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未倏地睁开眼,挣扎着站起身,站上了土坡,仰天大喊:“死老头,你不是想看我笑话吗?今天,我就让你看个够!”
深邃的幽夜之下,施未的声音不断回响,所有的敌人再次向他涌来。他目光一沉,松开鲜血淋漓的掌心,运起了施故曾经授予他的鬼术。
施未不能理解父亲的做法,他向往的,依旧是朗朗晴空下,那片剑光盈盈的山峰。
可是现在,只有活下去,才能回到那个地方。
施未在白骨堆里横冲直撞,原本修出的浅薄剑气逐渐被打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他自己都难以掌控的力量。这力量似乎就从他身体某处迸发而来,陌生又怪异,不断烧灼着他的理智。
“扑通——”
施未试图收住这些古怪,却不料被敌人偷袭,下路不稳,直接跪倒在地。他顾不得许多,从地里拔/出一把断刀,砍断那群扑来的白骨,连滚带爬逃出生天。
“这是什么?”
施未只觉得自己浑身就像要烧起来,双目通红。他不断往前跑,脚下不知踩断了多少根骨头。
就在这危急时刻,一曲穿肠夺魂的琵琶声从侧面将他打倒在地。施未整个人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下。
那些白骨,也随之停了下来。
他吐出一口鲜血,艰难起身,望着黑暗中的某处:“阁下何方神圣,何不现身一见?”
该死,老头子是准备送我这个不孝子上西天?
施未捂住火辣辣的伤口,不知该哭该笑,只得低低地骂了一句:“死老头,等我上去,我一定砸烂你的烟杆!”
黑暗之中,那曲琵琶再次响起,以弦为刃,割破整个空间。施未拼尽全力,也只挡下三招,接着就又倒在了地上。
“为何要用剑呢?”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轻柔女声,“你并不适合用剑。”
“放屁!”施未破口大骂,“你那只狗眼看见的?老子要不是佩剑丢了,还有你能占便宜的地方?”
对方沉默良久,才平静答道:“破夜并不是你的剑。”
“你这屁要放到什么时候?”施未十分暴躁,一是体力消耗太大,身上那莫名其妙的力量难以压制,二是数次屈于下风,自尊心实在经不起任何刺激。
可是那人仍然慢条斯理地说着:“破夜出自临渊铸剑池,是你父亲的剑。”
施未猛然一怔,接着大吼:“你胡说!破夜是我师父授我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死老头用剑!”
“双剑一刀,世尊鬼主。”对方不急不缓,轻柔的声调仿佛致命的毒/药,彻底绞杀了施未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身为他的儿子,你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施未面对这算不得严厉的质问,竟有些无措,可他仍是嘴硬:“死老头一天到晚抽烟,小时候也见不到他人,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那人又是一阵沉默,只是这回,她没有沉默太久:“那你一定不知道,你父亲为何执意要你修鬼道。”
施未浑身一颤,没有回应。
那人轻声说道:“你是你父亲在半路上捡回来的。你母亲本是歌楼舞伎,与你生父珠胎暗结,可惜那个男人不知为何暴毙而亡,你母亲走投无路,怀着你去投河,被睡在桥洞里的你父亲捡着了。”
施未愕然。
他其实很清楚,自己不是施故亲生的。说起来这件事十分好笑,那会儿施故常常不着家,施未只能自己一个人在山上瞎晃,难免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捡来的。于是在某天,趁着施故酩酊大醉,年幼的施未索性来了个滴血认亲,偷偷戳破了施故的手指头。结果,还真不是。
那时候是寒冬腊月,年幼的施未一个人坐在那大石头上痛哭流涕,起夜的施故摇晃着身子,将他扛了回去。
施未不知道施故有没有发觉,可按照那死老头的修为,应当是知晓了。
施故是有意让他知道的,可施故从来不明说。
施未辗转反侧了一夜,想想,有个破茅屋总比没有强,有个爹,总比孤苦伶仃的好。
所以他不说,施故也不问。
但现在这个秘密,就这样被一个陌生人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施未一时无法接受。可对方还在说着,声音里全是事不关己的冷漠:“你母亲跳河那天,正好是七月半,鬼门大开,阴气极盛的时辰。你母亲被恶鬼蚕食,你也没有例外。”
她忽然顿了顿,继续道:“也许是出于本能吧,你母亲的双手一直紧紧护着肚子。你父亲那时候已经身负重伤,早就不如从前了,但他还是竭尽全力,救下了你们母子。可惜你母亲生下你,就去世了。”
“你因为尚在腹中时就遭遇恶鬼攻击,阴气早已与你的元灵相互缠绕,根本分不开,长此以往,你活不过三岁。”
施未微睁着眼,听见的声音一瞬间隔得很远,又一瞬间拉得很近。他的指节嵌进了身下的泥地里,艰涩问道:“然后呢?”
