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来犯,未必是好事呢。”思衿皱眉。眼下就快要过年了,战士思乡企盼归家团圆,未必肯全副精力打这一仗。
“北疆铁骑若是踏入西厥,自然不是好事。可他涂山雄时日无多,却是一件顶好的事。”凌曲说。
思衿心里一惊,忙问:“何出此言?官家好端端的,怎么会时日无多呢?”
“我似乎没跟你提起过,涂山雄早年痛失一子。”凌曲垂眸看他。
这的确是思衿不知道的。“可这和涂山雄时日无多有什么关系?”思衿不懂。
“自然是有关系的。涂山雄曾经十分珍爱此子。无奈此子身体不康健,十年前行军途中,涂山雄为了免受思子之苦,强行将此子带上,结果边疆风寒,此子便一命呜呼了。”凌曲慢悠悠地说,“你猜怎么着?”
思衿道:“怎么着?”
“这些年来,涂山雄对外不说,暗地里一直想要找法子,让此子死而复生呢。”凌曲笑了笑。
“这世上哪有什么死而复生的法子……”说到这儿,思衿忽然安静了,只定定地看着凌曲。
他怎么忘了,这世上虽然没有让人死而复生的法子,可让死掉的人依旧存在于人世间,却不是完全不可能的。恐怕涂山雄也并非想让亡子完全活过来,只是在他年迈之时见一面,有个念想便好了。
“你仿佛猜到了什么。”凌曲说。
思衿整个人都怔住了:“难道,官家是想让你替他复活亡子?”
凌曲不答。
思衿忽然明白了:“这也是为什么你敢在他面前做这么多过分的事,而他却一再不管不顾的原因?你心知他不能杀你……”
“他能杀。”凌曲打断他,说,“我若替他复活亡子,只有两个法子。要么将杵济身体里的蛊引取出来,要么,干脆将我自己身体里的蛊取给他。杵济身上的蛊引我自然是不会考虑的,而若想让他亡子复活,只有从我这里取蛊了。蛊一取,我便不再有毒息,到时候他想杀我,轻而易举的事情。”
“那你如何能将蛊给他呢?”思衿道,“你明知一旦给他,他便会反过来杀你。”
“是了。若是就这么被他杀了,岂不是亏得很。”凌曲枕着思衿的肩膀,笑了笑,“所以,他若取我的蛊,他便也要死。”
“我要让他,死得很难看。”
-
“三十二个朝廷命官一夜亡故,凉朔夜雪,本王的心里凄怆啊。”座上,涂山雄撑着脑袋歪坐着,底下跪了一地前来请命的官员门生。
“还望王上尽快将此等贼人捉拿归案。还凉朔一个安宁!”众人纷纷叩首。
“本王已经责令右侍去办了。众爱卿起身吧。”涂山雄换了一只手撑脑袋,“毛晋。”
一旁的大太监连忙跪了,说:“奴才在。”
“去把右侍请来,本王要问问他查办得怎么样了。”涂山雄道。
毛晋心里头咯噔一下,说:“右侍今早率一骑铁骑拿着令牌追去了校场,目前尚未归宫。”
“校场?”涂山雄突然睁开眼睛,皱起眉头,“那里目前可是贼军的地盘。”
“是了。”毛晋垂着脑袋,仔细回话,“右侍说昨个夜里在翠拥楼发现了几个危梨军头目的身影,怀疑是他们下的手。”
“危梨军。”涂山雄冷冷地笑了一声,掩盖住想要咳嗽的欲/望,“这支队伍这些年来藏得可真深呐。硬是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藏了整整十年。是本王,亲手为这颗种子浇灌的水,是本王,早些年造下的这些冤孽。”
“王上切勿这样说。”毛晋和底下众人听了,连忙道,“危梨军诡谲狡诈,岂是王上能料到的呢。”
“占我城池土地,杀我股肱之臣,此仇不得不报。”涂山雄拍案,震得大殿轰然作响,“毛晋,去宣左侍。”
毛晋听了,连忙说“是”,赶紧下去宣了。不一会儿,一个身着战甲雄浑壮阔,面色森然的人走进大殿,跪倒在地:“卑职见过王上。”
“启年啊。”涂山雄见了他,目光忽而柔和下来,“北疆风雪,可有摧残你的心志?”
“北疆风雪,无法同西厥日月光辉相较。”启年叩跪,战甲铿然作响。
“当年让你带着十万王权军镇守北方,苦了你了。一支娇生惯养的皇家军啊,硬生生被你带成骁勇善战的塞外铁骑。你给我西厥长了脸,我可是一直记在心里呐!”
