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着想着,薛闻笛情不自禁唤了一声:“师父。”
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
他闭上嘴巴,不再言语。
师父应该没听见吧?
他想。
片刻后,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嗯。”
也是那样轻悄,仿佛怕惊扰了他。
薛闻笛哑然,不知道要不要再说几句。他想,师父是不是也在做梦,也梦到了锁春谷?梦到了那两间竹屋和那棵梨花树?又或者,是否也梦到他了呢?
薛闻笛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
“没睡着吗?”
薛思淡淡地问着他。
“睡醒了。”
薛闻笛回答着,又陷入了不明所以的沉默。
他以前和师父待一块,不是在练剑,就是在画符,不是师父看着他种菜养花,就是师父看着他淘米做饭。记忆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同一片夜色里,无言相伴。
“嗯。”
薛思的回答依旧简洁,薛闻笛忽然坐了起来,发呆似的盯着窗前那片月光。
他喃喃着:“师父,我有点想回去了。”
“再过段日子吧,谷里有封山大阵,你现在踏进去容易魂飞魄散的。”
薛思所言,薛闻笛不是不懂,却难以忍受内心那阵空荡荡的,难以言明的诡异情绪。
“师父,我好像有点寂寞了。”
他说着,这样的情绪他不曾经历,十分陌生,让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或者,有点孤独?”
他说不明白,紧接着就沮丧起来:“师父,你能懂吗?你要是能懂就好了。”
薛思不言,薛闻笛就更是低落。
倏然间,一根银线缠住他的腰,将他勾了过去。再回过神,薛闻笛已经枕着薛思的胸膛,躺在人温暖的被窝里了。
“月是故乡明,该是寂寞的时候。”
薛思温热的掌心轻轻覆盖住这竹编的身躯。
薛闻笛复杂的情绪愈发强烈起来,他急切地想要表达,却毫无章法。
他问:“师父,我能和你说说话吗?”
“嗯。”
“你困不困?”
“不困。”
月色被困于那小小的一方窗户外,薛闻笛好像也被这温暖的怀抱困住,不得脱身。
他问:“师父,你都不教师弟们术法的吗?”
“既修剑道,仙道之法就需要放一放,不然学得太杂,反而会是拖累。”
“可我看傅师弟勤奋刻苦,品性极佳,多学一点,并无坏处。”
“勤奋有余,悟性不足,暂且不论。”
“他年纪还小,多加指点,定成大器。”
“他已经十九岁了,再过四个月,就是及冠之年。”
薛思沉了声,“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能御剑在封山大阵里转圈了。”
薛闻笛不语。
半晌,他又问:“那施未师弟呢?我看他挺有悟性。”
“不如傅及刻苦,心性难定,难承大业。”
薛闻笛皱起眉头:“那曹师弟和张师弟呢?”
“十七岁的年纪,贪玩了些,以后再说吧。”
薛闻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我要教他们的岂不是很多?”
“你将来要继承为师衣钵,为我锁春谷承天脉,继仙道。现在正好长长眼光,免得日后被骗了去。”
薛闻笛一时语塞。
薛思又道:“剑道与仙道虽说根源相近,但终归不同。传道授业,也需因人而异,不是把会的都塞给他,就是在教徒弟。明白吗,小楼?”
“是,徒儿明白了。”
薛闻笛说着说着,不知是这被窝太暖和,还是说累了,就又打起了呵欠。正要闭眼,忽然又挣扎着要爬起来,薛思还有点奇怪,就松了手:“怎么了?”
“男男授受不亲!”
薛闻笛面红耳赤,一骨碌滚下来床,掉回了自己的地方,小被蒙住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闷声装睡。
“那是师父流氓了,向你道歉。”
薛思说得极诚恳,“原谅师父,好吗?”
薛闻笛哪招架得住?他瓮声瓮气地回答着:“是我不好。”
是我不该有这样多余的心思。
这月色如水,着实恼人啊。
但是更恼人的还在后边。
那几个被薛思罚了去厨房劈柴的几个师弟,并没有放弃对薛闻笛的探究。尤其是施未,在思考了三天三夜,死活想不明白那幽绿色的大雾从何而来之后,他就更是坚定了追根究底的信念。
“不行,那东西太邪乎了,我一定得向师父请教一二。”
施未扔下一捆柴火,叉腰站在厨房门口,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一副抓心挠肝的着急样。
曹若愚拎着一桶刷锅水出来,“哗啦——”倒在地上:“三师兄,你就别操那个心了,既然师父说他有办法,那肯定不是咱们能掺和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呗!”