“你父亲用尽了办法,最后决定为你换血,连同他与斩鬼刀的契,一并转交到了你身上。”
施未肩膀抖了抖,头微微垂了下去。
“鬼道自古只尊强者,斩鬼刀从不认主,直到你父亲出现。他只凭一人之力,驯服了那把刀,在刀柄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名字是用他的血刻上的,只要那血色不退,你就可以驱使斩鬼刀,你就能借着它的力量继续活下去,刀在人在,刀断人亡。”那人掷地有声,“你知道多少人为了这把刀趋之若鹜吗?你知道你身上背负了怎样的使命?聚魔池一日不破,这天下一日难得太平。”
四周静悄悄的,对方的声音犹如杀人的剑,穿肠的刀,招招见血,句句致命。
施未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左手握拳,擦去嘴角血迹。
没人知道他在这短短一瞬,想了些什么。
他只是拔起另一把剑,横亘在身前:“行啊,先和我打一架,咱们再来讲道理。”
琵琶不语,四野杀机攒动。
第101章 贺兰佳音
施未完全不是神秘人的对手。
他的剑锋根本不能抵挡席卷而来的弦刃, 生锈的铁片断了一把又一把,浑身上下都是细小的伤口, 渗出的血珠浸透了残破的衣衫。
施未没能接下对方最后一招,被直接打飞了出去,摔进了白骨堆中。
“咳咳咳……”他满嘴腥咸的铁锈味,整个人就像散了架一样,动弹不得。
那神秘人轻声笑着:“站起来,再去找把剑,或是找把刀。”
施未没有应声,涔涔冷汗混入伤口,又咸又涩,麻木疼痛,难以忍受。他望着黑蒙蒙的旷野,艰难地爬起身, 坐了起来。
“我打不过你, 我认输。”施未走投无路, 他还不能死,他必须要活下去, 他戚戚然笑了笑, “我愿意重修鬼道,请前辈多加指教。”
他双手撑地, 跪下俯首, 给对方磕了三个响头:“晚辈愚钝, 根基浅薄, 不堪大任。然大敌当前, 父兄手足恐遭不测, 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免我离散之苦。”
施未说完,依然伏在地上,没有抬头。
那人道:“是你父亲请我来的。”
良久,施未才踉跄着起身,眼睫上的汗珠掉进了眼里,疼得他只能紧紧闭上了眼睛。对方又道:“说起来,他挺精打细算的。做了这么多年鬼主,一个人打赢了我们三个。按规矩,我们都得完成他一个命令。他把这三次机会,都给了你们。”
施未喉头一动,眼睛好像疼得更厉害了,酸涩刺痛。那人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你父亲给你换血那次,就是我给他护的法。本来这回,我不应该再帮他的。”
施未不言,静静听着,半晌,对方才继续道:“不过,我与你们当真有几分渊源。起来吧,斩鬼刀就在这里,你若是能找到,我也能对你父亲有个交代。”
施未有些恍惚,喃喃着:“是,晚辈明白了。”
他一时没有办法从这么多的隐情中脱离出来。在他眼里,他那个胡子拉碴的老爹,是个蛮横的、不讲理的、不负责任的老头子,是个讨人厌,只会打压他志向的老烟枪。可是他的命,他的剑,甚至最后的一丝生机,都是这个,他只叫了七八年父亲的人给的。
施未刚站起来,就觉着天旋地转,他又摇摇晃晃倒了下去。他还有点意识,还能听见,那个神秘人轻声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你父亲,更希望你能活下去。”
施未哑着嗓子,想说话,却不知该从何问起。他抿紧干裂的嘴唇,青筋暴起的手抓住身下的泥土,终是松了气,昏睡过去。
悠扬婉转的琵琶曲再次响起,一股轻盈灵气覆盖住他全身伤处,轻缓地为他疗伤。黑暗之中,隐约现出一个曼妙的身影,纤纤素手勾着弦,素净雅致,不可名状。
施未昏昏沉沉的,没有完全清醒,神秘人也看不见他,只能感受到他散发出的气息。轻薄的纱布之下,是一双不曾睁开的眼睛。发髻轻挽,一朵粉白的毛团似的花别在上头,衬得她的脸格外小,格外娇媚。
她拨弦,好像又回忆起了什么,轻声道:“你受阴鬼侵扰,难以育养灵根,修出剑气已是难能可贵。若你自年幼之时,便能专修鬼道,说不定现在已经可以能与你的师父,你的师兄比肩了。”
她的眼睫微颤,搔着那层薄纱。她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单枪匹马闯入她弦音阵中的少年,如今不知是否得偿所愿。
“薛闻笛,凡事强求不得啊。”
她长长叹息着。
可是在魔都深处,早已退去年少稚气的青年,还陷在迷离的梦境中。
他不断去追逐着那抹熟悉的身影,可他无论如何都追不上,黄昏日落,晨辉朝阳,一切都尽数湮没在周围的黑暗里。他在低矮的屋檐下,空旷的宫殿中,甚至是冷清的高楼之上,穹顶之下,都听见了某个低哑的笑声。
那声音在嘲笑他:“薛闻笛,你以为你斩断他身上的锁,他就能重获自由吗?”
