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之后,慕轩再无亲近任何女子,却独留下了一位女子随侍在身侧,便是水镜仙子初尘。
水镜仙子初尘,天帝亲赐五湖水镜丰饶之地,初尘从慕轩少年不得志之时便陪他走过了千万年的岁月,是军师,是挚友,亦是知己,为慕轩上神打理六界事务井井有条,特别是帝君最不擅长的各种繁文缛节礼仪之事,更是妥妥当当。
六界诸人都知水镜仙子对慕轩上神情根深种,为水镜仙子叫屈者不少,求娶者不少,奈何情之一事,却是半分也勉强不得。只是对于水镜仙子而言,能千万年陪伴在帝君的身旁,无凡淡薄,但求长久,于她,已经心满意足。
帝君素喜清静,昊天宫内除了水镜仙子,一个伺候的仙娥都没有,就连平素的洒扫之责都是初尘亲力亲为。
前庭左方栽种了一棵巨大的菩提树,树下布着白玉石桌石凳,一方未下完的棋局尚摆在上面。右方一侧栽着一列木槿花,白色、淡粉色的花朵盛开其间,树下落英一片。地上铺就的白玉青石砖一层不染,透着淡淡的霜华之气。
而殿内大都也只是白玉石或青玉石的案几器具,墙上大多都是书柜,堆满了书简布帛,一些瓷瓶里插着几枝时令的鲜花,虽说有一丝水墨书香的雅致,但终究是清冷了些。九重天的天帝,六界的共主,这庭院宫殿确实太过简单空旷了。
慕轩让初尘陪着收拾昊天宫的洗心阁,这里是他的藏书之所,这千万年,除了处理日常政务的昊天正殿,呆的最多的便是这洗心阁了。
初尘仔细地将书分门别类好,做上标签,方便日后查找:“帝君,这些书卷你都许久未曾翻阅了,我给你搁在最上一层吧。”
慕轩轻掸了下上面的尘灰,“这部《六界山河志》曾是我送与帝江的,只是,帝江素来不喜看书,他说与其在书里看万千世界,还不如御风万里,自己随性所至来的痛快。”说罢无奈地摇了摇头。
最近,自己常常忆起少时的画面,他和同父异母的兄弟东阳的感情远不如和帝江的少时相伴。
慕轩幼时喜欢下界钓鱼,北辰直钩钓鱼,愿者上钩。小小的慕轩虽然不理解,却委实羡慕。故而屡次尝试,奈何屡次失败,直到有一天,他居然钓上来一条龙,那条龙,便是幼年的帝江。
慕轩睁着不可思议的眼睛,欢天喜地:“师尊果然不曾骗我,原来直钩不仅可以钓鱼,还可以钓龙。”
帝江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我看有个傻子天天直钩在这里钓鱼,终于被你傻的忍无可忍,跳出来看看这个傻子是谁。”
慕轩一点也不恼,托着腮,坐在海岸边心满意足的看着自己钓上来的龙,一直絮絮叨叨的吐槽,反而觉得甚是可爱。
帝江叨的累了,在慕轩身边坐下,只能无奈地换了个话题:“钓鱼是年纪大的人才喜欢的活动,一动不动,可无聊啦,你怎么喜欢这么无聊的事情?”
慕轩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去,低下头:“父帝母神不喜欢我,他们都只喜欢东阳,没人陪我玩。”
帝江拍了拍慕轩的肩膀,像个小小男子汉一般豪气:“他们眼神不好,那以后我陪你玩!” 实际上是那个“龙宫”,帝江也不想回去,幽暗的海底,也没人陪他玩,永远都是那些上古妖兽无尽的嘶吼和没完没了的修炼。
慕轩开心地拊掌:“好啊,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啦!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叫慕轩,你叫什么?”
