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终了,李闲也走到了孙夷则的住处,在屋前台阶上坐下,歇歇脚。
一直以为,她对孙夷则的印象起点,就是九岁那年拜入孙重浪门下时,这人向她赠剑。
这是临渊的规矩,新入弟子所用佩剑,都得由大师兄亲自送上,是谓“赠剑”,这与之后的授剑仪式不同。所赠之剑无需认主,只是给每个初入此道的弟子修习所用,虽非凡品,但也不是稀罕到要去争个你死我活的名器。
李闲恍然,原来她那么早之前就见过孙夷则了,还比很多师弟师妹都提前知晓了他的小名,说不定别的师兄师姐都没有自己那么早。
“小年,小年……”
李闲默默思考着,那会儿,能这样亲密地称呼孙夷则的,应该也只有顾青门下弟子和那个传闻中以身殉道的薛闻笛了。但那几封信,她也是见过的,一封行文潇洒,活泼有趣,还殷殷切切说着请他去岁寒峰做客,另一封虽是寡言,但也情真,如此,应当不是顾长老他们。
那么就应该……
李闲心中有了几分计较——她突然明白了孙夷则的意图。
斜阳沉入山腰,最后一丝光芒隐去,周围顿时暗了下去。
李闲伸出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经年练剑,圆润的手指上竟也多了些薄茧。
这双手,应当能替你守住秘密吧,大师兄。
李闲思量着,却听见一人步伐沉缓地向她走来。
少女拢了掌心,起身一看,竟是孙夷则。
“大师兄!”
她小跑两步,奔到对方面前,来人微微一顿,眼睫垂下,难掩疲惫:“哦,是困困啊。”
李闲见他脸色不对,关切问道:“大师兄你怎么了?”
“没事。”孙夷则抿抿唇,挤出一丝浅浅笑意,“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送吃的。”李闲当他是在岫明山台碰了壁,故而神色不佳,便安抚着,“咱们先吃饭吧,有什么事吃饱了再说。”
孙夷则抬眸看了她一眼,温和说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我去把食盒拎过来。”
李闲刚刚把食盒放台阶上了,转身去拿,孙夷则的眼神忽然变得玩味不已,上下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有趣,这就是所谓的正派吗?手足情深,关怀备至?
他在暗处,几不可闻地哂笑一声。
李闲拎着食盒,跟着孙夷则进了屋,将做好的丰盛饭菜摆满一整桌,笑着:“我都好久没和大师兄一起吃饭了,你自从做了掌剑,一日比一日忙,也不指教我练剑。”
她似是埋怨,又像在撒娇,也不和孙夷则客套,先坐下来夹了一块她最爱的糖醋排骨,一口下去,外酥里嫩,酸甜得当,心情大好。
孙夷则的目光扫了一眼整个屋子,布置简单,没有丝毫惹他注意的地方,顿时意兴阑珊。
他坐到李闲对面,瞧了几眼这姑娘吃饭,斯斯文文的,速度却很快,不消一会儿,两三块排骨就堆在了碗边。
“大师兄,你这回去岫明山台,应该还好吧?”
李闲咽下一口米饭,毫不设防地看着他,对方抿着唇,摇摇头:“不大好。苏台首似乎病得不轻,我们聊了几句,他就赶我回来了。”
“那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许久未归,四下转了转。”
“孙夷则”不清楚这个姑娘究竟知道了多少,只是含糊其辞。
李闲见他不愿过多言语,以为他是真累了,就道:“你瞧瞧我,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快些吃饭呀,大师兄,这以后烦心的事多了去了,你可不能在这里倒下!”
“孙夷则”笑着:“好。”
一口软糯的米饭进了嘴,胃里却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人世间的温情,真是荒唐可笑。
李闲尚不知岫明山台发生了何种变故,钟有期做的局很巧,提前布下了隐秘结界,防止苏怜鉴和孙夷则的打斗传到外边,现在伪装成他的样子,继续潜伏部署。孙夷则身上有两重灵气,如今缠于腕上属于薛思的那道被毁,岁寒峰那边定会有所察觉,眼下,薛闻笛进山就只是时间问题。
一想到那个蠢货为了救人,竟生生舍下护体灵气,钟有期就忍不住咬了咬筷子,心情大好:“师妹,你这饭做得可真好吃。”
李闲看了他一眼,筷子一顿,没夹住菜,她嗔怪着:“你没事夸我干什么?害我都没夹稳!”
钟有期笑着赔不是,李闲心里却徒然生了古怪。
她的大师兄向来注重仪态,绝不可能会咬着空筷子,别问,问就是小时候她因为这个挨过孙夷则训诫。
山雨欲来风满楼吗?
