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柔情蜜意在冬风的无情下变得萧瑟起来,树枝上已不见叶子的踪迹,枝枝蔓蔓,错落交杂,风吹开马车车窗的布帘时,我见那光秃秃的枝桠仍那样紧密地交握着,这是爱吗?我又睡去。
醒来的时候,朦胧中听见谈话声,睁开眼一看,马车上果然多了一个人,我坐起身揉揉眼睛,看见那男子眼睛亮亮的,心头漾起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你醒啦!”昭月说着便递过一杯茶来。“这是方廷。”
是了,那日来找白凌的人,怪不得有种熟悉感。
“我哪能想到那忘忧果竟是你栽下的,真是巧了。”昭月说。
忘忧果?
方廷笑着喝了一口茶,道:“曾经为一位故人种的,后来故人离开了玉山,早想将它收回的,结果竟忘得一干二净,不是你动树,我还不曾想起。”
我此刻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人家为了故人种的,倒被我吃了不少,默默喝茶以掩饰我的尴尬。
昭月从袖中取出忘忧果,它已经被昭月化为一颗小小的种子,他将它递过去,“不过你这果子倒无形中使某些人一饱口福,也算造福大众了。”
“是啊是啊。”我应和道。
昭月吃吃笑了起来,我的手摸向升级后的痒痒丸,想喂昭月吃下。
“你们这是去哪里?”
“我们就沿路随意行去,方廷兄如果有事,就请快快回去吧。”
“是啊是啊。”我应和道。
方廷突然看向我,“算算日子,白凌快要出生了。”
“白凌在人间会是什么模样呢?”我笑着问道。
“样子不会变的。还与她本来面目一般无二。”
“那不是很危险吗?白凌如此美貌。”我不禁担忧起来。
方廷没有说话,笑着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昭月嗤笑道:“凡间少有你这般的痴人。”
行没多久,方廷便起身作别,临下车递给我一个锦囊,说是受人之托,物归原主,我打开一看,里面为一个银色小手镯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速来江心亭与我相会。
这是什么字谜谶语?白凌教过我认字,可我颠来倒去这几个字都念得清清楚楚,也猜不透到底何义,昭月从我手中拿过纸条,将额前的一缕碎发一抛:“这有何难解?去瞧瞧便是。”
江心亭并不遥远,昭月使神力左右不过半日便到,我站在江边,望着清晨江上的雾气,胸中竟有说不出的难受,像是置身于时间长河的一端,对面便是我的过去,大雾弥漫,看不真切。
昭月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从雾里驶出一片小舟,有一着绿衣的小童站在船头,上了船,昭月自顾自地坐在船篷里喝酒,有种我看不明白的镇定,我虽一头雾水,却也懒得问,一切等下船了便知。
我起身出去,和童子一起站在船头,江上依旧大雾迷蒙,江水和天之间充溢着沁凉的空气,它穿过鼻腔流到我身体里,竟带来一股说不出的愁绪。
“看你一身衣衫,想必你并非这船夫家的。”我转头对童子说道。
“受师父之命,特在此等待您的到来。”他倒是礼貌。
“你师父是谁?”我问道。
“我师父乃是观生海的掌管人,无明。”
“无明?”我记下这个名字在脑海内翻找,我并不认识他。
船行得很快,却异常平稳,仿佛江面是一面平滑的镜子,没有任何的波澜,江心亭很快便到了,远远看见有人围坐在红泥小炉旁饮茶,我弯腰进船篷,想告知昭月,结果看见他躺在船篷里美美。
地睡了,便又退了出来。
船到了亭旁,我抬脚向亭上去,却感到一阵凌厉的剑风扑面而来,我立刻转身躲避,在腰间掏出软鞭,退到船篷之上立着,大声问道:“阁下何人?邀我到此又如此做派?”
