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我扶他回去休息了。”文恪重重叹了一口气,“我不是早上说了没有鬼吗?你怎么还要来折腾这个?”
“我和二师兄都看见一缕白烟了,我不放心。”曹若愚面红耳赤地解释着,“我怀疑那东西故意躲着我们,不肯出来,所以想换个法子试试。”
文恪眨眨眼:“凡邪灵阴物,可锻之以烈火,淬之以鲜血?”
曹若愚抿了抿唇:“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文恪又是一声长叹,似乎是累了:“行吧,你上,我看着。”
“嗯。”
曹若愚垂着眼帘,咬破自己的食指尖,往明曙剑身上滴了两滴鲜血。
刹那间,白烟蒸腾而已,缥缈灵气如薄纱帷幔,覆盖住整个冶炼池。
文恪瞬间僵在了原地。
这场景,太像密音帷转动时的样子了。
而那帷幔深处,竟慢慢显现出一个人影。
他紧闭着眼,眉目间寒霜尽覆,冷得如同巍峨矗立的千年雪山。
第99章
曹若愚难以置信, 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看向文恪, 然而对方却也愣在了原地,动都不动。他只好艰难地迈开腿,轻轻往文恪那边挪,一边挪动,一边盯着那个人影,生怕那个“鬼”突然发难。
等他终于战战兢兢满头大汗地来到文恪身边时,却听见了一句低喃:“大,大师兄?”
“嗯?”曹若愚微微瞪大了眼睛。
文恪虽然什么都看不清,看不真切,可是这白茫茫一片中,他还是感受到了熟悉的灵气,冷冽如雪, 锋利似刀。
他笃定, 这人是孙雪华, 是他去世多年的大师兄。
文恪缓缓走向前去,可他刚刚靠近, 那缕精魂便又回到了剑身之中, 白烟也随之消失不见,一切再次恢复了原状。文恪难掩惆怅, 转而看向曹若愚, 对方迟疑了片刻, 伸出自己的手:“再, 再来点儿?”
他以为文恪是想念孙雪华了, 想再见见那个人。
文恪撇撇嘴, “啪”地一下, 拍中他的手掌心:“回去吧。”
“啊?”
曹若愚一脸呆样,文恪哑然失笑:“傻乎乎的。”
他背过手,信步而去。曹若愚赶忙收了剑,急匆匆追了上去:“你等等我呀,文长老。”
“不等。”文恪头也不回,好在他也走不快,曹若愚很快就与他并肩而行:“文长老,那就是你大师兄啊?”
“是啊。”文恪笑问,“是不是一表人才,出类拔萃?大师兄可是我们临渊有史以来,最出众最优秀的掌门人。”
“唔,”曹若愚想了想,“英俊是英俊,但他看起来比我师父还要冷淡些。”
“你第一次见他,跟他不熟,自然会觉得他冷清。我头天见着薛谷主,也差不多这个感觉。”
文恪认为这是人之常情,曹若愚也陷入沉思:“顾长老说,孙前辈和我大师兄关系特别好。这么一想,我大师兄好像很吸引这样冷冷清清的人。”
“有吗?”文恪认真回忆了一下十年前薛闻笛在临渊的日子,大师兄似乎并没有对他有过什么优待,两个人甚至没多少交集,唯一有印象的,也就自己和薛闻笛切磋,输了剑。
曹若愚听了,也愣了愣:“没有吗?我听顾长老说,孙前辈一直将我大师兄当作最好的朋友,当作一生挚友呢。”
文恪更是一头雾水:“一生挚友?”
他顿时站住脚,看着曹若愚,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天在临渊山路上,孙雪华微垂眼帘的样子。
“我也输过剑。”
“输给过我最好的朋友。”
一幕幕,一句句,一点一点汇聚,回忆鲜活泛滥起来。
那时候,薛闻笛跟他说:“誉之,你师兄看上去,好孤独啊。”
文恪那会儿没有完全懂,他以为这种孤独,是强者都会有的高处不胜寒的独孤,然而此刻,他竟是明白,这种孤独也是挚友离散,往日不可追的独孤。
“顾师姐,还跟你说过什么?”文恪轻声问着曹若愚,对方挠挠头:“从哪儿开始讲呢?顾长老和我讲了好多,从她小时候讲起的。”
“都讲讲吧。”文恪声音愈发轻了起来,“我在师门排行最小,其实都不清楚师兄师姐们的过去。”
他从一开始就是思辨馆馆主陆茗的弟子。但他的师父,在他八岁那年,就因病去世了。临终前,陆茗将他唤至病榻前,指着那时候已经成为临渊掌门的孙雪华,对他说:“来,叫师兄。”
文恪抬头望着那个长身玉立的男人,却是不敢叫人的。他年纪小,入门也晚,于情于理,也该称呼孙雪华一声师叔。
陆茗看出了他的犹豫,支撑着坐起来,拉过他的手,催促着:“快叫啊,以后小雪就是你大师兄了,你要跟着他练剑,知道吗?”
