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回到房间里取出一个厚厚的本子,和褚鹤一起回到了那几个小坟包前。
他在刻着万雅风名字的那座坟前坐下,把手里的本子摊开。他摊开右手,冲掌心里吹了一口气,掌心里立刻冒起一簇小小的火焰。
沈海遥将火焰小心渡到书上。
火苗遇到纸张后迅速扩大,只不过一会儿,那本书便燃起了火焰。
火光把沈海遥的脸庞照得通红,他半蹲在一旁,嘀嘀咕咕地说:“雅风,之前……我听褚鹤说,有个人打伤了你,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心大,眼睛里除了炼药就装不下别的,估计也记不清了吧——总之有这么一件事,你听我说。”
沈海遥一屁股坐到地上,两只手抱着膝盖,说:“那个人死了。我不知道他当时打伤了你哪里,总之我用我的办法报复回去了。你活着的时候没能替你讨回公道,现在也不敢说就能弥补,如果你泉下有知,就原谅那时那个不懂事又没本事的大师兄吧。”
他用手指细细摸着碑上刻着的名字,又说:“对了,你之前喜欢的那几本医书我烧给你啊!你都翻得卷了边,我重新誊了一遍,你喜欢看,我以后再誊几本别的,这次就先这些。”
夜晚总是有风的。
微风吹落了几颗小小的火星,也把那本厚厚的书吹开了几页。书页中的字迹娟秀,就连万雅风曾经做过的批注都誊了上去。
风势变大了,一个不留神,整本书都被吹翻了过去。
只见封底用小篆刻着四个字:赠万雅风。
*
褚鹤一直站在沈海遥身后,安静地不去打扰他。
待那一整本都烧完了,他看到沈海遥换了个姿势坐着,双手向后撑在地上,眼神望着远方。
他又等待了一会儿,直到感觉到身上传来阵阵冷意,才向沈海遥走去。
他把手里厚实的披风罩在沈海遥身上,弯腰说道:“回去吧。”
沈海遥抬头看他,借着他的力气从地上站起来。
当初,褚鹤把这几个小坟包立在望尘山最靠边的位置上,倒不是觉得不吉利或是怎样,他只是担心以后沈海遥回来,常常看着那些会触景伤情。
他们一前一后,慢慢走在回房的路上。
天气果然冷了,不过这么一会儿时间,沈海遥的披风都冷透了。
回到卧房后,床头那块火云石立刻亮了起来,几分钟后,房间便传来一股暖意。
沈海遥脱下披风挂起来,整理衣服的时候被褚鹤从身后抱住。
他动动胳膊,说:“又动手动脚。我挂衣服呢,碍我事了。”
褚鹤不听,只用脸蹭着他的背。脸上的冷意很快被温暖覆盖,褚鹤的手臂越圈越紧。
沈海遥整理好衣服,低头拍拍褚鹤手背,说:“我不能呼吸了!”
褚鹤这才松了手。
他的脸上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可细看之下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沈海遥见不得这些,递了个眼神,示意他有话就说。
褚鹤低下头笑了笑,解释道:“不是吊你胃口,就是不知道怎么说。”
他纠结着想了想,说:“海遥,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了,我总觉得……”
他又摇摇头,把话咽回去,试图用委婉一点的说法继续说道:“这么说吧,海遥,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绝对支持你,我一定会帮你。但我总觉得,我总觉得……”
褚鹤眼神哀伤,“我总觉得,你像是报完仇、杀了叶檀之后,就不想活了的样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沈海遥正在往嘴里塞着药丸。自从上次他偷吃强提境界的“补药”被褚鹤发现之后,褚鹤干脆找了一些丹药给他吃。
没说是什么作用,沈海遥也没有问,褚鹤总归不会害他。
再者,提起这个话题总是有些尴尬。
这时听到褚鹤说的话,这颗药被沈海遥捏在嘴里,实在有些难以下咽了。
他索性把药放回去,冲褚鹤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
“没有不想活了,”沈海遥笑着摇摇头,有时不知该不该说,褚鹤在这些方面实在过分敏感了,“是,我承认,最一开始是有过这种想法,但现在真的没有了。”
他靠着褚鹤的脑袋,表情是轻松的,“师尊他们,拼着一死也要让我活下来。如果我报完了仇反倒不想活了,师尊怕不是要气活过来。”
褚鹤抱紧他的腰,两人贴得很近,近到甚至能听到沈海遥的心跳。
一声一声,坚强有力。
他又去摸沈海遥的脸,眼睛红红的,像是在求一个一定要做到的保证,“海遥,望尘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们别再分开了,好不好?”