李闲吃着饭,没有让对方发觉丝毫异样。钟有期也明显没有将这个小姑娘放在眼里,他的前襟里还藏着薛闻笛的那片兰叶,浅淡却又熟悉的灵气远比桌上这些饭菜更美味——他愈加兴奋起来。
另一边,岁寒峰上,薛思对窗而坐,心有不宁。
薛闻笛并不知晓,他那片兰叶完好,未被摧毁,还当它好好地护着孙夷则。
“小楼,我们该去一趟临渊了。”
良久,薛思才淡淡开口道,薛闻笛正在擦拭他的爱剑,一听这话,立马舍了横雁过来:“出事了?”
“我送小年的那道灵气消失了。”
薛闻笛试了试,道:“我的兰叶还在。”
他说着,眉头一跳,“这可不是个好征兆。”
薛思的灵气缠于手腕,怎么说都比兰叶更贴近孙夷则,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能自行消散,而如今这种情况,只有可能是孙夷则遭到袭击,兰叶掉了或者被抢了。
“事不宜迟,我们明天就走?”薛闻笛面色微沉,薛思却道:“不急,我先给临渊写个拜帖。”
薛闻笛忽的一怔,对上薛思淡然如水的眼神,顿时明了。他们并不知孙夷则现今情况,索性先投石问路,试试对面的水有多深。
倦鸟投林,星野低垂,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潮涌动。
第32章 密室
翌日一早, 携着薛思拜帖的羽鸾正穿山越水,飞往千里之外的临渊, 而李闲也穿戴整齐,前去松林竹海练剑。
临渊门生众多,一处练武场定是不够的,故而因地制宜,开设了几处各有特色的修习点,松林竹海便是其中一处。林中冷泉,泉边一株火红枫叶,秋日艳阳,万千绿涛之中一抹艳色独绝,可谓难得佳景。
只是冬日苦寒,枫叶早凋,这一片苍绿还得等上覆雪之时, 才能再添几分静美。
李闲走着走着, 迎面碰到了几个着急赶路的同门, 她招招手:“师姐,你们这是去哪儿呀?”
“去找师父。”为首那个女子是与她相熟的师姐, 人也和善, 但这回却是面露难色,“师妹, 你早上见过师父了吗?”
“我打算练过剑再去, 有什么事儿吗?这会儿大师兄应该在那边, 他也许能帮你。”
提到孙夷则, 李闲又想起昨晚他咬着空筷子那一幕, 原本被淡忘的古怪感又隐隐冒出了头, 但是她没来得及细想, 就听师姐说:“大师兄也在?”
“是啊。”李闲看着她,对方愁容未展,反而微微叹了一声,便追问,“师姐你怎么了?”
“没事,你去忙你的吧。”
年轻女子摇摇头,剩下几个也向李闲抱拳行礼,便匆匆擦肩而过。
李闲皱了皱眉头,转身看向他们离去的背影,走在最后那个年纪较小,靴子上多了好些泥点。她再看了看他们来时走过的路,前往松海竹林,便要路过九渊岩,东西南北四条岔路,北边直走就是临渊山门。
“师姐这是刚回山?”
李闲心下当即有了计较,遂携剑,悄然了上去。
至阳殿密室内,假扮成孙夷则的钟有期正在与孙重浪对谈。
“情况如何?”
孙重浪问道,钟有期不急不缓地答道:“弟子愚钝,尚未有进展。”
“你昨日去了岫明山台,半分收获都没有?”
“没有。”
钟有期不曾近距离与孙重浪接触过,只知这人严苛,修为上佳,的的确确是个强劲对手。可面对那双犀利鹰眼的审视,他反倒不以为意,古板之人,其实最好拿捏,手足亲朋,苍生大义,哪个不是软肋?
“苏台首如何?”
孙重浪没有发觉眼前站着的年轻人有何异样,钟有期继续道:“苏台首病卧于榻,不欲与我多言,密音帷的钥匙已交予景春师弟保管,大抵有推荐他做下一任台首的意思。那密音帷我本想亲自去见见,奈何时机不对,便没有上去。”
“你归山之前,苏台首也曾向我提起过这件事。但景春也才十六岁,要接任台首,实在年轻了些。如若苏台首坚持己见,那过几日,我会再安排合适的人手过去,协助他处理密音帷的事情。”
孙重浪目光深沉,倏地问他,“你认为,会是苏台首吗?”
钟有期顿了顿,答道:“苏台首深得大师伯信任,接管岫明山台十年从未出过纰漏,徒儿并不愿意相信他是卧底。”
他只说不愿意相信,但没有咬定对方不是,既藏着些疑虑,又没有把话说死。
这弦外之音,正中孙重浪的心思。
“师兄当年将岫明山台交给苏台首,亦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这句话,勾起了钟有期的兴趣,他问:“何种考量呢?”