傅及也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搭着几条湿抹布:“师父想说自然会说的,我们还是安生几天,等他告诉我们吧。”
“师父那天的态度,摆明了敷衍我们。”
施未拧着眉毛,“我就是想不通,师父从来不是个专横武断的人,他怎么瞧见那堆篝火,就说我们放火烧山呢?事出反常必有妖,别是那个阴魂迷了师父的眼!”
此话一出,除却傅及,曹若愚和张何都不约而同竖起了耳朵。
“三师兄,此话怎讲?”
“你们没听见吗?那恶鬼在浓雾庇护下,冲我阴森森地笑了好几次,那声音,可贱了!”
施未面目狰狞地添油加醋,夸大其词,本来在竹屋里没事荡着床玩的薛闻笛冷不丁滚了下来,倒插葱似的栽在了地上。
“哪个小东西在背后说我坏话呢?”
薛闻笛起了身,抄起一根小竹签,在地上画了个方位图。
目标指向东南。
薛闻笛沉思片刻,就背上竹签,气势昂扬地出了门。
薛思本在院中给香兰浇水,察觉到他出来,头也没抬,轻声问着:“去哪儿?”
“东南。”
“那是厨房。”
薛闻笛停下脚步,似乎是迟疑了。
“你那几个师弟估计没有死心。”
薛思抿了下嘴唇,似乎是在笑,“竹签给我,你带上这么个凶器,可不好。”
“这怎么是凶器呢?明明是我新做的佩剑!”
薛闻笛开着玩笑,还装模作样地舞了两下。
薛思扬着嘴角:“听说秋后的蚂蚱蹦得最欢。”
薛闻笛拉下脸,佯装生气了,竹签一扔,嚷着:“罢了,我赤手空拳也能教会他们,什么叫不该知道的别去瞎琢磨。”
“嗯。”
薛思没有阻拦,目送着自己的大徒弟活蹦乱跳出了门,轻轻摘下一片兰草叶,置于唇边,默念了一句清心咒,接着手指微转,那片兰草叶就飞了出去,紧紧贴在了薛闻笛背后。
对方亦有所察觉,但不曾言明。
第8章 与师弟们的“斗争”
厨房距离正殿很远,在山峰另一侧。
很多弟子都是下了早课,再步行去饭堂,他们都以为是师父不喜尘烟,因而才这般决定。但只有薛闻笛知道,薛思做饭很好吃,简单的食材也能变出花样,香气四溢,不然他怎么又健康又结实地长到十一二岁呢?以至于后来他接手做饭大业,面对自己搞出来的一桌寡淡无味或者焦黑难闻的东西,都忍不住捂着鼻子,直叫委屈。
但薛思也都吃完了,然后心如止水地告诉他,哪道菜盐放多了,哪道菜又放少了,哪道菜不该加醋,哪道菜又不该加糖……
薛闻笛回忆起自己少不更事时弄出来的那堆乱七八糟的饭菜,都暗暗佩服他和师父的生命力,真是顽强。
“不知道师弟们这方面有没有得到师父真传。”
薛闻笛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正好走到厨房那一带。
他看中了一根自高大院墙垂下来的绿藤,攀住之后,灵活地爬了上去。站在高处,薛闻掐指一算,还是在东南。
他便沿着黑色瓦片往那边走,抑扬顿挫的调调越来越大,怎么听都像是施未在侃侃而谈。
薛闻笛趴在墙头,正好瞧见那个青衣郎拿着根柴火棍,在地上涂着他根本看不懂的圈圈;曹若愚和张何蹲在一边,紧皱眉头,满脸都写着“虽然我完全不明白但是感觉三师兄好厉害的样子”;而现场唯一清醒的,也就是坐在板凳上洗着一大桶脏碗的傅及。
“就是这样,你们听懂了吗?”
施未的目光在两个师弟身上转了一圈,“现在的关键问题,就是我们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个小人偷出来。”
薛闻笛一听,这口气不小啊,别说是自己,师父听了都得打人的程度。
曹若愚与张何相顾无言。
傅及搭腔:“不可能的。”
“那咱们能看着师父被那个厉鬼迷住心神吗?不可能也得可能!”
施未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听得薛闻笛都懵了,什么厉鬼?什么迷住心神?他们想哪儿去了?