“是,师父。”文恪又看向孙雪华,怯怯地叫了声:“大师兄。”
对方不言,只是微微点了个头。
陆茗最后还是无声地说了句话,含笑而终。
文恪没有听见,但想想,也应该是感谢孙雪华之类的言语。至此,他就跟着孙雪华练剑,可惜他天生灵气欠缺,无法达到对方那样的高度,剑术虽有成,但终归不是他毕生之乡。没几年,他便开始一心钻研起古籍,不问世事。
文恪与曹若愚一道走着,望着眼前青山,又想起年幼时的思辨馆,忽然说道:“我师父去世那天,大师兄带走了窗台上的一盆花。”
孙雪华说是要替师父送花给一位好友,他一手抱着那盆花,一手牵着自己,走在迢迢山路上。
那条路,通往照水聆泉。
那是何以忧所在之地。
孙雪华带着他只走到了门外,门里就传来了那人温煦如风的声音:“就放在门外吧。”
“不见见小誉之吗?”孙雪华问她。
“不见。”
朱门闭锁,一枝艳丽的海棠从墙头垂下。
文恪几乎见不到何以忧,对他而言,这位前辈只能用神秘莫测来形容。
孙雪华便告了辞,领着他往回走。年幼的文恪很紧张,走路都不利索了起来,孙雪华便慢慢地走,偶尔拉一下差点摔倒的他。
文恪从小到大都很容易摔跤,这是他打死都不会说出口的秘密,当然,所有人都知道。无论是孙雪华,还是薛闻笛,都会照顾着点他。
文恪想着想着,思维就发散了,他再看了看曹若愚,就越看越不对劲。对方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问道:“有什么事吗?”
“我发现了一个问题。”文恪神色微妙,虽然他很容易摔,但好像,只有这个人总是背着他?
曹若愚一脸困惑:“什么问题?”
文恪摇摇头:“没什么。”
可能是他想太多了,他怎么会觉得曹若愚这种傻蛋对他有点与众不同?换个人,曹若愚也能背着走一路。
文恪左想右想,却又莫名地不大高兴,索性不想了。曹若愚见他神色变来变去,更是摸不着头脑:“到底怎么了啊?”
“你自己猜。”
文恪就是不肯说,曹若愚也拿他没办法,只能由着他去了。
是夜,曹若愚在安顿好傅及之后,又偷偷跑去练剑。他在收拾仓库的时候,还发现了薛思留给他们几个的剑谱,都写了名字,画着不同的招式,贴合他们各自根基。
曹若愚少时贪玩,论基本功不如傅及他们,现如今也没有开悟,进展缓慢。薛思似乎是预料到了这一点,给他的那本剑谱上,招式简单,变化却是万千,并留了批注,告诫他万变不离其宗,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
曹若愚便整夜整夜刻苦练习,手上磨出新茧,鞋底也都磨平了。
可是仍然毫无头绪。
曹若愚挥汗如雨,始终不得要领。他一遍一遍想着问题关键,又一次一次失败。曙光将至之时,他终于泄了气,四仰八叉地躺在石板砖上,手里握着明曙,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点剑气都修炼不出,明明顾长老也说过他灵根深厚,是可以有大作为的人,但怎么到现在,他还是拖后腿的那个?
“你知道吗?”曹若愚举起明曙,对着它喃喃自语。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一圈淡淡的光晕透过明曙剑柄上那颗流云飞石,曹若愚甚至可以看到石头里,倒映出的自己的疲态。
可是他越看,越发觉不对劲,自己的样子似乎渐渐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人一双冰冷的眼眸,正平静地与他对视。
曹若愚心下一惊,手就松了,剑狠狠砸在了他鼻梁骨上,疼得他左右打滚。微微天光下,有个人慢慢显现了出来。曹若愚再睁眼的时候,就看见了对方,吓得他又是一阵腿软。
孙雪华只是看着他,面无表情。
曹若愚慌张站起身,一时赧然:“孙前辈。”
说完,他又在想,文长老的大师兄,究竟能不能听见自己说话啊?万一听不见,这可怎么办呢?
这时候,对方却又再度回到剑中,曹若愚怔了怔,默默捡了起来,嘟囔着:“孙前辈,你是不是不能说话?是不是在长明灯里太久,伤得太重了?”
