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护卫立刻匍匐在沈雁的脚下,颤颤巍巍道:“小人有眼无珠,沈公子恕罪。”
这是第一次有人喊他“沈公子”,如此卑微地跪伏在他脚边求他原谅。沈雁浑然忘了身上的伤痛,忘了此人刚刚是如何面目可憎地鞭打自己,赶紧摆了摆手:“没……没事。”
永宁郡主笑意盈盈,露出一对浅浅梨涡:“我叫司马宛如,你的马养的极好,沈雁,追风以后就全权交由你照料了。”追风,是永宁郡主刚刚给那匹红色马驹起的名字。
司马大将军司马成业位列三公,是先皇托孤重臣,封柱国公,女儿司马宛如封永宁郡主。血统高贵的永宁郡主没有歧视沈雁的出身,她偶尔会来马场骑马练习骑射,沈雁常常就那么远远地看着她,也就心满意足了。永宁郡主如同他心中供奉的女神,只敢远观,不敢有半分遐思。
由着永宁郡主的照顾,沈雁不用再去做那些无止境的杂活了,他只需负责照料好“追风”即可,他有更多的时间在喂马之余练习骑射,渐渐地,他箭无虚发,即使蒙着眼,他都能听声辩位,一箭中地。
秋季祭典,皇家围猎。漫山遍野旌旗猎猎,一众皇亲国戚都意欲拔得头筹,十四岁的永宁郡主好胜心起,选择进入难度更大的猛兽猎场。吊睛白额大虎的力量又岂是年仅十四的女子之力所能抵挡的。千钧一发之际,沈雁三箭连发,箭箭贯穿猛虎额头,救下了永宁郡主。眼前的少年眉目间有些熟悉,宛如想起来了,笑意盈盈:“你是沈雁?谢谢你啊!”
沈雁那一刻的脸红红的,由着激动,由着兴奋,由着害羞:“郡主还记着我的名字。”虽然他是奴隶,但他从不自称奴才,这是沈雁与生俱来的骄傲和桀骜。
司马大将军见他身手不错,模样也周正,作为救下永宁郡主的奖赏,便解除了他的奴隶身份,并将他从马场调来大将军府做了卫尉。此后他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见到宛如了。
第51章 黎城身死
宛如常常感叹她是女儿身,无法像幽云男儿们一样战场杀敌,保家卫国。因此常常偷跑出来找沈雁教她射箭,嘟着嘴抱怨父亲请回来的老师是酒囊饭袋,水平都没有沈雁高,沈雁可以射连环矢箭。沈雁笑了笑说:“这是他自创的独门绝学,叫流星追月。”本来是叫流星赶月的,但沈雁觉得,宛如喜欢“追”字,便临时改了这个名。
宛如眉眼间有一丝俏皮流转:“沈雁,有我司马宛如在,你就不会有什么‘独门’。”因为我们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啊。哪有什么唯沈雁教射箭不可,不过是情窦初开的郡主找着借口和沈雁亲近罢了。但木讷的沈雁从来不敢靠近郡主,只一门心思地用理论教授郡主骑射之术。
司马宛如怒了,薄嗔道:“沈雁,你过来看我的姿势是不是不对,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那是沈雁第一次触碰到宛如的手,小鹿乱撞,激动地都在抖。
宛如笑的花枝乱颤,原来你也这般迂腐。
宛如及荆成年之后,来大将军府提亲的人络绎不绝。沈雁也知道,他如今的身份根本配不上永宁郡主。漫天星辰下,沈雁说:“宛如,我想去戍边投军,为自己博取战功,也会带上你的这份愿望,拒敌于国门之外。”
宛如看着他意气风发,无限憧憬的脸庞,梨涡绽放:“沈雁,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我们燕云国最骁勇的将军。”忽然脸上飞上一抹娇羞,低低道:“你也放心,我一定等你回来,谁都不嫁。”