可怜刚活过来不久的薛小楼并不知道,他在师弟们的想象中,已经变成了迷惑他们可敬可爱的师父的不法之徒。
傅及无言以对,只好继续洗他的碗。
施未有些挫败,转而又紧盯着那两个小的,曹若愚面露难色:“主要吧,咱们就算把那个小竹人偷过来,那,我们也打不过啊。”
“上次是我轻敌了,这回我拿出看家本事,看它还能往哪里跑!”
施未一棍子戳在了他的鬼画符上,薛闻笛直皱眉:“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东西。”
这群小年轻,肯定不知道,驱鬼一类的符咒画不好,可是会遭反噬的。
薛闻笛摇摇头,把背后那片兰草叶子摘了下来,口中念念有词:“天地有形,而变化无形,变化有形,而大道无形,万物并作,静以观复。诸列阵在前者,皆听吾命。”
兰叶生烟,山岚攒聚,一时间风云变换,原本晴光潋滟的天气顿时诡谲异常。
几个人都难免一怔,拿着柴火棍指点江山的,赶忙扔了手里的东西,蹲在地上的立马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去屋里找回自己的佩剑,倒是一直洗碗的没有动静。
“怎么了这是?刚刚不还好好的吗?”
曹若愚抱着几把佩剑,挨个儿扔给它们的主人,傅及不咸不淡地说着:“也许是被那个厉鬼听见我们在说他坏话,所以他生气了。”
“这还真没有。”
薛闻笛趴在墙头,默默在心里回他话,“大师兄只想好好教教你们,爱说瞎话容易遭天谴。”
他身子还有点虚,能撑起这样的场面,纯粹靠着薛思给他的那片兰叶,因此他得速战速决。
于是,在这片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中,那股诡异的幽绿色浓烟再度冒了出来,将几人团团围住。
薛闻笛魂魄离体,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施未的背后,故意掐着嗓子说话:“是谁说要降服我呀?”
“又是这个贱贱的声音!”
施未也不怕了,拔剑转身,却是劈了个空。
薛闻笛撇撇嘴,居然被嫌弃了?这真得是亲师弟吗?
施未咬破自己的食指,顺着剑锋抹出一道血线:“天地有形,而变化无形,变化有形,而大道无形,诸列阵在前者,皆听吾命!”
剑锋熠熠,竟是在这片浓雾中劈开一方清明空间。
“啧,野路子?”
咒文都念不对,也不知道他入门之前师从何人。
薛闻笛隐入大雾中,后背撞上一人,对方呜呜嗷嗷大叫:“啊!有鬼!有鬼!”
嚷着的正是曹若愚。
他并没有看见薛闻笛,但就是觉得撞上了什么东西,吓得腿都软了。
薛闻笛转过身,朝左绕了一步,伸手点了点他的肩膀,曹若愚虽然胆子小,但仍是拔了剑,拦腰砍向了薛闻笛。
对方毫发无损。
曹若愚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击中,就听施未说道:“咬破食指,涂在剑锋上,不然伤不到他!”
“谁告诉你以血献剑就能伤中鬼怪?”
薛闻笛隐约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这种血糊糊的行为方式,怎么看都像是……
曹若愚闻言,当即张嘴,薛闻笛一巴掌呼过去,对方上下两片唇就紧紧贴在了一起,怎么都张不开,只好呜呜地在原地转圈。
“无衡!无衡你怎么了?”
施未很着急,起了剑势,浓雾后撤,可怎么都看不到尽头,急得他满头大汗。
薛闻笛转而去找目前来看最冷静的傅及,没想到,对方竟然还在洗碗。
“就这么喜欢洗碗?”
他开起玩笑,这回,用的是原声。
傅及听了,倒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他知道鬼怪一类,变化多端,因此并未起疑。
“既然负责洗碗,那就要将这件事做好。”
薛闻笛听到这个答案,对这个师弟投去了赞许的目光:“你就不怕我?”
“我们几个加在一起都不如你,如果你有恶意,又何必大费周章?”
傅及坦然又诚恳,“你在戏弄我们,是不是听到我们在背后说你坏话?”
“是。”薛闻笛笑眯眯的,“那你想怎么样?”
傅及闻言,重新舀了一瓢干净的清水,洗了洗手,在腰上擦擦干,接着,朝着声音来的方向抱拳:“这件事确实是我们失礼在先,向你赔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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