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是从皇宫回来,看到桌子上弟弟给自己寄的信。
第二次则是在顾府,看着顾停玄复杂的表情。
“稍微出了差错,就能要了你的命,一个先斩后奏就够你受的,天牢内消息封闭,你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和外人联系上……”顾停玄的神色像是在一瞬间松懈下来“你为什么,不能将自己的命看重些呢。”
任箫吟怔在原地,他只知道自己开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把大势已去的戏做给他们看怎么能逼得出那些人露出马脚,朝堂上虫啮多年,正好借此时好好整顿一番……”“太傅大人到底身上流着皇家的血,与我不同,剑走偏锋,让他信任,才能达到最后的目的。”
自己的命……
那一次冰水冻住的或许不是他与任齐之间的情,而是他自己留给自己的声音。
他何尝不是多次想过?他的命重要吗?
比上任林晏,比上泯朝。
一个是未来,一个是希望。
自己的命当然不足一提。
哪怕他知道陈景帝笑里藏刀,哪怕他知道他随时可能成为皇帝的弃子,哪怕他知道,他随时可能死在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
可这为天下。
但现在,顾停玄在问他,为什么不珍视自己的命?
对方明明还是笼罩着一丝冷峻散之不去,可就是如此真切。
尚书大人那时才觉得,所谓情,亲情,友情……爱情,他都不缺了。
任箫吟靠近顾停玄,右手伸手扯住他的衣领,让太傅大人低下了头,有些生疏,却又毫不犹豫的,他触上了太傅大人刚刚润过茶的唇。
任箫吟一向矜持认真,顾停玄哪料到他会这么主动?
顾停玄回搂住他的腰,将整个人仿佛要融进怀里,加深这个吻。
“大人放心……”任箫吟本来因为病急的原因,皮肤比旁人要白些,现在这么一亲,脸上的绯红肉眼可见的从耳根直到染上脸颊。
“我这条命,绝对会留给你。”
“……记住你的话……任府还在。”
我也在。
一个人就能有多少命啊?
任箫吟保下任林晏的命,他自己的命,和诸臣一起给了泯朝
顾停玄感受过罗菊凋零的生命,看见过荣姨消散的生命,经历过战场上万千生命的流失。
顾停玄不要命,但他惜命。
任箫吟不要命,他也不惜命。
何其有幸,能得对方一点信任,托载一切。
今夜的月亮似乎比平日更加皎洁,连百姓家的烛光都不甘示弱,摇曳生姿。
至少,无论月光,烛火,日明。
不会有湮灭的那一天。
天地利
安阳公到底不敢做什么太过火的事情。
好说歹说毕竟是陈景帝的人,哪有奴才帮主子处理人的事?
而所谓“手下留情”,也不过是留了条命。
天牢里多的是罪大恶极和死不足惜的人,受刑算什么,叫仇家报复完秋后问斩的,上头给了指示不让过好日子的,血腥味与天牢里阴暗潮湿的气息配起来也算是天作之合。
“国公爷,您看……”
凡是打仗,受罪的必是百姓,主子办事,受苦的定然是奴才。安阳公手上干干净净置身室外,他这奴才可就不好了,谁能拿捏的准日后这位大人不会东山再起,真到那会儿,他就是十个头也不够砍的。
但要是不从的话,现在就得掉脑袋。
“……国公大人忤逆陛下旨意擅自行事……便不怕陛下绛罪?”
任箫吟几乎是一个字就要喘息一口,手上的铁拷在他手腕上勒出了红痕,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任箫吟哪怕面上再怎么云淡风轻,身子也止不住的发抖。
“你倒不如多留些力气,去陛下面前辩解,在这儿根本官嚼什么舌根。”
安阳公有顾虑,可他的顾虑似乎永远被任箫吟高高在上的淡然自若踩在脚底下,就算,他现在是安阳公。
“陛下……至圣至明,定不会叫草民蒙冤,大人还是谨慎行事……免得牵连国公府上下。”
任箫吟猛的咳嗽几声,五脏六腑似乎都要跟随着血液一起被咳出来,可他的声音仍旧是清清楚楚的印刻在安阳公的脑海中。
“任箫吟,你一介庶人之身,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也不知是话里话外哪个字眼刺痛了他,安阳公自诩来此地都是屈尊降贵,但现在就像是被人揭破了面具一样恼羞成怒的抢过身边侍卫的剑,横在任箫吟的脖子上。
任箫吟有些艰难的抬起头,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禁在心底暗笑。
陈景帝就能轻易信任这样的人吗?如此沉不住气。
安阳公草根出身,粗人一个,任箫吟知道他最在意什么——安阳公也知道任箫吟看似平静的水面上掀起的是怎样的惊涛巨浪想要将他拍倒。
任箫吟,项昉颐,程谭,朝中不论新老旧臣,哪一个不是世家出身?哪一个不是大富大贵?哪一个不是世享清誉?
他,冠冕堂皇的安阳公,一草芥出身,胸无点墨,心无丘壑,虽有荣华富贵傍身,可随之而来的也有假情假意。
越是如此,他就越是看这些事世家子弟不惯,凭什么都是人,人家一出生就平步青云,他却怎么逃脱不掉自己卑贱的过去?
一如眼前的任箫吟。
当世贤士之子,金榜题名,入仕封官,得皇帝青睐,享尚书之权。
他说要让自己小心,不要牵连国公府上下,可不就是在说他命不值钱,整个人还是当年混吃等死的穷人样,而他任箫吟犯了事是可以把家族置之度外,只需他一人承担罪过,甚至是在他之后,任家子弟的加官进爵,不会有一点影响。
真是,天差地别。
“陛下至圣至明眼里照样容不得你这样贪官污秽,本官辅佐陛下巩固帝业的时候,你估计连殿试还没上吧?暗讽本官的那些话真当本官是傻的?!”