二人互表了心意,原来,两情相悦是如此的美好。临别之前,她送了一方绣着白梅的丝帕给他,宛如最爱白梅,坚贞高洁。自此他就一直贴身藏着。
四年的战场时光转瞬即逝,他已经记不清他经历过多少场战役了,身上有多少刀疤。多少次,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浑身染血,多少次他带着马革裹尸还的必死之心,一马当先,他知道,他的宛如在汉水之滨等着他建功立业。他要脚踏七彩祥云,在众人瞩目中许她幽云国最盛大的婚礼。
他是如此的骁勇绝伦,终于凭着自己的努力从最普通的马前卒晋升到了镇北将军,这些赫赫战功都是他不顾生死,一刀一枪挣来的功名。而那时,他才二十五岁,是军中最年轻的二品将军,人又生得俊朗无双,京中不少名门闺秀都想嫁与他为妻。
沈雁终于觉得自己走到了可以匹配宛如的位置上了,他郑重得向对他亦有知遇之恩的司马大将军提亲。
司马成业看着意气风发的男儿,淡淡一笑:“几日前接到北境军报,胡族人犯我黎城关边界,你速点五万兵马前往剿灭。待你凯旋之日,便是你和宛如成婚之时。”
那时的沈雁对未来岳丈感激涕零,胸中涌动的都是万死不足以报答万一的情意。他没有嫌弃他的奴隶出身,给了他建功立业的机会,如今还愿意将掌上明珠许配给他。他心中早已视他如父,临行前重重磕了三个头:“请柱国公放心,沈雁一定驱胡虏于千里之外,带着这战功凯旋,给宛如最盛大的婚礼。”
和宛如恋恋不舍离别之际,他送了一个自己木刻的小像给宛如,此去北境,快则三月,慢则半年。夜空下,红红的火光映照在他疏朗的眉目之间,冷峻的线条在无数血雨腥风的雕刻沉淀之下显得更加的刚毅。宛如痴痴地看着自己的意中人,沈雁第一次吻了宛如。宛如性格本就不拘小节,何况父亲已经许了自己和沈雁的婚事,她想在沈雁临行前将自己交给沈雁。但沈雁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这是他一直捧在心尖上的仙女,他要等到最美好的洞房花烛夜。
场景变幻,萧仲渊来到了北境战场。黎城关外,黄沙漫卷,朔风千里。
沈雁带领三千人突袭敌方粮草营,为的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将战事速战速决。但不知谁走漏了消息,成功突袭返回黎城关时,三千人在路上就被敌方三万人马给围截。沈雁带着仅存的二十几人拼死突围逃回了黎城关,然关中司马成业派来的左督军却以兵凶战危为名拒开城门,眼睁睁要看着沈雁和他的亲卫军全军覆没。
彼时,他尚不知这是一场针对他的铺天盖地的阴谋,原因就是他声望日高威胁到了三公在朝中的地位,以及司马家和丞相间的联姻。
敌军自然不会放过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势必要杀了这难缠的对手。沈雁甚至做好了以死捐躯的准备,他捻着那方绣帕,心中喟然长叹:宛如,对不起,你我情深缘浅,这次我可能无法活着回去与你成婚了。
曾为沈雁麾下的右督军实在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沈雁不明不白战死在关前,千钧一发之际,拿着护盾飞身跃下城墙,帮沈雁挡去一支致命的飞箭:“沈将军,别打了,逃吧,一切都是阴谋,是柱国公和丞相要至你于死地。”
那一刻,沈雁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但他要知道真相就必须活着!
