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闻言,若有所思,捏着瓷勺的手也顿了好一会儿。这丫头,一会儿师父师兄,一会儿大师伯顾长老的,看着好像知道不少?如此,试她一试倒也未尝不可。
“这回是大师兄处事不周,怨不得师父,你莫要在他面前提起——”
孙夷则极少在别人面前提起顾青,钟有期也未曾留意,但照孙夷则的性子,绝不会称呼于自己有教养之恩的顾青为顾长老。念头一转,钟有期便道:“你莫要在他面前提起旧事,免得他老人家感怀伤心了,师兄这点伤不算什么。”
他低头,小口小口地喝着鱼汤,眼尾逐渐泛起了红丝,再抬眸时,竟怔怔落下泪来:“但我每每想进明枢阁,都束手无措,想来连睹物思人的机会都没有。师父在外边又加了一道封印,我怎么都解不开。”
李闲一听,愣怔片刻才劝着:“先喝汤吧,大师兄,汤都凉了。”
钟有期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并未作罢:“我到现在都不知师父是何意。从剑道大会回来后,我发现我的钥匙也不翼而飞。困困,你说会不会是师父认为我无法承担掌剑之责,所以才——”
李闲拿着汤匙的手抖了抖,半晌才喃喃着:“师兄,你是觉得师父不如顾长老疼你,所以处处限制你,甚至偷偷拿走了明枢阁钥匙?”
钟有期抿了抿唇,眼中似乎有点委屈:“师兄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那钥匙对我至关重要,如今丢了,心里着急才会有这样的疑虑。你别对师父说,好吗?”
李闲静静地望着他,忽而郑重说道,“师兄是信我,才会对我吐露一二,我怎么会不明白?但明枢阁钥匙绝不可能是师父拿的,师父对你的疼爱不比任何人少。”
钟有期垂眸:“是师兄不好。”
“不是师兄不好,是多事之秋,难免会有情绪。钥匙的事情我会帮忙留意的,师兄你不要担心。”
“嗯,那多谢师妹了,钥匙的事情劳你多费心。”
“不劳不劳。”李闲摇摇头,伸出手,指尖轻轻按着钟有期的肩膀,轻声问着,“疼不疼啊?”
“不疼。”
李闲声音顿时低了下去,似有哭腔:“那肯定是疼了,大师兄你怎么都不说呀?我应该早点去的,这样你就不会一个人了。”
我应该早点陪你去岫明山台,这样你就不会孤身涉险了。
钟有期并没有将这些话放在心上:“别难过,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李闲抹了把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好……好,你没事就好。”
她给面前这人又夹了一只水晶虾饺:“你,你吃这个,这个,很好吃。”
“谢谢困困啦。”
听着这和孙夷则别无二致的温和声调,李闲直欲作呕,但她依然会笑:“不谢不谢,应该的。”
她放下筷子,又很认真地说道:“大师兄,我今天去买鱼,那驿使大哥又托我送信,不,是拜帖,是岁寒峰来的。可你刚因为袒护长宁剑派的事情挨了责罚,我没敢贸然将拜帖呈给师父。”
钟有期一听,知道是薛闻笛要来,眼中笑意倒是真切几分:“既是拜帖,还是要呈给师父的,否则传出去,人人都说我们临渊倨傲,这可不好。”
“大师兄说得有理,那我明天再送去。”
李闲装着没事人的样儿,又跟他聊了些近来的趣事,钟有期看她的眼神渐渐微妙,意味不明——这丫头接触的人员广泛,消息灵通,倒是可以帮他找找明枢阁的钥匙,但万一被她发现个纰漏,会不会落得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正掂量着,李闲又瞥了他一眼,催促道:“还有一口啦,大师兄你快吃呀。”
“好。”
钟有期笑眯眯的,实在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李闲陪他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就要回去,钟有期坚持走到门口送她,小姑娘笑着:“你放心,这条路我闭着眼都能走,大师兄你快些回去吧,天冷别受凉。”
“大师兄看看你,才放心。”
钟有期倚着门,像是累极了,李闲笑笑:“那好吧,那我先走了。”
她摆摆手,就哼着小调离了这地方。
钟有期仰头看了眼山间明月,暗处,两道人影闪现,朝他跪下:“主人,有何事吩咐?”
