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思不远不近地站在床边,沉默地注视着这张略显苍白的脸。一道若隐若现的链子自薛闻笛的手腕连接到他身上,并在这间幽静的天光未能照进的房间里,散出微弱清光。
薛思万分不解。
他与薛闻笛虽是结了契,可契约所现,应该是在心前,是一块印记,而不是一道灵气充沛的锁链。
这是什么?
薛思醒来后,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茫然地握着薛闻笛的手,第一个念头是这人不能死,第二个念头是,为什么他希望这人不要死。
作为魔君,被临渊戏弄,献祭失败,他理当愤怒,但此刻却异常平静。他甚至再度闭锁了夜城,下令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甚至,一直待在这个屋里,寸步未离。
薛思听着薛闻笛平稳的呼吸声,难以面对内心的喜悦。这个人,一剑砍断了他与聚魔池的联系,导致他差点丧失对夜城的掌控,好在多年修行,绝对的力量压制下,他仍然能让复苏不久的魔族俯首称臣。
但是,如若正道攻伐,他不能保证能让族人全身而退。
“薛闻笛,你究竟想做什么?”薛思长叹,寂静的屋内不断回荡着他的声音,可是薛闻笛听不见,也无法回应。
薛思对聚魔池中的一切,尚有一丝印象。
他记得母亲很喜欢薛闻笛,似乎还对这人说了些什么。但现在答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薛思终是败下阵来,走过去,俯下身,吻了吻薛闻笛的额头:“你快些醒来吧,本君喜欢你。我答应你,不让你为难,若是正道愿意与我谈判,我可以做些退让。”
他呢喃着,又吻了吻薛闻笛发凉的唇,总觉着,有一些苦涩。
薛思垂着眼帘,又改口道:“快些醒来吧,是我喜欢你。我不做这个魔君也可以,随你高兴。”
他不得不承认,薛闻笛平安无恙,比任何事都令他安心,令他欢喜。
躺在床上的人忽然动了下手指,隐隐地,应当是听见了。
窗外云雾涌动,夜城灯火漫天,黑袍之下,隐藏着各异的身形。唯一相似的,就是那一双双浅淡的流光金瞳。
文恪自然也发觉了夜城的变化。
他虽然远在岁寒峰,多有不便,但那方观景台却是一处绝佳的观星卜卦之所。他于那处,推演出了此刻的天下大势,就也得知了聚魔池之变。他忧心忡忡,念着要不要说服曹若愚带上傅及一并回到临渊,毕竟此处只有他们二人,大有寡不敌众的风险。
可他刚到门口,曹若愚却大嚷着冲了出来,见到他就跟见了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抱住,哆哆嗦嗦说着:“文,文长老,有,有鬼!”
“有鬼?”文恪陷入沉思,这岁寒峰是一块风水宝地,阳气旺盛,方圆百里都不见一处荒坟,怎么会有鬼呢?
他扒开贴在自己身上的曹若愚,问道:“大白天的,哪来的鬼?”
“真有鬼!”曹若愚吓得三魂七魄少了一半,“我正要去给二师兄换药,结果转身就看见一团白花花的东西站在床边。”
他撇着嘴,委屈又可怜。
文恪不信,道:“那我去看看,有鬼也给你抓了,行不行?”
曹若愚很是苦恼:“文长老,你打得过他吗?”
“我不行,你行吗?”文恪拿他完全没办法,曹若愚低着头,不作声了。
“你后边去。”文恪招呼着,抬脚就往傅及房里走,曹若愚拽着他的腰带,亦步亦趋紧紧跟在后面。
文恪这么走着,有点难受,想让他松开些,但转头一看对方那吓得还没回出血色的脸,又于心不忍,便忍着不说了。
两个人就这样慢吞吞挪回了屋里。
曹若愚的房间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两张桌椅,可以说是一览无余。剑袋就悬在床边,明曙与破夜相互依偎,悄然无声。
文恪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不是破夜上边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径直走过去查看,但翻来覆去端详了好一会儿,愣是没看出半点端倪。
“你真得看见了?”
文恪又问曹若愚,对方点头如捣蒜。他不免蹙眉:“那真是奇怪,这地方没有半点阴气,怎么会有鬼呢?”
他说着,忽然盯着曹若愚:“你是不是最近太累,眼花了?”