沈雁横扫起地上散落的羽箭,连环箭矢射出,贯穿了冲在前头的敌人,趁着敌军人仰马翻之际,抢了一匹马,和右副将逃出。
大漠的深秋已是砭骨的寒冷,荒草上凝着冰粒子,右副将将所有事实据实相告,字字诛心,沈雁觉得自己的满腔热血正在一寸一寸冰冷:
司马成业骨子里是根本瞧不起沈雁的奴隶出身,官拜二品又如何,他不过是需要一个帮他卖命打战的棋子罢了,若威胁到他的利益,随时可以将他重新打回原型。
只是沈雁在军中颇有声望,司马成业知道沈雁对宛如的感情,为防京城军中哗变,便以北境军情调开沈雁,秘密让督军找个机会除掉沈雁。然沈雁却对这背后的阴谋一无所知。
司马成业将宛如许配给丞相大人的世子,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宛如如此刚烈的性格,自是不会同意父亲给定下的这门亲事。而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弟只怕还没近身,就会被身手颇好的永宁郡主给揍得鼻青脸肿。
为了让宛如屈服,司马成业居然给亲身女儿下了迷药,让自己看上的乘龙快婿上门将生米煮成熟饭。宛如的心都在滴血,她不再去争辩,不再去抵抗,答应嫁给地主家的傻儿子,从此不言不语如同行尸走肉般等待着婚期的临近。
在那个举城欢庆的盛大婚礼上,司马宛如穿着红色的金丝嫁衣,打扮成最美丽的新娘,拿着沈雁送给她的小象,在迎亲队伍路过汉水之时,纵身跃下了滚滚波涛,这一生一世我只能是沈雁的娘子。汉水之滨,我的魂魄将等你归来,沈雁,我从未食言。
沈雁睁大双眼看着这无边的黑暗,泪水还是止不住滚落而下,滚烫的泪在脸颊上冻成了冰。他恍然看到了一袭嫁衣的宛如,在幽冷的汉水之中不断下沉,宛如,你是不是很冷?
司马成业自然是怒不可遏,他将丧女之痛全部归罪到了沈雁的头上。沈雁还未身死,通敌叛国,黎城关前畏罪自杀等罗织的莫须有罪名就已经发往全国,不明真相的幽云百姓都在指责少年将军恩将仇报,一为玷污永宁郡主,害她为保名节含泪自尽。二为欲壑难填,位极人臣却为荣华富贵通敌叛国。所有和他有关联的远亲朋友都不能幸免,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一片哀嚎。
坦白完一切,曾为沈雁副将的右督军在沈雁面前长磕不起:“将军曾数次救属下于危难之中,属下实在是家人被丞相威胁,才被逼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之事,唯有一死以谢将军。”遂在沈雁面前自刎而死。
当真相血淋淋地呈现在面前,天塌了都不过如此。冷,彻骨的寒冷,这就是他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朝廷,这就是他视之为父恨不得万死以报万一的恩人?可笑,太可笑了!不,是他沈雁太可笑了。
大笑之后,他又开始大哭,如同被拔去利齿尖爪濒死的兽,哽咽哀嚎。他信错了人,害了宛如,害了朋友,害了跟着他的那三千将士……
苍野之下,他仰天长啸,他没有力量与这不公的世道抗争,他只能了断自己去殉葬。他只希望他能化成厉鬼,与这不公道的世间共焚。
热血喷洒而出,萧仲渊甚至能感受到那喷溅而出的血不是热的,而是冰的,他沉默了,这样的境遇,放在谁身上又不会化成厉鬼呢?
模模糊糊中,他似乎看见一个人影从夜色中显现,出现在沈雁面前……
时空变换,萧仲渊看见沈雁再次回到了幽云国,只是如今,他不再是沈雁,他是从冥界爬回来的一只鬼。猩红可怖的双眼,狠戾狰狞的表情,他血洗了司马将军府和丞相府,砍了所有参与这场阴谋的人的脑袋,自此,再没有人见过沈雁。
周围的一切再次如烟雾般消散,鼎沸的人声,凄厉的哭声……所有的景象再次消失。这是沈雁的过去,从人变成鬼。
第52章 共处一柜
所有景象如纸片般破碎消散,眼前出现了一棟四层高的花楼,牌匾上写着:恨绵绵。每一层都有数个房间,门口挂着一盏红灯笼,门上贴着喜字。
萧仲渊随意走近一扇门前,门口的木牌上写着:后幽景县徐姚氏。想必是被沈雁摄来此处的新娘。门内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哀嚎声,一股强烈的怨煞之气隐现。
推开门,长宽不过两米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上面端端正正坐着新娘,一动不动,面上覆着红盖头看不见模样,头顶悬着一盏发出白光的灯笼。
仔细一看才发现透出白光的并不是烛火,而是人的生魂。里面锁着的魂魄因着经年累月的痛苦早已狰狞可怖,在不停地哀嚎。刚刚的声音便是这些被禁锢的生魂发出来的。
他在吸食这些怨煞之气!
