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洗洗脸,去见你两个师弟。”
薛思手指一捻,草尖就顺着薛闻笛的头顶擦到了肚皮,逗得对方咯咯直笑:“我就一泥人儿,哪需要洗脸啊,又不会被看出来。”
“邋遢。”
薛思虽是这么说,神色却是极尽温柔的,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
薛闻笛便乖乖地任由他里里外外扫了个遍,许是人清醒了些,想得就多了起来:“师父,你为什么用这根野草给我洗脸?”
“那用什么?”
“帕子啊什么的,”薛闻笛沉吟片刻,“我记得你有一方素白的绣着一尾银鱼的帕子,以前我从屋顶上滚下来摔了个狗啃泥,你还用它给我擦过脸呢。”
“有这回事儿?”
“有啊。”
薛思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回道:“好像是有。”
“本来就有。”薛闻笛皱眉,尽管他现在被封印在一个泥娃娃体内,薛思并不能完全看清他这细微的表情,但听着他说话,做师父就已明了。
“嫌弃这根狗尾巴草?”
对方点点头,薛思又道:“它是你坟头长出来的,我认为很合适。”
薛闻笛一时哽住:“怎么合适了?我喜欢你那张帕子,又不喜欢这个。”
薛思闻言,似乎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那帕子用来裹那把弯刀了,很脏,等哪天我洗干净,再拿来给你。”
薛闻笛愣了愣,心头又泛起一丝苦涩:“师父,是徒儿连累了您,徒儿知错了。”
他深知薛思品性,喜静也喜净,心身从来都是一尘不染,而如今,为了自己,竟也甘愿舍下那些清净之道,落入这凡尘之中。
薛思这回没有猜出他的心思,只当他又想起了那些不堪往事,就安慰着:“不论如何,你始终是我唯一的徒弟。如今从头来过,就不必为过去伤怀,安心养伤便是。”
薛闻笛感动到无以言表,只是呜咽着连连点头。
薛思轻笑:“这十年过去,怎么比以前爱哭了许多?”
“因为,”薛闻笛有些不好意思,“过尽千帆才发现,还是师父你最好。”
薛思但笑不语。
师徒二人絮絮交谈了一会儿,薛思便捧起那个泥娃娃,放在肩上,缓步出门。
薛闻笛还是头一次站在师父肩头,只觉新鲜刺激,更有几分拘谨和赧然,竟是动也不动,兢兢业业扮演起了一个泥娃娃。
薛思没有再和他说话,像平常那样,衣袂翩翩地踏入正殿。
门下弟子纷纷行礼:“拜见掌门!”
“拜见师父。”
傅及与曹若愚各自站在队伍最前头,抱剑而立。
薛闻笛的目光这才稍稍动了一下。
这就是他的两个师弟?
傅及发现今天师父肩上多了一个精致的泥娃娃,有些好奇,刚想问,就听薛思道:“今天我不回去,看你们练剑。”
傅及愣了一下:“师父您的意思是?”
“准备一下,晚些时候,可以和为师切磋几招。”
薛思沉静如旧,傅及却难掩心中激动:“是!弟子一定好好准备,不负师父教导之情!”
薛闻笛瞧着他,这个师弟面如冠玉,丰神俊朗,眉眼间多有浩然侠气,甚是讨喜。目光再一转,发觉另一个师弟的视线正巧落到了自己身上。
“师父,您今天怎么带了个泥娃娃?”
曹若愚歪头,有些好奇,薛思道:“你大师兄送的,他暂时回不来山门,临走前,便送了我这个。你们先见见,就当与他本人碰面了。”
曹若愚闻言,当真冲着那个泥娃娃招招手:“大师兄好,大师兄有礼。”
薛闻笛无言以对。
曹若愚也是个斜眉入鬓,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就是言行举止相较于傅及都略显孩子气,看上去也没对方成熟,因此薛闻笛猜测,他可能排行最小。
“去准备吧。”
薛思又一次发了话,二人应声离了正殿,先行去了校练场。
薛闻笛见状,就和师父贴耳,窃窃私语:“师父,我那两个师弟都叫什么呀?”
“高一点的叫傅及,傅无缨,你二师弟,矮一点的叫曹若愚,曹无衡,你四师弟。”
薛闻笛有点迷茫:“我没注意他们谁高谁矮。”
“瘦一点的是傅及,胖一点的是曹若愚。”
薛闻笛更是一头雾水:“他俩不都差不多体型?”