薛闻笛持剑而立,腥咸温热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令人十分不适。那个声音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肆意讥讽着,横雁散发出强烈剑光,却无法驱散这阴郁的气息。
“你是谁?”
薛闻笛高声质问,黑暗深处,似乎浮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薛闻笛朝他走去,掌心出现微凉的陌生触感。
迷梦在这一刻彻底破碎。
薛闻笛醒来时,身上还盖着那绣着田田莲叶的薄被。他微微动了动手指,却无意勾住了另一只手。他心一惊,直直坐起身,眩晕感铺天盖地,他又靠在了床边,闭上了眼睛。
“你不舒服吗?”
有个很稚气的声音问他。
薛闻笛缓了又缓,才慢慢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有个很小很小的还没有他床高的小女孩拉着他的手,仰着鹅蛋似的小圆脸看他,眼睛黑白分明,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可又透着几分旁人看不懂的忧愁。
“你在担心我吗?”薛闻笛没有立刻抽手,而是轻声问她,对方点点头。薛闻笛不免生疑,魔都上下都复苏了吗?就算复苏了,这样一个小孩子,又是怎么进到这里的?
他想得有些出神,那小女孩继续问他:“你不舒服吗?”
“我还好。”薛闻笛抿了抿唇,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谢谢你。”
“不谢。”小女孩一字一顿,奶声奶气地跟他说着话,“我跟小鱼是好朋友,是他托我来照顾你的。”
薛闻笛有些讶异,她口中的小鱼,是薛思吗?
“就是他呀,原来他在外面新取的名字叫薛思啊。”
那小女孩忽然开了口,薛闻笛更是狐疑:“你能知晓我心中所想?”
“嗯。”对方轻轻握住他的食指和中指,“我叫贺兰佳音,是魔都右护法,我知道你所有的事情。”
薛闻笛愕然,右护法?这么点大的小孩子?是修炼了什么密法吗?仙道之行,多有驻颜之功,会延迟衰老,但返老还童可就是另一回事了,这等于是逆天改命,难度可想而知。但如果是魔都护法,那有这等修为,似乎也有那么点合理。
薛闻笛觉着自己睡了一觉,头脑都有点糊涂了。
贺兰佳音注视着他:“你不用深究我为什么长不大,你只要知道,我站在你这边就行了。”
薛闻笛一愣:“我这边?”
“嗯嗯,你是小鱼娶回来的小媳妇,也就是我朋友啦。”
薛闻笛嘴角抽了抽,僵着不动了。
贺兰佳音拍拍他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现在我带你去找小鱼,我们路上说吧。”
“哦,哦,好的。”薛闻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原以为自己这回羊入虎口,必定九死一生,谁能料到,刚醒过来就碰上了一个,嗯,看上去脾气还挺好的魔都右护法?
他起身下地,贺兰佳音忽然抱住他的腿,变成了一只黑猫,敏捷地爬到了他的肩头,毛茸茸的尾巴垂了下来,搭在了他后背上。
“你原身是一只猫啊?”
“是呀。”贺兰佳音应着,叮嘱他,“出门右转,小鱼在大殿。”
“好。”
薛闻笛选择相信她。
夜城依然人烟鲜少,但是这些奇形怪状的影子却少了很多,入眼都是些未能化形的魔物。贺兰佳音的原身算是比较好看的了,毛皮光亮,肉垫柔软,眼睛也是漂亮的金色。而剩下的,薛闻笛都不知如何形容,丑得各有千秋,烂得别具特色。
那些魔物倒没有为难他,甚至有些恢复了自我意识的,还会微微俯首,像是在行礼。
薛闻笛一路畅通无阻。
“你是魔都右护法,那是不是还有左护法?”
“嗯,有啊。”贺兰佳音并未隐瞒,“他刚好和我一起醒来,我就顺势将他打晕了。”
“打晕了?”
“嗯。”贺兰佳音尾巴一甩,“前边下台阶,朝东走。”
“好。”薛闻笛难免对魔都产生了些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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