“卑职不敢。”启年说。
“之所以召你来,是为了眼下。”涂山雄道,“本王想让你的十万猛虎,吞掉东晟放在西厥的疯犬。”
“回来了。”殿外,刚从校场赶回的盛玉山手里还抓着马鞭,遥遥看见从颠内退出去的启年,打了个招呼,抛了个东西给他,“怎么,北疆冰天雪地,竟也养不白你个威风堂堂的左侍?”
启年无声接过,竟是一颗结成冰渣的糖块。
吃着糖,盛玉山问:“塞外多快活,这么早回来做什么?”
启年没吃糖,只收了起来,道:“王上宣得急。”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随便找个理由糊弄过去不就行了。”盛玉山打了个呼哨,唤来一只信鸽。不一会儿,信鸽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还不死心?”盛玉山问。
启年的目光隐了隐。
盛玉山道:“这么些年来,若是凉朔能找到,早该有消息了。你弟弟恐怕……”
“也要找。”启年说,“况且我得到消息,他此刻就在凉朔。”
“凉朔哪里?”盛玉山掏耳朵问。
“凉朔太和寺。”启年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右侍:怎么又是太和寺:)
第82章 玩玩
“这太和寺不简单呐。”盛玉山倒吸一口凉气, 将嘴里糖块清甜的滋味与冰冷的空气一并吞入腹腔之中。
“何出此言?”启年定定侧眸,问。涂山雄宣得急,他身侧的佩刀未解。一把沉重的贴金刀, 刀身磨得很严重, 可依旧不难看出它曾经的样子。
盛玉山走了过去, 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他佩刀上的鸣环:“这寺庙,原是凉朔副城主的私人地界。这副城主啊, 对官场没什么抱负,却卯足了劲儿保下这座寺庙,当时我就好奇了。”
启年看着他, 说:“京望为人憨厚, 自然是不愿古刹在西厥地面凋零。”
“或许吧。”盛玉山抬眸,说,“可是这些年来在西厥凋零过多少古刹了, 为何京望偏偏就保它呢!”
“这恐怕只有京望自己知道。”启年不关心这些,而是道,“官家的意思,让我带十万王权军去灭掉西厥境内的危梨军。”
“去不得。”盛玉山立马说, “危梨军如今的势力不容小觑。你十万王权军才赶了这么远的路回来,累的很。现在让他们去跟危梨军硬碰硬, 必然吃亏。”
“吃不吃亏的。都是西厥养的看家犬, 主子下了令, 刀山火海也要趟。”启年拽了拽自己的战马, 翻身跃上去,“我若出了意外, 王权军交给你。梨花树下那几坛酒也交给你。”
“几坛子老酒。谁稀罕呢!等你嫁女儿了再拿出来现宝吧!”盛玉山给他让路, 看着他的马踏着步子, 离宫门越来越远。
启年扬着马鞭抽打马腹,头顶两只苍鹰不住盘旋。烈烈身姿在晴空之下恍若黎明。
直到马背上的身影出宫门不见了,盛玉山才咬碎了嘴里的糖,收起多余的表情。两个侍卫闻声从背后的宫柱后面站了出来。
“人抓到了么。”盛玉山不冷不热地问。
两个侍卫将一个危梨军装束的人拱了出来,踢他的腿,逼他下跪。
盛玉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垂怜般的掂起他的下巴,逼他同自己对视。
此人口中含着布条,发不出言语,只能一眨不眨地看着盛玉山,露出桀骜而又痛苦的神情。
“你可能不清楚我是谁。”盛玉山舔着唇齿间剩余的甜味,掰了掰手指的玉戒。玉戒有一处凸起的地方,直接贴着此人的喉咙最薄弱处,仔细地磨,“在这宫里。有两个催命的无常。”
盛玉山顿了顿,满意地看着此人身子因为痛苦而不住地颤抖。他拿出帕子,替人拭汗,折了一道,又继续拭:“一个就是刚才骑马走掉的那个。另一个呢,就是我。我这人好说话。你若是将自己做的事实打实地招了,我便像伺候主子一般伺候你,让你体体面面地上路。你若是不听话。我让你胎都无处去投。”
此人听了,艰难地动了动身子,瞳孔因为紧张而缩紧:“不是我……不是我干的……右侍你要……你要相信我……”
盛玉山眼神晦暗,忽而用方才替他拭汗的帕子堵住他的口鼻,眼瞧着人脸色发青,快要不行了。
“听我的话嘛。”盛玉山幽幽地扬起一个微笑,说,“落在我手上横竖是个死。何必呢。”
生死一线,盛玉山才松开帕子,小声贴着此人的耳垂道:“现在说了吗?”