“盯着她,找个合适的时机,杀了。”
钟有期半睁着眼,琉璃珠似的眸中全是冷霜般的杀意,可说完,他又想起今晚鱼汤的滋味,想起薛闻笛也给他做过饭,煲过汤。
这俩人,对吃食倒是口味一致。
“算了,盯紧些,看看她能不能帮我找到有用的线索。”
钟有期想起薛闻笛,心头浮现出一个比杀了李闲还要好玩的念头。
“我亲爱的小楼,我可是为了你,才留她活到三更的。”
钟有期哂笑,面前两道人影随风而去,山间明月清辉,却无法照亮每处幽暗角落。
少女仿佛毫不知情地哼着歌,月白天青的剑袍笼着浓浓月色,反衬得那红蕊白梅更是艳丽。
她哼一会儿,停一会儿,咬咬唇,再继续。她不能停下,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异样,暗处藏了多少眼睛,埋伏了多少杀机,她不得而知。但从现在开始,她必须处处小心,时时留意,在薛闻笛进山之前尽可能多的搜集情报。
李闲的脑海中,全是她及笄那天,孙夷则神秘地交给她一个木匣。
“困困,你今天以后就是大孩子了,给,这是生辰礼物。”
孙夷则约她在松林竹海见面,李闲诞生在秋日,在那棵枫树红艳似火的那天。
少女欢呼雀跃,却被孙夷则笑着制止了:“小声点儿,可别把其他人引来了。”
“啊?是什么特别特别贵重的东西吗?”
李闲眨眨眼,孙夷则故意逗她:“不贵重,就是怕被别的师弟师妹听了去,以后年年生辰管我要礼物,那大师兄总不能顾此失彼呀,到时候没了钱,成了穷光蛋,可怎么办呢?”
李闲笑得开心:“那我肯定不能让你成了穷光蛋呀!万一到时候连老婆本都赔进去了,我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小丫头,就你滑头。”
孙夷则坐在枫树下那方褐色岩石上,温和地笑着,“打开看看。”
“好。”
李闲美滋滋地打开,却见一把古铜钥匙静静躺在木匣里,钥匙上还系着一枚鱼形玉佩,刻着“青”字。
“这个——”
少女端详半天,又看看孙夷则,聪颖如她,当时就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帮我保管一下,师妹。”孙夷则抿着唇,一片枫叶从枝头打着旋儿飞下,落在了他的肩头。
“为什么呀,大师兄?这不是顾青长老给你的吗?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怕——”
李闲困惑不已,孙夷则莞尔:“因为看你整日无所事事,我就想,怎么也得磨炼你一番。我既接任掌剑,明枢阁阁主之位,他日必定要传给他人。”
“你不会指望我做阁主吧?”李闲张大嘴巴,一脸不可思议,“我可没这志向!”
“那你替我保管一下,等有合适的人选,再还给我。”孙夷则忽然顿了顿,“这也是师父留书上的意思。”
李闲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个师父指的是顾青:“顾长老的意思?”
“嗯。”孙夷则没有细说,李闲便也没有追问。
如今想来,定是顾青长老为大师兄算过一卦,才早作准备。
李闲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膛,她回到自己的住处,照常洗了碗,收拾好房间,最后才翻出那封拜帖,放在桌上,用一方砚台压着,喃喃自语:“这样应该就不会忘了,希望明天师父见了别生我的气。”
她洗漱完毕,吹了灯,窝进了被子。
窗前,一道人影一闪而过,便在拜帖上划过一道黑影。
“主人,确实是薛思所书。”
钟有期闻言,稍稍安下心,看来李闲没有骗他,便也和衣躺下。他十分不喜孙夷则,连躺在这人床上都觉恶心。今日被李闲哄着,多吃了不少,胃里不太舒服,就更是烦躁。眼前浮现出薛闻笛对孙夷则的种种偏爱,一幕幕,一桩桩,如鲠在喉。
钟有期猛地攥紧右手,狠狠砸了下床板。
“咚——”,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钟有期瞬间松了手,恢复了平静,这床下竟是藏了个暗格?
他往下一摸,是薛闻笛寄给孙夷则的信件,言辞恳切,多有爱护,看得他妒火中烧,指尖窜出一簇火舌,将这些信件烧了个干净。
烟灰落下的那一刻,钟有期眸中杀意渐消,他轻轻吹了下指尖,语声低沉。
“孙夷则,你真该庆幸你是顾青的弟子,否则,你根本活不到今天。”
作者有话要说:
唔,这两天写文没有之前那种如鱼得水的感觉了(头发渐渐掉落)
第35章 抵达临渊
李闲将那封拜帖送到至阳殿后, 去了一趟求知学堂。
她看似随意地和几个同门交谈,说是大师兄的钥匙丢了, 拜托他们几个四下找找。那几人都与她交好,平常也多受孙夷则照顾,也都应了下来。
李闲散漫问着:“这段时间怎么都不见景春师兄?岫明山台这么忙呀?”
