意冒险的。
俞宇突然觉得自己之前所有的犹豫和担忧,就好像一个笑话一样。事到如今,他好像无论如何,都回不了头了。
*
俞宇也不知在门外等了多久,苏燎的两个医生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几个大人,应该是聊完了。苏燎姑妈要去接送苏燎的弟弟妹妹,晚点再回来。阎正瞄了一眼坐门口的俞宇,“哟”了一声:“你还在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然他们护士要赶人了。”
俞宇见大人们走完了,这才溜了进去。
苏燎换了患者的衣服,已经不吸氧了。还不等俞宇开口,苏燎抬起自己没有扎滞留针的左手,比了一个“stop”的手势,有气无力地讨饶:“别骂了,我已经很惨了。”
在经过张教练,他小姑,他的主治医生以及阎正的车轮战训话之后,苏燎的耳朵都起茧子了。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听俞宇再重复一遍那些“你怎么能”,“你应该”,“你为什么不”巴拉巴拉。
俞宇一肚子话涌到唇边,又强行咽了下去。他拉起苏燎床位的帘子,沉默地把手伸进病床护栏,轻轻握住了他左手食指。苏燎中指上夹着一枚红色的夹子,与床头的监控仪连在一起——血压血氧都恢复了正常,但他眼下心跳还有95,还是有些快了。
半晌,俞宇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苏燎沉默片刻:“你也没有和我说。”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去年放弃了全运会,只是为了再参加一次挑战杯。”
俞宇呼吸微微急促起来,语气里染了一丝怒意:“……这性质一样吗?有可比性吗?”
他越说越生气。要不是苏燎坐在病床上,俞宇觉得自己能把人按墙上狠狠暴打一顿。他五指下意识紧握住病床床沿,低声骂道:“这什么破比赛?二中缺这一个接力冠军吗?值得你——值得你这样去拼吗,啊?!”
苏燎闭上眼,又睁开:“……二中当然不缺这一个冠军。”
“我缺。是我缺。”
俞宇:“……”
苏燎听过很多学姐学长的故事——无论高中好得如何如胶似漆,大部分到了大学就会分手。寻常情侣都是这样,抵不过时光与异地的消磨,更何况他们?
倘若未来有一天,他们形同陌路,变成了彼此记忆里的青春印记。苏燎心底无数次地拷问自己:我又用什么来证明,你曾经在我生命中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
天问台墙上的表白会被清除,悄悄传递的小字条会褪色,怦然心动的感觉,迟早也会在时光尽头变成一张黑白照片。所以,苏燎是那样渴望自己的名字和俞宇一起,肩并肩地刻进一枚奖杯,永远地封存于二中的荣誉长廊里。仿佛只是为了去证明——在最敏感、最冲动的年纪里——他们也曾有过一场义无反顾的双向奔赴。
“总想……留下一点什么吧。”苏燎苍白地笑了笑,“和你。”
所以,这个决定无关荣誉,亦无关冲动。
苏燎清楚地明白,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和俞宇参加同一场比赛。也是最后一次机会,留下一个刻着他们两个人名字的奖杯。
这就是他想要的。
俞宇:“……”
就说了这么一会儿话,苏燎的心跳突然加速了近二十下,心跳变成三位数之后,从绿色变成了橙黄色,检测仪警示地“滴”了一声。
俞宇警惕地看了它一眼。
“没事没事,心动过速它会报警。”
俞宇有些慌:“你——你别激动。”
苏燎往后靠了靠,深吸一口气,心跳又平复了一点。
“我没去复诊,就是怕万一它恶化了,医生只会叫我不要运动。我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我放弃参赛吗?”苏燎换了个话题,平静地解释道,“从小医生就叫我不要运动,可是不运动那会儿,我身体真的很差,三天两头就生病。我甚至觉得,运动是迄今为止——发生在我身上的——最美好的事之一了。”
“那个反流一旦开始,就是一枚定时炸弹,迟早都要换瓣膜,只能说这次比赛加速了它的恶化罢了。”苏燎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冷静,“与其担惊受怕一直都不能运动,还不如放手让我冲最后一次。你别有心理负担。这不是冲动。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俞宇小心地避开了那些线与管子,在苏燎床头蹭了个位置。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也不想再与人辩论其中的对错。他回头特意看了一眼拉好的帘子,毫无征兆的,他侧过头亲了亲苏燎脸颊。
就那么蜻蜓点水的一个动作,床头的仪器又“滴滴”叫了起来,吓得苏燎连忙脱下指套——要是被亲到心动过速召来护士姐姐,他简直没脸做人了。
俞宇:“……”
苏燎伸出左手,揽过俞宇的肩,在人嘴唇上也轻轻地啄了一下,这才重新把指套带回。
虽然有帘子遮着,但这到底不是单人病房。两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但谁都没有说话。俞宇看着床头居高不下三位数的心跳,突然发现——原来,每次自己一靠近,苏燎的心也会跳得那么快。
这个认知,胜过千言万语。
人的嘴巴会说谎,但是心脏不会。
不过,仪器几次心跳大幅度变化到底还是吸引了护士的注意,护士姐姐把俞宇列为一个不利于苏燎康复的影响因素,过来赶人:“探望时间快结束了啊,家属陪护要来护士台登记!”
苏燎的盐水要挂到晚上,俞宇想陪他挂完,可他既不是家属,也还没有成年,护士长不允许他陪护,说如果苏燎需要陪护的吧,把他姑妈叫来。不过苏燎说自己状态稳定,晚上可能也不需要麻烦姑妈了。监控一直戴着,如果有问题自然会报警。
运动员身体底子好,苏燎第二天就出了院,在家歇了两天便正常返校。
俞宇这两天总是上课走神。他再次感受到了生活从脸上压过去的无力感——有些突如其来的事件,在你还在茫然无措不知道如何接受的时候,未来就彻底改变了。
苏燎上个月才拿了物竞省一等奖,入选盐省七校联合暑期集训,备战暑假后的国家队选拔。但根据目前的情况,医生建议尽早手术,进行肺动脉瓣膜置换,那这个集训大概率是无法参加了,甚至很有可能,竞赛保送这条路也就废了。眼看着高三在即,手术又会如何影响到苏燎高考,一切都成了未知数。
当然,俞宇一点都不担心苏燎的高考,他更担心他的身体:“那你什么时候手术?”
苏燎说还不知道,现在还在比对不同医院提出的治疗方案,希望在保证疗效的情况下,选择一个最安全、康复起来最快的治疗方案。
苏燎爸爸直接放下了手头工作,千里迢迢从北美飞了回来。虽然暑假的时候,苏爸爸和儿子因为未来选择问题不欢而散,但儿子的健康大过一切。为了帮助苏燎做出最好的选择,这位大物理学家又开始疯狂自学起了最新的医疗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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