对方抿着唇,思索了好久,才摇着头:“除了照顾二师兄,我没怎么累着。”
文恪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目光落在了那双磨损很严重的靴子上,若有所思。
曹若愚似乎有在偷偷练剑,只是没有告诉他,想来应该是怕他担心。
思及至此,文恪轻声道:“晚上我跟你一起睡,你别怕。”
“啊?”曹若愚愣住了。
“啊什么啊?难道你一个人睡得着?别是半夜爬我窗户,哭哭啼啼地跟我说,文长老,我又撞鬼了。”文恪摊手,仿佛真看见了曹若愚可怜巴巴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对方被这么一笑,脸上顿时发起烧来:“我没有,我不会,男儿有泪不轻弹。”
“嗯,理是这个理,但凡事都有例外。”文恪顿了顿,“你是例外中的例外。”
曹若愚无言以对。
他取下自己的剑袋:“那我先去给二师兄换药,然后再去校练场。”
说到这个,文恪神色顿深:“曹若愚,你师父和小楼,可能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你早作准备,但也不要勉强。”
少年人肩膀微微抖了抖,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嗯。”
他道:“我每天都在推定雨燕的下落,我三师兄依然没有消息,但是小师弟,好像在西南某个山谷里。”
文恪应着:“我知道了,我帮你。”
“谢谢你,那我先去了。”曹若愚负剑,飞快地离了房间。
文恪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感受到一丝熟悉的灵气,但瞬间又消失不见。这速度之快,他几乎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怎么会呢?不应该啊。”
文恪恍惚着,没有敢细想下去。
第98章
傅及就住在曹若愚隔壁, 和施未一个院子。他伤得极重,带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一口气, 堪堪吊在那儿。文恪判断他是与人打斗后,从山顶坠落,被坍塌的石块倾轧,五脏六腑移了位,因而十分难治。但在回来的第三天,傅及竟凭着惊人的意念,从昏迷中苏醒,只不过很快又昏了过去。由此,曹若愚便每天坚持跟他说话,给他喂药喂饭,傅及的情况一日好过一日,等到了今天, 已经能撑着坐起来了。文恪这种见惯了生离死别的性子, 每每见到, 都难免心生感动。
曹若愚推门进去的时候,傅及正在给躺在他腿上的黑猫顺毛。这只黑猫的情况要稍微好些, 救回来没几天就能下地走动。只是最开始, 不知道是不是认生,见到送饭的曹若愚就咬, 还好年轻人躲得快, 没破相, 就是手背上多了好些抓痕。文恪撞见后, 拎着这只黑猫的后颈皮, 打了好几顿屁股, 总算给他驯服了。现在的小黑猫算不上温顺, 却也不敢造次。许是与傅及有着共同闯过阎王殿的经历,因此也没有对这人利爪相向。
曹若愚见状,端着药碗走到床边,单手抱起那只黑猫:“你先去一边玩,我给师兄换个药。”
那只黑猫睁着双鎏金色的眼瞳,满是戒备地盯着他,曹若愚也不介意,将它放到地上后,就动手拆开傅及身上的夹板和绷带。那只黑猫不知怎地,又一跃而上,跳到了傅及腿上。
曹若愚蹙眉,想把它赶下去,傅及笑笑:“不碍事。”
“我怕它挠你。”曹若愚嘟囔着,又跟这只小畜生互相瞪眼,“早知道就不把你捡回来了,成天只知道添乱。”
“可能是受了惊吓吧,没关系的。”傅及也不清楚这只黑猫的来历,只是醒后听曹若愚说,它和自己埋在了一块,想是山顶石块砸下来,殃及了这个小可怜,心中多有些愧疚,因此纵容了些。
他伸手摸了摸这只黑猫毛茸茸的脑袋,对方很是受用,微微眯起了眼睛。曹若愚便不好再说些什么,利落地给他擦干净身子,涂上新的药糊糊。傅及身上没几处好骨头,庆幸的是两条胳膊还能稍微活动下,端得动饭碗。曹若愚明白,虽然二师兄什么都不说,但心底一定特别难过。所以换药的时候,他也跟着很沉默。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吗?我听见你在喊文长老。”傅及轻声问着,那只黑猫又挨了过来,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拂过他右手上结疤的伤口。
傅及左手搭在了上边,捂住了那几乎割断整个掌面的疤痕,黑猫倏地停下动作,动也不动地盯着他。
曹若愚没空搭理这个小东西,应着他师兄的话:“刚刚我在屋里看到一团白花花的东西,以为是鬼,就吓到了。”
“白花花的东西?”
“嗯。”曹若愚望着渐渐愈合的皮肉,还有新上的黑褐色药糊,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可是文长老说没有不干净的东西,应该是我看错了。”
傅及思忖片刻,道:“你眼神一直都很好,不应该看错的。说不定是文长老去的时候,那东西就藏起来了,所以没有被发现。”
曹若愚没有立刻回话,而是将夹板重新给他固定好,给他套上衣服,才嘀咕着:“二师兄,其实我真得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这里的,可是,我又担心惹到了它,我们都会有危险。你想啊,连文长老都没有发现它,那,那东西得有多厉害啊?”