“帝江。只是……”小小的帝江挠了挠头,有些不安:“我是偷跑出来的,我不能离开四海洲太远。父王说,跑太远,会死的。”
“为什么?”慕轩不明白,彼时,他尚不知道伏羲大帝曾和龙族一脉立下的上神血盟:“六界河山的风光可好看啦。”
帝江偏着头想了一会儿,茫然地摇了摇头:“据说是和上古神明的约定。”
“我也是天界之神,那我以吾之名,允你离开四海洲。”慕轩嘻嘻笑着。
“啊,谢谢吾神。”帝江也煞有介事地作揖拜谢。
两个幼小粉嫩的小团子嘻嘻哈哈乐成一团。
慕轩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本正经道:“帝江,你等等我,我去去就回。”再来时,手里便是拿着这本《六界山河志》。
“这本书给你,里面的图片可好看了,都是六界山河风光。”
“好啊!谢谢你。”帝江开开心心地收下了他人生里的第一份礼物。
夕阳西下,海边一片波光潋滟,将两个孩童的影子无限拉长,从此,他们成为了彼此唯一的朋友。
一幅画轴掉了下来,打断了慕轩的遐思。
初尘的声音在头顶想起:“帝君恕罪,我一时没留意,这些书卷后居然还藏着一副画轴。”
慕轩俯身拾起画轴,这是天界上好的绢丝,千年不毁,只是年岁太过久远了,颜色有些暗淡,失了鲜艳,却添了几分韵味。画中的女子虽是轻颦浅笑,但眉间微蹙,似有心事。女子倚在礁石之上,衫裙没入水中,容颜绝色。
这是母神的小像。
父帝生性风流,纳过不少天妃,只是天后善妒,这些天妃最后明里暗里走得走,贬的贬,所以父帝的子嗣不过他和东阳二人。只是对于兄弟二人,天后却太过偏心,后来他终于知道,他本就非天后所出。
初尘见慕轩微微怔神,这女子虽在笑,却满腹心事的模样,倒有几分强颜欢笑的味道。
初尘知道,慕轩的母妃是云梦泽碧鲛一族,鲛人妖族之身,身份低微,自是不能无端列入神籍,飞升天界。为隔断慕轩与母族的关系,先天帝竟狠心封印了慕轩的记忆,由天后一并抚养。
慕轩灵力渐长,冲破封印,然天后妒忌,编织了莫须有的罪名,降罪碧鲛一族,九千道天雷电火,全族被灭。才认回母族的慕轩眼睁睁看着母妃在自己面前灰飞烟灭而无能为力……
慕轩重新卷了卷轴,放回原处,母妃已成为慕轩心中永远的痛,想起父帝逝去前所说的原谅?却从未提及母神,凉薄如斯。
“帝君……“初尘欲言又止,她实在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无妨,都已过去这许多年了,剩下的只有这些旧物了,三千红尘,蝶梦浮生,便是如此吧。”
少时亲近的人,如今还在身边的也只有初尘了。这几千年,他内心早已如一口枯井,无甚波澜,只是每每想到帝江,心口却还是微微的疼。如同结在心里的伤疤,即便被时光抚平了伤口,不再鲜血淋淋,但低头一看,那道痂印却永远都在。
第5章 吾之挚友
常羊山地处魔域,煞气侵蚀,是以寸草不生,遍地黑石砂砾,四季皆寒,即便是八月酷暑,也是一片灰霾,寒风呼嚎。