他为这个人感到惋惜,手中剑势多有苦闷之感。他絮絮叨叨着:“也不知道我大师兄他现在怎么样了,师父他好不好,我三师兄和小师弟安不安全。”
曹若愚是个自来熟,虽然一开始误会孙雪华是鬼,很是惧怕,可一旦接受了对方是文长老的大师兄这个事实后,就开始暴露本性。
他在天光下舞剑,身上莫名热了起来,一股热流自他丹田涌出,渐渐汇聚到他的剑锋,明曙好像也不再被他所掌控,而是由另一股力量引导。
清晨的风拂过,曹若愚耳边的碎发黏在他汗涔涔的脸上,他恍惚间,似乎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声音。那声音对他说:“你天性善良宽宥,不适合染血。你师父传授于你的剑,不是杀人的剑,是卫道的剑,当以退为进,万千如一。”
曹若愚犹如醍醐灌顶,原来师父的意思,不是森罗万象,是抱元守一。
“多谢前辈。”
他恭敬极了,可对方没有回答,而是再次陷入了沉寂。
天边大白,云层被晕染到发亮,素净如雪色。
作者有话要说:
写几章师弟们的际遇
第100章
文恪将近来发生之事尽数寄往了临渊。
自孙雪华现身之后, 他每日便多了个任务——盯着曹若愚练剑。起初年轻人很不自在,有些放不开手脚, 文恪就在一边催他:“快点啊,我大师兄在这边看着你呢,你得抓紧这个机会,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了!”
文恪万分迫切地希望孙雪华能指点曹若愚一二,免得浪费了这个好苗子。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与大师兄商量,比如现下迷雾重重的魔都,摇摇欲坠的正道。
顾青回信于他,说是正道同盟齐聚临渊,商讨魔都一事,未能议定出结果。个中缘由, 文恪自然也猜到, 十年前正道昌盛之时, 尚且只能与魔都打个平手,更遑论如今这青黄不接, 人才凋敝的境况。
顾青在信中说道, 她以卦术推衍,薛闻笛恐有大劫之象, 而魔都亦未全部复苏, 似乎被人有意压制。临渊意与鬼道结盟, 借走马兰台冥泉车驾, 速战速决。只是目前, 鬼道不曾有任何消息。
文恪想宽慰她, 却是词穷难言, 只道会一并搜寻鬼道众人的下落。曹若愚练剑归来,恰好看见文恪将这封信送出去,便问道:“文长老,临渊那边是不是有消息了?”
“没有。”文恪倚着窗,神情落寞,“魔气剽悍,正道难以深入其中,师姐也无能为力。”
他抬眸看向曹若愚,“你三师兄有消息了吗?我记得没错的话,他好像是老鬼主的儿子。”
“没有。”提到这个,曹若愚也是满脸沮丧,“他就像从这个世上蒸发了,大师兄留给我们的雨燕怎么都没有回应。”
“那他会在哪儿呢?”文恪忧心忡忡。
施未已经在崖底待了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
他被施故从山顶扔下来的时候,刚好摔进一条湍急的暗河之中,紧接着就被水流冲击到了一片滩涂之上。他没有昏迷太久,醒来就是茫茫黑夜。黑暗之中,幽幽白骨伫立在四野,空洞的眼眶之中冒着骇人的绿光。
施未知道山顶之下是一片乱葬岗,却不知具体情况。他本以为会是些凶尸恶灵,不想放眼望去,竟全是白骨。折戟残剑层层叠叠地积在一起,覆着薄薄的黄土。空气中没有他熟悉的或者自以为的恶臭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直透天灵盖的恶寒。
施未没有剑,只能从地上捡。他拾起一把生了锈的长剑,回首看了眼身后湍急的暗河,原路返回定是不能了,他只能往前走,若是找到崖壁,还能顺着爬上去。
施未缓缓踏出一步,周遭便响起了诡异的“咔哒咔哒”的声响。
白骨从黑暗中复苏,或持剑,或提枪,或扛刀,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
施未只身迎敌,不过三招,他的剑就断了。满是铁锈的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锋利的弧度,砍中其中一具白骨的胳膊,施未顺势抢过他手中剑,挡下了密集的攻势。
白骨如潮,入耳全是刀剑碰撞的金鸣之音,施未的剑断了,又重新捡起一把,周而复始,屡败屡战。他喘着粗气,总觉得他那个不着调的老爹是想将他耗死在这儿,他抹了把脸,朝前狠狠一劈,笔直地斩断了面前一具白骨。施未趁机后退,躲到了一处隆起的小土坡后边,封住了全身气息。
白骨不再行动,各自回到了原本的地方。
施未颤颤巍巍地伸着手,虎口裂了很大一道口子,身上也到处是深浅不一的伤口。他望着自己汩汩流血的掌心,用力一握,要妥协吗?要向死老头妥协吗?要重新回到原点,成为鬼道一员吗?
施未头靠着背后的土坡,仰天紧闭眼睛,目前的情况,根本不容他犹豫。他再拖下去,只会命丧于此,他还得与师门会合,他的师父师兄弟都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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