他说着,床上那只猫忽然就往傅及怀里钻,拿脑袋拱着这人的腰,傅及以为它也怕,就轻轻拍着它的背,以示安抚。
傅及说道:“那除了白花花一团,你还看见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看见。”曹若愚摇摇头,傅及看了看,视线落到了对方背着的剑袋上。他醒来之后,曹若愚就向他解释了来龙去脉,所以自然而然,也和文恪想到了一块去。
“会不会是破夜剑身上染了阴气?”傅及问着,忽然神色一敛,就刚刚那瞬间,他好像看见剑袋上方冒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白烟。
曹若愚见他神色不对,心下一紧,用口型问道:“我,我背后有东西吗?”
傅及示意他将剑袋解下:“从前师父教过我显形之法,我试试看。”
“会不会惊动它啊,二师兄?”曹若愚有些紧张,傅及却道:“如果它早有危害,何必等到现在呢?我猜应该不是凶灵。”
曹若愚转念一想,也有几分道理,就依他的话照做了。哪知道,那只小黑猫又去折腾剑袋,似乎不愿意这个东西靠近,曹若愚狐疑万分:“这只猫,和我们的剑有仇啊?”
“听说小动物对鬼怪阴物都比较敏感。”
“我家那边还说黑猫不吉利呢。”
曹若愚嫌弃这只黑猫闹腾,拎起它的后颈皮,板着张脸训斥道,“你这么闹,万一挠到我师兄怎么办?我警告你啊,最好老实点儿,不然我就把你扔出门外。”
黑猫喵喵直叫,挥舞着毛茸茸的爪子,像是要和曹若愚打架,可对方再不济,也不可能打不过一只猫。在一人一猫斗争之际,傅及早早布下了显形之法,果真有一缕白烟直上,只不过不是从破夜剑身中冒出来的,而是由明曙散出的。
曹若愚一惊,手上劲儿就松了,那黑猫立马跳回傅及腿上,而那好不容易出现的白烟就又消失不见了。曹若愚瞪大了眼睛,喉结滚动,颤声问道:“师兄,是不是真得有鬼?”
“阴气不重,不像是鬼。”傅及沉吟着,“我再试试。”
他双手结印,降下一道灵术。明曙的剑身发出微弱光亮,轻灵飘逸,那缕白烟却再未显现。曹若愚毛骨悚然:“师兄,他是不是有自己的意识?知道我们要见他,所以故意躲着不出来?”
傅及没有办法回答他,曹若愚没有多想,抱上两把剑,就往门外走。
“你去哪儿?”傅及在身后唤他。
“冶炼池。”曹若愚头也不回地跑远了,傅及很是担心,手撑着床板,艰难地要下地去追他。彼时的傅及尚且不会传音术,没办法立刻找来文恪,只能自己忍着钻心刺骨地疼痛站起来。那只黑猫暴躁地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呜呜直叫,但傅及却是低头看它,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我没事。”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滑落时,那黑猫忽然没了声响。
岁寒峰是有冶炼池的,是薛思亲手建起来的一处铸剑之地。傅及的度波便是出自此地,这也是薛思出谷后锻造的唯一一把剑,所用的材料,就是从锁春谷剑冢带出的陨铁残片。
只是现在的傅及尚不知晓,又或许,他永远也不会知晓——薛思自始至终,都有意授他道业,传他衣钵。可惜傅及开悟较晚,如他这一生,必定要度尽劫波,方能回首万里,与旧人恩仇尽泯。
曹若愚抱着他的剑袋,一路狂奔到冶炼池。
那池边还有他打铁用的工具,还有退了红的烙铁,烧了大半的煤炭,各种零散器物,堆得到处都是。
曹若愚背着所有人,偷偷地在学铸剑。因为傅及的度波被捡回来时,剑身上全是裂痕,剑锋都有好几处凹陷,仿佛再用力挥几下,就要尽数断裂。
曹若愚不希望傅及伤心,因此从仓库里找到了师父留下的铸剑图谱,半夜里偷偷地练。那图谱上,还用一行小字,标注了某个灵术——大意是,如若剑身染上邪祟之物,也可通过回炉锻造,淬以剑主鲜血的方法来驱逐。
曹若愚决定赌一把,哪怕他现在还不确定明曙有没有认他做剑主。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总不能就地等死。
曹若愚心一横,就火急火燎地开始烧炭,里里外外折腾起来。等他全部准备好,文恪早就发现了异样,赶了过来。
“曹若愚你干嘛呢!”
文恪拧着眉毛,一时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曹若愚也愣了一下:“我,我驱鬼啊。”
文恪头疼:“你知不知道,你二师兄想来拦着你,都走到门口了,要不是那只黑猫突然蹿到我面前,咬着我的裤腿让我帮忙,你知道你二师兄要走多远的路吗?”
曹若愚整个人都抖了抖:“那我二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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