薛思沉默片刻,又解释道:“第一个和我说话的,是傅及,第二个是曹若愚。”
“哦哦。”
薛闻笛总算人和名字对上了号,薛思又问:“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不错,风度翩翩,气宇轩昂,不愧是师父您收的徒弟!”
薛闻笛洋洋得意,薛思哪能不知道他揣着什么自卖自夸的心思,但没有戳穿,而是问他:“你喜欢吗?”
“啊?”
薛闻笛一顿,直觉告诉他,师父问这个问题,别有深意。
“我当然会喜欢我的师弟们啦,师父你放心。”
遇事不决,先打个马虎眼再说。
薛闻笛认为自己非常机智。
薛思点头道:“喜欢就好。师父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人,但起码长相上都不输钟有期,你以后不要再惦记那个谁了。”
薛闻笛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又不好说什么,就回答道:“师父,我喜欢钟有期又不是纯粹喜欢他的脸,我还,还喜欢他性格温柔,又体贴。还有还有,他脸颊上也有一颗浅浅的痣,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特别亲切!”
薛思闻言,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里,起了些别样的情绪。
薛闻笛见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又巴巴贴了过去:“师父,我说他脸上也有一颗痣没别的意思,你可比他好看多了,你就是天上的神仙,谁都没法比。”
薛思眼帘微颤,但依旧没有说话。
薛闻笛忐忑不已,恨不得给自己俩巴掌。
“师父——”
“我们该去校练场了。”
薛思收敛心神,轻轻将贴着自己颈侧的薛闻笛扶正,出了正殿。
“嗯。”
薛闻笛知道,师父没有生气,总算高兴起来。刚出了正殿,就又开始咋咋呼呼——
“师父,那边那棵树怎么长歪了?”
“打雷劈歪的。”
“那,那石柱怎么碎了一根?”
“你师弟练剑不小心砍断的。”
“那,那个大葫芦呢?”
“专门用来烹煮你这样聒噪的小泥人。”
……
走到半路,薛闻笛可算问累了,大气不出,薛思笑他:“少说话,伤阳气。”
“哦。”
薛闻笛真是累了,他满心困惑,短短十年,师父从无到有,哪来那么多钱啊?他们锁春谷又不比临渊孙氏富甲一方,怎么就——
“到了。”
薛思站在校练场外侧,打断了薛闻笛的胡思乱想。
第4章 练剑
那校练场依山而建,几乎凿平了半个山腰,石柱巍峨,屹立四角,地面空无一物,平铺了一层大理岩,除却深浅不一的剑痕,不见任何修饰。
薛闻笛匆匆扫了一眼,只道:“石柱上边很光洁,是还没有师弟的剑气能上去吗?”
“嗯。”
薛思无须过多解释,薛闻笛也能明白。
修剑道者,以身法剑气并行,身法为根基,勤修苦练皆有可能,但剑气所需,一点灵悟,若始终不得开化,剑道难有大成。
薛闻笛想了想,道:“师弟们年纪尚轻,若多加引导,假以时日,应有所收获。”
“那这个引导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薛思淡淡地说道,薛闻笛不解其意,却听到几声“师父”,再一看,傅及领着几个人奔了过来。
“准备好了?”
薛思问着,傅及抱拳:“准备好了,还请师父赐教。”
薛思微微颔首,便站到了校练场中央。
他脚下是一道东西走向的剑痕,薛闻笛低头一看,这差不多是这里面最深的一道,约有三寸,周围的碎石已被清理干净。薛思站在剑痕里侧,傅及站在外侧,剑痕就这样自然而然成了隔开二人的楚河汉界。
“请师父赐教。”
傅及执剑而立,薛思不言,倒是肩上的薛闻笛提了心。
他看得出来,自己这个师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下路很稳,起剑姿势利落,第一招就选择直接进攻,剑势凌厉,势如破竹,可谓——
“真猛啊,我当年都不敢这么冒失。”
薛闻笛暗暗为这个师弟捏了把汗,想当初,他头一次跟师父比试,不不不,那哪能叫比试啊?那叫师父单方面拿着根柳条抽他!抽得他三天没下得来床,还美其名曰严师出高徒。
薛闻笛还在想,傅及是会在第一招就被打趴下,还是在第三招被打得直哭。没想到,薛思只是轻轻挪动了脚尖,一个漂亮的回神,行云流水地躲开了傅及的进攻。
对方一击未中,并不气馁,剑锋一转,又追了上来。薛思不急不缓,绕着那道剑痕与他打太极,转转悠悠就是不出手。
“师父,你朝左边点,拉开点距离。”
薛闻笛瞧着傅及的剑,早在这地板上擦过好几回了,念着薛思爱干净,就好心提了一句。对方并未言语,而是侧了个身,傅及逮着机会,一剑挑落了他肩上那个泥娃娃。
“嗯?”