他越说越激动,那把横在任箫吟脖子前的剑越来越向前,直至抵到任箫吟的命脉 。
再用力一些,任箫吟直接就能死在这儿。
“咳咳……草民,有说什么吗?”
任箫吟自一个时辰前,不管身上受了多重的伤,不管是怎样的触目惊心,他永远都是这样,不屑一顾。
又是这一套装傻充愣。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添油。
连狱卒都是看的胆战心惊。
放在以前,任箫吟还是尚书,大可与他平起平坐,这还是给面子的,不给面子瞧不起他那番做派的,像是顾大人,皇帝都尚且没有好脸色,更何况是安阳公?
这要是一剑下去,他们的人头也得跟着落地。
“你——”
安阳公到底上了年纪了,本身就不是实打实的武士出身,又如此气上心头,刀剑不稳,在任箫吟脖颈上轻轻的划上一道口子。
甚至是轻到不足以让血液奔涌而出。
不过就算顷刻之间鲜血涌出,他整个人也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
原本绛罪的白衣早就叫鲜血染红了,还幸好是冬日里衣服穿的多,不至于把衣服打成破布条,但就是如此,远远看上去整个人都是红的,和官服,别无两样。
就像人在天牢,他也还是任大人。
任箫吟本身就有旧疾,多少年的良药方子好容易保下他这一条摇摇欲坠的命,又遭如此暴击,几十年前一场高烧伤了根基没带走他,现在就算安阳公不杀他,他自己也不一定挺得过来。
命,比什么都要不堪一击。
鞭子一下下打在身上,身子是温的,血是热的,但任箫吟却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来十几年前湖水的冰冷刺骨。
“国公爷,您又何必同任大人计较,陛下重视您,年年召您入京,国公爷现在是该快些面见陛下才是。”
这一下不得了,口子不深,但狱卒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离自己而去了,赶忙上去,一边说着讨好话,一便把剑劝下来,送了多少好话才让安阳公大火气平息了些。
“本官在这儿沾了晦气,自然不能这么去见陛下。”安阳公嫌弃的拍拍自己身上的衣服,转眼不再看这让他觉得“晦气”的人。
“本官可告诉你们,陛下虽然没有下旨用刑,但也不是你们这等小官小卒能动的。”
说罢,扬长而去。
只留下狱卒一脸冷汗,谁都知道他这话并不是说警惕别人擅自动刑,是在告诉他们别想把任箫吟放开……甚至是医治。
“大人,大人?”
那狱卒叫了两声,也不等任箫吟回答,就自顾自慌慌张张的跑了出去。
任箫吟无力的垂着头,没了人与他吵闹身上的伤痛感更加明显。
区区一个安阳公,想要唬住他还不是轻轻松松。
谁让要给陛满意的答案。
安阳公充其量不过是个前盾,用了就可以丢弃,他就算再怎么心比天高,也不可能直接到先斩后奏的地步。
除非他听了谁的旁敲侧击。
能让安阳公如此听命,那必然只有皇帝了
。
陈景帝不放心他,这点是意料之内,换做是任箫吟,也不会去相信一个不老实的下属。
所以有了安阳公。
来试探他的忠心。
任箫吟肯定,一身伤,换一份暂时的信任,不亏。
但是疼……
任箫吟从前不是没受过皮肉之苦,小时候打手掌心,长大了娘又去了,任齐便开始动家法,柳条,罚跪什么的,任齐身子不好,但总有人帮他带劳。
任箫吟觉得视线有点模糊,仿佛要睡过去。
不行。
还有人在等他。
“哎呦,陛下,可不好了!”
任箫吟在天牢,陈景帝能找的人就只有顾停玄一个,哪怕他们两个人之间“君臣”的气氛并不融洽。
江公公尖锐的声音硬生生闯进了御书房,顾停玄一边心烦一边朝门口看。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什么事?”
陈景帝显然不是第一次见太监这急吼吼的样子,只是按了按眉头,示意他说事。
“不成了不成了,安阳公入京后仗着陛下亲信直奔天牢,说事要提陛下肃清朝纲,就……就……”
“就什么?”
是顾停玄问的。
也不知道他心里的不安烦躁,是怎么变成口中说出来事不关己的样子。
“就给任大人上了刑呀!还不许人照料,现在任大人还叫铁链锁着呢!”
宫里的太监,尤其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不消息灵通些怎么行。
这也是江公公在五年前第一次跟皇帝时学会的。
“安阳公?”
陈景帝表面上皱眉,心底却是松开一口气。
离镜头越来越近,他的日子也不多了,任箫吟并不能教他完全相信,但现在来看,又有多少人能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去冒险做那种事情?
至少,暂时是可以信任的。
“安阳公就是这等滥用职权,先斩后奏,不讲陛下放在眼里?”
顾停玄觉得自己的宽袖袍穿对了,别人绝对看不到他双手的颤抖。
这话是说给皇帝听。
言外之意,就是要严惩安阳公。
正是一家独大的好时机,怎么会允许他人再分一杯羹?
“任卿伤的如何?”
陈景帝一脸担忧。
“可不行了,任大人原先穿着白衣裳的,现在让血染的,硬生生成了件红衣服了!陛下,再拖下去,任大人恐就撑不住了!”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江公公那着急的劲儿,陈景帝都自愧不如他们这些太监的夸张。
62/71 首页 上一页 60 61 62 63 64 6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