蓦地,身后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小娘子莫要走错了房间。”萧仲渊回过身,但见身后不远处立着三个小鬼,对,不再是纸人,也不是死尸,而是三只身体略有透明的鬼。尊容比那对纸烧的金童玉女好不到哪去。
一个小鬼哟了一声:“大人,原来是位小相公。”
那打头的小鬼一副判官装扮,手里拿着本名册,打量着萧仲渊,桀桀笑道:“这位新来的小相公还真是俊呢,若不是鬼王只喜欢女人,必定会选你做鬼后。”
说罢,鬼判官竟飘然上前,伸手捏住萧仲渊的脸颊,一双死鱼似的眼睛之中尽是狎昵的意味:“不过本大人不介意男女,只要模样生得俊,与其在这恨绵绵花楼中不人不鬼,不如伺候本大人吧。”
萧仲渊紧紧蜷住袖中双手,克制住翻涌的恶心,免得忍不住现在就将这小鬼打的魂飞魄散。
身后的小鬼道:“大人,明日就是鬼王大婚,鬼王吩咐过,所有新人都要去幽云台给新人祈福。”
鬼判官咽了口水,悻悻地收回了瘦骨嶙峋的爪子:“算你运气好,鬼王迎娶鬼后,暂不勾生魂,那就带去幽云台候着先吧。”把名册扔给身后的小鬼道:“你们去每间房清点,捯饬好了带过去。这个小相公我亲自带过去。”
这个山庄占地甚广,所有宫殿名字不是思白头,泪双垂,就是两相思,望君归之类,凄凄惨惨,寄托着沈雁对宛如的无限哀思。路上不时有死尸士兵巡逻走过,或是泛着绿光幽幽飘过的孤魂,似乎也都认得这鬼判官,注目行礼,看样子这鬼判官职位还不低,难怪敢打鬼新娘的主意。
只是这路似乎越走越偏,遇见的巡逻守卫越来越少,萧仲渊立时明白他想打什么鬼主意,心中着实恶心,瞅着一僻静之地,不动了。
鬼判官见他突然不走了,回头阴阴笑道:“美人,着急了?幕天席地也是不错,待我俩快活完了……”
话还没说完,脸上就呼呼挨了两记响亮的巴掌,瞬间燃起火辣辣的疼。这鬼判官一时蒙了没反应过来,这人居然能将巴掌呼到鬼脸上,真是见了鬼了。
萧仲渊收了掌中还在流淌的灵光,微蓝光起,召出承影。承影乃天地正气孕育而生,可斩世间一切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驱魔煞之气。道行如此微末的小鬼若被这剑气砍中,便是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鬼判官自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见那骇人的剑气微光,本来就惨白的脸更加惨白,吓得大叫仙君饶命,一咕噜全交代了。原来这山庄中的小鬼大都是穷凶极恶之人,怕下了冥界遭受下油锅之苦,或者入了畜生道,便索性都归附这相思鬼王,乐得继续逍遥自在。也不知道为何,冥界走失了这些恶鬼,倒也不来找这相思鬼王要人。
萧仲渊冷着脸道:“这几百年来附近失踪的新人都是被抓来此处了?”
鬼判官抖抖索索道:“是的,鬼王修为强大,山庄内外一切景象都是靠着鬼王的煞气修为维持,但鬼王也需要摄取生魂之中的怨煞之气来供奉本体,所以才会抓了这么多新人。”
“那些死尸士兵又是从何而来?”
“小的来到此处时他们便都在了,只知道他们都是五百多年前幽云国的人,他们的魂魄已失,但肉身不腐,也是依靠鬼王的煞气修为维持的。”萧仲渊立时明了,这些死尸士兵应该就是黎城关外跟随沈雁战死的三千将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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