应龙帝江负手立于山巅,飒飒寒风漫卷而过,衣袍纹丝未动,他只是一缕被困于赤灵剑内的残魂,但再过几天,他知道,春天的第一朵花便会在人间盛开了。
犹记得,当年他和慕轩如两只闲云野鹤,御风万里,千里桃林芳菲灿烂,二人躺在桃花树下,金色的阳光映照着彼时少年的脸庞,细数那落下来的桃花瓣,笑着约定秋天再来吃桃子。
离开四海洲无尽海底之后,他很珍惜那样自由无拘的时光,只是倒头来,却还是回到了尺寸之地,帝江无奈地笑了笑,自我囚禁,或许便是龙族逃不脱的宿命吧。
天空一道白光闪过,他知道,是慕轩。即便魔域灼热的煞气对他仙体之身折磨日甚,他也会来,久而久之,他也明他心意,懒得劝说于他了。一神一魂便经常在常羊山巅对坐,叙叙旧,回忆回忆旧日时光。
“慕轩,你身旁旧时的人,如今还剩下的便只有初尘了吧。”
“是,也多亏有她协助处理天界诸多事宜,我也才能腾出时间来和你叙叙旧。”
没有帝江的天界岁月,慕轩更加孤独,那高高在上的寒冷,六界共主的无比尊贵带来的却是山巅之上冰封的孤独。遥远的身后,能看到的唯有初尘不离不弃的陪伴,慕轩觉得自己还是活着,而不是被供奉的一尊神像。
寒风扬起慕轩白色的袖衫,那是月牙白,带着一抹隐隐的蓝,水云波的纹路更显得慕轩的温润气质,如水如云。帝江的眼神在慕轩俊朗无俦的脸庞上停留:“慕轩,你可曾动过情?”
慕轩微微一滞,一抹不易察觉的忧思隐隐在眉间浮现:“你知道的,在我还年少之时,曾与昔日花神有过婚约,只是,如今已经久远的我已模糊不清了。”
当年为获得多方势力,他确曾利用过与花神的婚约,对花神,他怀有一份歉疚,所以即使后来花神弃了婚约,和东阳携浮梦琴遁世,他也丝毫不恼,这个结果,或许是最好的,对三人都是解脱圆满。
“慕轩,初尘……”若慕轩能接纳初尘,未尝不是一段圆满佳话,他也可以放心离去。
“帝江……”未待帝江说完,慕轩便打断了帝江的话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看重我和初尘之间的少时情谊,如今这样的相处就很好,我不想改变。”
话锋一转,直视着帝江:“我倒是好奇帝江你呢?我认识你这数千年来似乎无一女子可入你眼。你倒是说说你喜欢怎样的女子,我便是上天入地,也给你寻来。”
帝江煞有介事地想了想,神色却是一片茫然:“我前世估计都是六根清净的和尚,这数千年来,从未知心动的感觉。我这人生是不是少了些乐趣?”
“多情自古空余恨,这世间男女之情不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有何乐趣?何况这世间除却男女之情,还有更多难得的情谊,比如你我的少时之谊。”慕轩的眸色落在帝江的脸上,有些连自己都不知的缱绻流连。
“给你。”慕轩伸手幻出一物,一片淡白色的鳞片摊于掌心。
帝江双指微捻,将鳞片浮于眼前:“上古神兽鸣蛇之甲?”