薛闻笛被剑锋挑开,又感受到一阵微弱的剑气将他抛向了高空,顿时整个人翻了个个儿,被那剑气裹挟着在半空吊了一会儿,才开始往下掉。
薛思接住了他,并顺势朝左,拉开了与傅及的距离。
“比上次有进步。”
他说道,并未表现出太多的喜悦,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高兴的。
傅及更是欣喜:“多谢师父!”
薛闻笛晕乎乎地看着自己这个满头大汗的师弟,躺在师父手心里,嘀咕着:“师父,你拿我当靶子?”
“你是大师兄,自然要承担这些。”
薛思隔空传音于他,“傅及如何?”
“底子很好,但拘泥于形式,剑招刻板,缺乏灵动之气,如若实战,处于劣势的可能性很大。”薛闻笛郑重分析着,“不过刚刚有一瞬,他形成了自己的剑气,难能可贵。”
薛思将他重新放在肩上:“那曹若愚就拜托你了。”
“啊?”
薛闻笛又是一愣,就听薛思对曹若愚说道:“你练剑缺乏力道,容易在中途被人打散,这样,我这儿有个泥娃娃,你打中他,这场就算你赢。”
“嗯?”
薛闻笛大受震撼,薛思只是在他腰上系了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银线,就将他提了起来。
曹若愚摩拳擦掌:“好嘞!师父您瞧好!”
薛闻笛心头涌上了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他就被薛思轻轻抛向了高空。
那根银线很长,足够让他在这校练场绕上三圈,薛闻笛被封印在泥娃娃里,四肢关节都不能动弹,只能僵硬地滚来滚去。
曹若愚的剑锋每每擦过他的身躯,他都得惊出一身汗。
泥娃娃要是碎了,他估计也不保了。
薛闻笛努力扑腾着,魂魄里所剩无几的灵气支撑着他在半空中游走,因为腰上系着线,所有人都以为是薛思在操控着这个泥娃娃,并未起疑。
薛闻笛叫苦不迭,这才第二天,他就得肩负起教导师弟们的重担了。
有点苦啊。
薛闻笛哀叹,一个利落地翻身,竟是顺着曹若愚的剑身直接滚下,“咚——”地一声,砸在了对方脑门上。
“嗷!”
曹若愚疼得往后直窜,薛闻笛也没好多少,直接弹飞了出去,好在薛思接了他一把,才没摔个四分五裂。
“感觉怎么样?”
薛思问着。
“疼啊,师父。”
曹若愚回答着。
然而薛闻笛早就昏头转向,眼里直冒星星,只晓得哼来哼去。
薛思便说道:“今天就到这儿吧。”
“师父慢走。”
傅及和曹若愚将他送至正殿,才停了下来。
“二师兄,我今天是不是表现不好?”
曹若愚目送着师父离去,才小心问傅及,对方回答道:“你比上次好很多了,起码还能碰到那娃娃。”
他微微有些气馁:“不像我,如果师父不放水,我的剑锋根本碰不到他。”
曹若愚安慰着:“二师兄,你别这么说,我看那个娃娃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呢,说不定你修成剑气了!”
傅及沉吟片刻:“那还是等明日再请教师父吧。”
“也好,那咱们走吧,师弟们还在等咱们呢!”
曹若愚说完,就快活地原路返回,傅及又看了看静谧无人的大殿,这才携剑而去。
薛思回了自己的竹屋,将薛闻笛置于案几上,拿起那根狗尾巴草沾了点清水,轻轻扫去他身上的尘埃。
薛闻笛这才从晕乎中清醒过来,睁眼就看见自己的师父在脱衣服。
这本来没什么。
薛闻笛自小就养在薛思身边,四五岁的时候还光着屁股在谷里边乱窜,七八岁的时候还和师父一起在温泉里泡澡,十一二岁就肩负起了劈柴烧水给他师父洗衣做饭的童养工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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