难不成,孙雪华当年就看出了魔都在临渊的部署,所以才故意留下苏怜鉴这个破绽?但十年过去,这步险招反而成为临渊掣肘,怎么看都不划算。
钟有期心里转了十七八个弯,但孙重浪却缓缓吐出一句话,掷地有声。
“师兄说,不破不立,玉石俱焚方能重获新生。”
孙重浪声音低沉,目光如炬。隔着那层皮囊,钟有期竟有种早已被他看破伪装,被烧穿内心的强烈错觉。
不破不立?孙雪华难不成打算让整个临渊陪葬?那为什么十年前不这么做,一定要等到现在?是因为那时候时机不对?
钟有期微低着头,重新掂量起孙雪华这句话的分量。他死后这十年间,仙道未能光复全胜时期,剑道虽是蓬勃,但人才不济,必不是魔都对手,唯一能称得上变数的,是薛思出谷……
薛思,薛思……
钟有期默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在细细咀嚼其中寓意。
这人注定要成为他大业的垫脚石,从一开始就被写进了计划,被安排好了结局,多想无益,也罢,也罢。
孙重浪瞧着他,淡然问道:“除却岫明山台,你还有别的思路吗?”
钟有期面色不改,仍是谦卑有礼地答道:“有,在铸剑池。”
“嗯。”
孙重浪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横雁本应被抹去署名,成为无主之剑。但那天黄掌门却以薛大哥的心头血为诱导,成功驱使了它,可见铸剑池亦不太平。”
钟有期心知肚明,不要说岫明山台,就连铸剑池所属凤鸣鹿苑都是他的人,此刻抛出这番说辞,大有试探孙重浪究竟知道多少的意思。
对方面色不改:“凤鸣鹿苑的关长老曾是黄秋鸣的授业恩师,但关长老向来是非分明,昔日黄秋鸣犯下大错,被逐出山门,也是关长老亲自动的手,我不认为关长老有异心。但关长老年迈,凤鸣鹿苑青黄不接,阳奉阴违,暗度陈仓,皆是有可能的。”
钟有期颔首:“弟子明白。”
看来,孙重浪并不了解凤鸣鹿苑的具体情况。
他心中有了数,密室大门却在此时打开,一个年轻女子急匆匆进来,朝他们行了礼:“师父,大师兄。”
“小晚,你回来了?”
钟有期看向那人,并不认得,应该与孙夷则接触不多,故而只是点点头,唤了声师妹,就不应声了。
徐向晚也看看他,神色微妙,孙重浪只道:“但说无妨。”
“是,师父。”
钟有期颇感兴趣地听着,徐向晚定定心神,道:“弟子奉师命,前去蔚然峰交涉,但对方不知为何,不愿与我们讲和,还说,还说是大师兄害死了黄掌门,定要来我们临渊讨还这笔公道。”
“是这样?”
“的确是这样。”徐向晚又看了眼钟有期,眉眼间尽是担忧。
前几日孙夷则归山,告知诸位平湖城遭遇魔都袭击一事,只道黄秋鸣不幸殒命。念在他也曾临渊求道的份上,孙重浪安排徐向晚前去蔚然峰安抚永安剑派,没想到刚踏入山门,那群弟子便群情激愤地要孙夷则偿命,着实让徐向晚为难了一番。
“永安剑派告知弟子,他们前去参加剑道大会的师兄只回来了一个。据那人所说,是大师兄袒护岁寒峰,打伤了黄掌门,才导致后来黄掌门在负伤状态下,被魔都之人杀害的。”
徐向晚并未和盘托出,她还在犹豫。
那日听见的消息实在太过震惊,令她久久不能平静。
永安剑派的弟子说,孙夷则是为了袒护一个叫薛闻笛的人,才出手打伤黄秋鸣的。
疯
薛闻笛,不就是十年前那个以身殉道的锁春谷大弟子吗?他活过来了?
徐向晚比孙夷则小三岁,没有接触过薛闻笛,但对这个名字却十分熟悉,她知道二人关系甚好,那时候孙夷则因为薛闻笛离世萎靡不振,她也是亲眼见过的。
如今薛闻笛复生,孙夷则却隐瞒下来,不见喜色,到底是为什么?
徐向晚敏锐察觉到真相之复杂,才匆忙赶回请师父定夺。
孙重浪却道:“黄秋鸣与魔都勾结,欲抢夺横雁,小年才出手制止。”
徐向晚一脸错愕:“与魔都勾结?他怎么敢?”
“他有何不敢?”孙重浪并不意外,“黄秋鸣此人,色厉内荏,好大喜功,借着我临渊名号打压异己,也该是受报应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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