慕轩“嗯”了一声:“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你做些什么了。前些时日,我路过鲜山,便取了它的鳞片制成这片鳞甲,权当给你做个信物吧。”都说龙之逆鳞,触之必死,那该是怎样的疼痛啊。
帝江抚了抚心口,如今这里也没有任何感知了。
面上却是笑如春日暖阳:“难得慕轩想起送我一件礼物,我可得好好保管。”
月华流水,在白玉地砖上霜华流转,如烟如尘。慕轩静静地坐在菩提树下,手上端着的茶都已经凉透了,斗转星移,原来都已经过去这许多年了。
慕轩放下茶杯,掀起长袖,五浊煞气的黑色在手臂脉络中隐现。帝江残魂困于魔域无间地狱,残留的一缕元神受魔域日益炽烈的煞气侵蚀,越来越淡,慕轩知道,终有一日,这缕微薄的元神也会消散于这天地之间。他翻阅了无数典藏,想为帝江寻找轮回转世之法,却一无所获。
唯有减少五浊煞气在魔域的汇聚,才能延缓魔煞之气对帝江的吞噬,拖延他的消散。从五千年前,他决定以一己之身献祭于天地时,他便知道了自己命运的结局。但这样的选择,他从不后悔。而二人虽从未谈及这结果,但帝江肯定是知道的。
“慕轩,答应我,不要再来常羊山了,你下次再来,我也不会再出现了。”
慕轩,你没有看见魔域的世界,那是比四海洲无尽海底还要黑暗疯狂。帝江不明白,为何这六界之中竟还有比无尽海底的囚牢更可怕的地狱。当天地之间的五浊煞气日益汇聚,魔域里到处都是鬼哭狼嚎的声音,那些曾经的丑恶和苦难都被关在魔域之中,如果不是他自小就习惯了无尽海底妖兽的嘶吼,他觉得自己迟早也会疯魔。
日益灼烈的魔煞之气侵蚀,纵然他是魔族之身依然渐渐无法抵挡,所以他的一缕残魂越来越薄透,他知道,他总会消失在天地之间。看着慕轩日益苍白瘦削的脸颊,领口严严实实地捂到了脖颈之上,他隐隐约约地感知到他在做什么。
“帝江,你这是和我诀别?”
“我早已习惯万年孤寂的岁月,这本就是四海洲龙族一脉的宿命。”
慕轩沉默不语,四海洲无尽海底的漫长岁月,龙族一脉足以得享万世香火。所以每百年对诸神功德的封赏,对于龙族一脉他从不吝啬,不仅仅是帝江之故,实在是值得。
沉默良久,慕轩方道:“我会一直陪着你,如同这数千年一样。”
“这数千年,天地间煞气见长,魔域汇集的五浊煞气越来越炽烈,你我都知最后的结局,又何必强求。你是天界之主,还有更重要的责任要去承担。”
“世间玄妙,总有办法的。”
看着他的固执,帝江叹了口气:“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世间很多人都是同去,但不同归。你我携手同行了这么多年,是时候与你好好道别了。更何况,我不想你看着我在你面前消失。”
慕轩倏然住口,蜷住双手,指甲深深没入掌心,却丝毫不觉得疼痛。
“慕轩,吾之挚友,就此别过,望自珍重。”帝江的笑容永远如稚子那般纯澈明朗,纵使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化作春温。
“帝江——”慕轩本能的伸手去抓,拼尽浑身力气去挽留,但就和从前无数次的落空一样,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穿指而过的飒飒寒风。再一次地——
好冷,从头到脚都是僵冷的。
自此之后,帝江再也没有出现过。
三百多年前,常羊山异动,慕轩和九州北辰前往探查,才发现赤灵剑已随着应龙帝江一缕残魂的消失而不知所踪,魔域的煞气经过近万年的积攒,已如飓风之龙,在魔域肆虐,妄图冲破封印。
“帝江,帝江……”慕轩喊的声嘶力竭,然回应的只有魔域煞气的风声。
鸣蛇甲安静地躺在他和帝江经常对坐烹茶的地方,慕轩拾起那片淡白色的鳞片,这是他赠予帝江的信物,虽然这个结局他早已知道,但他总盼望着能迟一点,再迟一点,再迟一点,不是已经近万年了么,他知道自己不能贪心,但怎能不贪心,那是他唯一的挚友啊。
常羊山是魔域之门所在地,煞气炽热,慕轩却执意不肯离去,他本就受五浊煞气侵噬日深,加上心绪大恸,竟吐了血。
北辰不再劝说,直接趁着慕轩心绪不稳打晕了他,抱他回了昊天宫。只是,回来后慕轩就再一次陷入了沉睡,这一次沉睡的时间有点久,睁眼便已是过去三百年时光。
这几天自己在六界上下找遍了,他甚至去了黄泉冥河,依然寻不见半点帝江的气息。慕轩不敢直面那个结果,但他知道,帝江的最后一缕残魂也寂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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