几人皆是摇头,说不清楚。李闲心里有了计较,没有追根究底,暂时偃旗息鼓。
而孙重浪得知薛思要来,早早吩咐下去,命各处做好准备。回帖乘风而去,很快,薛闻笛一行人就到了清波城外。孙重浪似乎很看重这件事,天一亮就领着孙夷则等人候在了渡口。
李闲排行较小,站在了后边, 有些彷徨。她盘算着, 要怎么去接近薛思, 接近薛闻笛,还能不被敌人发现。如果足够幸运, 能够传递出消息, 对方会相信吗?她抬头看了眼前边那个冒牌货的背影,心情沉重, 他能打伤大师兄并且取而代之, 一定心思缜密, 实力强悍, 不是自己单打独斗就能与之抗衡的, 一着不慎, 满盘皆输。
李闲倏地低头, 盯着脚下的青石板,沉默不语。
一尾渡船逆流而上,停在了码头。
最先下来的,是一袭白衣,戴着纱帽的薛思。江上风大,吹得那身仙骨衣袂翩跹,可头上纱帽却只是轻轻撩开一角,浅色的唇珠若隐若现,看得几个年轻弟子都微微晃了神。
“薛掌门。”孙重浪迎上前,向他拱手行礼,薛思亦是礼数周到:“孙族长。”
他们不远不近地站着,孙重浪看着他,像是有千言万语未能诉尽,目光殷切但不僭越。薛思未有触动,只是平平淡淡地说道:“唐突来访,还请孙族长见谅。”
“薛掌门客气了。”孙重浪本是个斡旋英雄场的好汉,可惜这会儿,不知怎地,堪堪说了句客套话,便不再有所动作。
钟有期饶有兴味地瞧着此情此景,对这俩人的关系愈发好奇。孙重浪不是个莽夫,即便孙夷则想要遮掩长宁剑派掌门人就是锁春谷谷主一事,他也能旁敲侧击得出个结论,只是不说罢了。这薛思的态度也是颇有些耐人寻味,他竟然称呼孙重浪为孙族长,而不是孙掌门。
临渊虽是规定古旧,但门内上下,内外来往各派,都是称其掌门的。
钟有期的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薛思身上,但很快,他的视线就越过这人,落在了掀起的船帘上。
第二个下来的,是傅及。
钟有期不屑,但没有声张。
傅及向孙重浪行了礼,又朝他看了过来,像是确认他安好之后瞬间放了心,原本紧绷的脸色也和缓下来,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钟有期一瞧,心中嗤笑,想不到孙夷则这个小东西,还有人挂念?一时恶趣翻涌,他蹙起眉头,略略为难似的撇过脸去。
傅及微微一怔,恭敬地站在了薛思背后,不再看他了。
紧接着,施未、曹若愚、张何三个也陆续下了船,孙重浪面带喜色,笑着:“薛掌门这几个徒弟,当真是玉树临风,人中翘楚啊。”
“孙族长过誉了。”薛思颔首,似乎是察觉到了人群中一道不寻常的视线,稍稍抬眸,就和钟有期的目光撞了个正着。虽说隔着一层薄纱,但他们几乎是同时感知到了对方在看自己。
钟有期抿唇轻笑,端着一副乖巧模样,薛思不曾起疑。
这时候,薛闻笛终于下了船。
他还是那身霜衣剑客打扮,一根素色绳带束发,腰佩长剑,足登长靴,倚风而来,钟有期顿时紧了心,李闲亦是如此。
“长宁剑派首徒,薛闻笛,拜见孙掌门。”
眼前的场景和十男人风年前奇迹般地重合,那时候,孙重浪还站在孙雪华背后,那天,是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日子。江上风高浪急,年轻人抖开身上被雨水浸透的蓑衣,笑着:“锁春谷首徒,薛闻笛,拜见孙掌门。”
“路途遥远,辛苦了。”
孙重浪说着和多年前的孙雪华一模一样的话,只是他手里少了一把遮风挡雨的灵伞。
薛闻笛心中慨叹万千,再入清波城,物是人非,十年前,他是盟友之身,十年后,却是他乡之客。
“诸位,随我进城一叙。”
孙重浪很是周到,他今日带来的都是年轻弟子,薛闻笛扬名立万之时,他们年岁尚小,虽有耳闻,但未见真人。如今听说长宁剑派这个弟子也叫薛闻笛,心中疑虑,但碍于礼数,皆未多言。
钟有期的目光在薛闻笛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对方朝他笑笑,眼神温和。
真好,这本该就是我的东西。
钟有期脸上笑意更甚。
傅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莫名有些惆怅,但这惆怅来得没有理由,他没有让任何人发觉。
孙重浪领着他们去了至阳殿,在议事厅与薛思寒暄了几句,无非是些场面话,并不稀奇。薛闻笛早就见怪不怪,但傅及几人都是第一次来临渊,尤其是平常散漫惯了的曹若愚和施未,没多久就有些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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