“好。”沈海遥握着他的手指,跟他一起放在自己的脸庞,不假思索地说,“我们不分开。”
褚鹤又一次牢牢抱住他,力道大得恨不得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他声音发抖地重复道:“海遥,我不会离开你,你也不要离开我。”
沈海遥简直被逗笑了,“我这是在哄小孩吗?好好好,不离开你,不离开你。”
他这么一说,褚鹤不好意思起来。他放开沈海遥,摸摸鼻子,又说:“那,你能不能对我好一点?”
沈海遥怒:“得寸进尺是不是!我对你还不够好?”
褚鹤小声嘀咕:“不是这种好呀……你老把我当小孩。”
沈海遥不依不饶道:“你自己听听你刚刚说的话,你还说你不是小孩?”
褚鹤看着他张合个不停的嘴唇,大着胆子凑了上去,在沈海遥嘴角印下一个干燥的吻。
沈海遥果然闭了嘴。
褚鹤心脏砰砰直跳,心里想着一不做二不休,抓住沈海遥的肩膀,又一次吻了上去。
*
火云石还在兢兢业业地取暖照明,墙壁上映出两个交接纠缠的影子。
原本束好的长发泼墨一般洒下,沈海遥淡青色的长袍也落在地上。
于是一夜无眠。
*
第二天沈海遥起床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推开门,正要向褚鹤抱怨为什么不叫醒他,出门却看到一名男子坐在院中发呆,褚鹤则在别院摆弄那些药草。
“哎,宁郁,”沈海遥出声叫住那人,说,“你怎么来了,是有什么消息吗?”
被唤作宁郁的男子起身,向沈海遥客气地行了一个礼,说:“是有消息,我想着再过几日才是傀儡传话的日子,有点等不及,干脆直接过来告诉你。”
沈海遥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如此客气,“什么事?”
宁郁脸上温和的神色迅速收起,再抬头只剩冷漠与憎恨。他说:“叶檀不久之后要北上,去参加天罡峰峰主女儿的结亲。沈公子,我觉得这是个机会。”
第71章 71-一更
先前沈海遥曾暗中访寻过这些年来被平厄门和叶檀以各种理由肃清的门派, 试图寻找是否还有生还之人。
宁郁便是其中一个。他的师弟是某一届试仙大会的牺牲品,之后,又被平厄门以“窝藏仙门叛徒”的名义屠了全门。
事发时宁郁不在门中, 这才躲过一劫。
几年后他被沈海遥寻到了。他自认功法修为无一拿得出手, 唯一的优点只有善于打探情报, 便自告奋勇, 做起了了解平厄门一举一动并汇报给沈海遥的工作。
*
“天罡峰?”沈海遥眉头微蹙,“我知道了,谢谢你, 之后的事情我来安排。”
宁郁感激地拱拱手, 道过别后便离开了。
叶檀那边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据宁郁说, 前面那半个多月的时间, 平厄门甚至关门谢客, 谁都不见。
沈海遥先前那番试探谈不上要命——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就让叶檀去死——但很是折磨人,最适合对付叶檀这种自以为是的狂妄之徒。
沈海遥让褚鹤取来纸笔,在纸上画下从平厄门到天罡峰的必经之路。
算算时间,叶檀他们也该动身了。
*
五日后。
“一拜天地——”
叶檀脸上是强撑着的勉强微笑。
天罡峰近年来势力大不如前,但碍于面子, 平厄门还是得出席这场无聊的结亲。
“二拜高堂——”
这样的场合,无趣至极又不能露出半分不耐。这段日子以来,叶檀一直心神不宁,一有风吹草动便怀疑又是沈海遥寻上门来。
沈海遥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变幻莫测的招式时常在他脑海里回想,可叶檀无论如何都无法静下心来寻找破解之道。
“夫妻对拜——”
叶檀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双眼因为长时间得不到良好的休息而酸涩不已, 虽说早已不需要通过睡眠来获取身体上的片刻歇息, 但为了提防沈海遥的各种小把戏而不得不强打精神还是令叶檀疲惫不堪。
随着最后一拜的结束,这场漫长的结亲仪式终于暂时告一段落。叶檀又挂上假笑, 向天罡峰的人送上毫无真心的祝福。最后,又在老峰主的盛情邀请下,在天罡峰借住一晚,明日再启程回平厄门。
而夜晚糟糕的心理状态,并不会因为居住地点的更改而变化。
叶檀神经质一般地把天罡峰老峰主分给他的房间里里外外检查了许多次,确认没有任何机关暗道后,才放心坐下。
堂堂平厄门的掌门人,如今却如此风声鹤唳,说出去实在让人嘲笑。可叶檀真的没办法。