“蛇蝎……”此人铁青着一张脸,含糊不清地吐出这几个字来,沾着尘土肮脏不堪的手颤抖着,忽而死死拽住盛玉山干净而洁白的手背。
“大胆!”侍卫见状,当即将人踹倒在地。
可是此人就算被踹倒在地上,依旧伸长胳膊,执着地拽紧了盛玉山的手。
盛玉山眉头皱了皱,手一时抽不回来,只能问:“你什么毛病?”
“三十多条人命,你……让我背锅。我背。可你若是非要说我是危梨军,我不认。”此人吐掉布条,咯了一口血,艰难地说,“我不是危梨军!”
盛玉山蹲下来,盯着这人看。
新兵蛋子。脸庞还稚嫩着,五官却露出端倪,眼梢短而窄,看人的时候透着一丝凶和倔。
狼崽子。盛玉山心里冷不丁冒出这个词。
侍卫在一旁敲打他:“承认你是危梨军,你双亲便有人照顾。你无后顾之忧!”
“我不认。”此人倔得如同驴,眼睛片刻不离盛玉山。
“你叫什么。”盛玉山冷冷地说。
“狼鹤。”此人说,声音仿佛堵在喉咙之中,“本该是你的兵。”
盛玉山眉眼一挑,道:“现在呢。”
“你心如蛇蝎,心怀叵测。我不认你了。”狼鹤说。
盛玉山笑了。他在宫中行事,很少会露出这种神情。两个侍卫见了,以为他主意已定。可是盛玉山却挥了挥手,示意两人退下。
侍卫提醒他:“留此人在,恐怕会伤了右侍。”
“无妨。”盛玉山说,“我同他玩玩。”
-
启年刚出宫门,便接到一封信,凉朔巫马真城主亲笔,请他去太和寺喝茶。
启年勒紧马绳,停了下来。
他又将信笺仔仔细细地展开读了一遍。没有错,上面写的是太和寺。
于是他同副官说:“既然城主相邀,我盛情难却,去去就回。”
副官听后为难道:“凉朔城主权势滔天,左侍同他无甚瓜葛,今日贸贸然请左侍去,恐怕不会是甚好事。还望左侍谨慎行事。”
“他同危梨军一战,打得不痛不痒,想必是要联合我共同抗敌了。”启年座下的马原地转了一个圈,“只要能将境内的危梨军赶出去,同他联合也算不得什么。况且他将见面的地方选在太和寺,在满天神佛面前,他多多少少都要思量清楚再行事的。”
副官见左侍如此说,只能道:“那我便去多喊几个弟兄……”
“不用。”启年打断他,道,“我一人去。”
“这怎么可以?”副官一惊,“他巫马真……”
“谨言。”启年提醒他,“你先回帐中处理动兵事宜。我去去就来。”
他说着一骑绝尘,于晌午到达太和寺山脚下。太和寺位于山间,钟灵顶秀,云烟成雨,隐约能听到悠远的钟声。山间积雪化得慢,马蹄打滑不好走,于是启年下马前行。
有僧人在寺庙前做洒扫,叩着一顶棉布做的僧帽,裹着厚重的衣衫,手里还捧着个汤婆子。
启年将马拴在一棵树底下。放低脚步上前,说:“敢问……”
思湛吓了一跳,汤婆子“啪嗒”一声掉在雪堆里。她抬眼一看,由于逆着光线,看不清来者五官,只能依稀辨别出个身量体型来。于是——
“首座师兄。”她拖着扫帚说,“你吓唬我做什么?我汤婆子都被你吓掉了!”
启年一怔,只能弯腰老实地替她捡毛茸茸的汤婆子。身侧的贴金刀随着动作一掉下来,哐当一声。
思湛傻了。
“你不是首座师兄?”思湛这才看清来者的五官。同凌凇有三分神似,可又说不出来具体神似在哪里。
此人一身杀伐之气。思湛朝后退了几步,终于露出提防而又害怕的神情。
启年见了,赶忙将汤婆子递给她:“姑娘莫怕。”
“你说莫怕就莫怕啊!”思湛用扫帚护着自己,脑子里飞快过着思衿教她的那些棍法。可是由于太过紧张,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启年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颗糖块。
糖块用彩色的油纸包扎成一个兔子的形状,活泼可爱。启年递给她,说:“我有个女儿,同你一般岁数。”
思湛很想拒绝,可是那个五光十色的兔子糖令她移不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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