二十多年前围剿沈家时,他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跟随平厄门的老门主一同执行消灭沈家、抢夺“生花”的任务。
但人是杀光了,“生花”却连半个影子都没见到。
之后的时间里,他从未停止过对“生花”的寻找,甚至为了“生花”,他又出手屠了望尘山。
第一次杀人时,叶檀也会害怕,也会发抖;而决定屠望尘山的时候,他已经心如止水。
有时候,就连叶檀自己都会惊讶于自己这种心态的转变。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前段时间被夜晚噩梦折磨得食不下咽的时候,叶檀甚至有过冲动,想要利用“生花”回到以前、回到没有接管平厄门的时候。
他也有过一点后悔,也想过是否能走一条别的路。
可冷静下来想想,大抵也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至于沈海遥……
沈海遥是让他有些许后悔的又一个原因。
诚然,沈海遥安静多年后,一出手就让他烦恼不已,但如今叶檀心里,也确实仍然保有几分愧疚。
伤人并非他所愿,只是为了得到“生花”,为了让平厄门的势力再扩大,他不得不这样做……
叶檀心里想着这些,越发烦躁,次日出发回平厄门时便更加不耐烦。
*
走到半路的时候,天上落起了雨。
为了照顾修为较低的弟子,他们并没有全程御剑,刚刚下剑步行时又遇上了雨。
叶檀回头看看落在最远处的一众弟子,挥手叫停了队伍,说:“罢了,休息一段时间吧。”
不知是不是上次阿六的事情让他久违地找回了一点良心,从来都信奉“胜者生、败者死”的人,如今竟然也会照顾低阶弟子了。
雨势越来越大,先前只是毛毛细雨,没过多久,这雨点已经大到打在人身上都觉得生疼。
“门主,这雨看上去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歇歇脚?”
叶檀阖着眼睛,拧紧眉头,思考一会儿后他摆摆手,示意弟子就这么办。
几名弟子很快离开。
没过多久,他们又急急忙忙跑了回来。
叶檀看那几人脸色慌张,不快地问:“怎么了?找个客栈也能吓成这样,可真给我们平厄门长脸啊。”
几名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回答,只是默默向两边退去,留出中间的一小条通道,露出跟在他们身后的那几个玩意儿。
叶檀立刻变了脸色。
那几名弟子身后,赫然跟着近十只小傀儡!
他们身上穿着平厄门弟子灰蓝条纹的道服,为首那只傀儡左边手臂缠着一棵草,弯弯曲曲的,还被剪出了几个小小的锯齿,模拟成骨鞭的形象。
那几只傀儡先是摇头摆手,唱着他们听不懂的歌谣。随后,为首那只蹭地跳出来,右手抽出缠在手臂上的那棵草胡乱比划几下,跟在它身后的几名傀儡立刻软绵绵倒地。
叶檀用力闭了闭眼睛,冲身旁的弟子挥了挥手,“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处理了?这还要让我教你们吗?”
叶檀头痛欲裂,甚至等不到弟子们动手,亲自起身轰出一掌。
只是他忘了,沈海遥炼的傀儡不会因为肉身毁坏而消亡。不过顷刻之间,那几只傀儡又恢复原状,重新开始手舞足蹈地唱起了歌。
这歌曲曲调欢快,听起来却令人毛骨悚然。仔细辨别后才发现,它们唱的歌词竟然是一首哀乐。
几个自认修为高强的弟子不愿受这奇耻大辱,纷纷对这几只傀儡出了手,只是无论怎样尝试,那几只傀儡都在四分五裂后不久便重新聚合成完整的身体。
叶檀看得心烦意乱,顾不得再跟这几只傀儡置气。他站在原地,手指捏得咔咔作响,高声问道:“海遥,你整日搞这些无聊的把戏有何用?根本伤不到我分毫!”
“哦——是吗?”沈海遥的声音果然立刻传来,他尾音拉得长长的,听起来颇有些俏皮,只是说出来的话不那么好听,“真的没有用吗?有的吧,至少——”
带着几分做作的语气陡然冰冷下来,沈海遥说:“我在这树上待了这么久,叶门主丝毫没有察觉到啊。”
叶檀一惊,抬头看去——
沈海遥就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他的头发和衣衫都被雨水打湿了,发梢甚至往下滴着水,看来确实已在这里等了许久。
叶檀心里一紧,沈海遥在那树上坐了多久,为何自己竟半分都没有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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