亭内传来了朗朗的笑声:“开个小玩笑而已,请到亭内来,我已备好清茶糕点与你共享。”
我料想他不会大费周章请方廷传信骗我,足尖一点,便进了亭。
我见他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端坐着,眼眸低垂,嘴角微扬。
我掏出怀里的锦囊和银镯子,掷在桌上,环手抱胸,不愿开口。
他看了看镯子,又看了看我,开口道:“黛因,你的脾气与你母亲像个七八分。”
母亲?黛因?
我警惕地看着他,他站起身,背向我,我趁机在他杯中下了一粒谎言难言丸。
“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的疑惑,且听我一一为你道来。”
他又转身坐下,并向我招手说道:“来啊,尝尝你母亲最爱的龙须酥好不好吃?”
我虽然平日里嘴馋得紧,但如今并不为之动。
在与白凌朝夕共处的六百年中,我曾经因此吃了大亏。
某日,我偷偷化人身溜下山去镇上吃东西,刚下山便遇到一个老太太央我送她回家,还说家里做了很多青团,请我去家中坐坐。
我当时并无戒心,谁知半路上她竟变作蝎子精,我的法力还不甚深厚,哪里打得过如此熟谙变幻术的对手?
不到一刻钟,我就被她带回了洞穴,那洞里哪有什么青团,尽是一堆堆的人骨,我对人天生没有兴趣,只觉得他们污秽得紧,而后又变人身,更是对人无从下口。
如果不是我在虚无山人缘好,半路上冲猴子精求救,让他们传信给白凌,恐怕早被蝎子精吃干抹净了。
虽然我平日最讨厌叽叽喳喳的猴子精了,但不能否认他们是最有侠客精神的妖怪。
“坐下啊……”他又开口。
我的思绪从对岸飘回来,“不了。”
“这可奇怪了。”他说完便低头饮了一口茶。
我旋即坐下,双手撑在方桌的两旁,盯住他双眼,“说,黛因是谁?你托方廷找我到此作甚?”
他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示意我饮茶,我见他杯中空空,便放下了戒心,举起杯子,一鼓作气,真
是一杯唇齿留香的好茶。
“起初的几百年,你在哪里?”
我心里想的是随便搪塞过去,结果嘴巴乖乖地说:“玉山。”
心下连叫几声不好,茶水什么时候换了,我从腰间取出一粒解药咽下,“实在是没什么意思,如此,我便回去了。”
我飞身到船上,进到船篷里见昭月依旧在睡,走过去踢了踢,仍不见醒,我才知这是一场局,一场为了让我知道些什么的局。
“开门见山行不行?我最烦你们这些装神弄鬼、磨磨唧唧的人。”我怒道。
“哈哈,小丫头,刚说过你颇似你母亲。”
“我没有母亲,我天生孤零,你托方廷叫我来有什么要紧事?”
“我要你认我作师。”
“你想得美!”
我转身便走,听见他在背后说,“你不管你朋友了?”
我并不回头,如果昭月是因我而死,我定会用命还他,但我知道他并不会害昭月。
无明窜到我面前,叹了一口气,“我既败给你母亲,就必然败给你,你们娘俩都自带治我的法器……”
第7章 并非天生孤零
原来我并非是一条天生孤零的蛇,原来我有母亲。
无明又背过身去,“你是幼时自己走丢的,因灵力低微,寻你的法器也找不到你,你母亲叫芙远,你属灵蛇一族,虽并非什么地位崇高的族群,但世代传医,芙远承族命,不得中断四处施医的职责,所幸我被调任看管观生海一职,知你仍在人世,你身上还有你母亲的法器银镯护你周全,便想待你灵力长进之时,再去寻你。
本以为只消一二百年便可与你重逢,可竟遍寻不到那银镯之力,观生海虽显示你活着,却无从找起,六百年前我在观生海里看到你的灵力增长了些,我便想着你要回来了,谁知竟等了这么久。”
六百年前?
想想也是了,起初的六百年我从未想过修炼,遇见了白凌才……
“你方才说玉山,玉山离此并不遥远,几百年前我常常路过,总是见一团祥瑞笼罩在山头,以为是某位仙人修炼设下的结界,告诉我,是谁在护佑你?”
护佑?我回想起那六百年时心惊了一下,我竟全然想不起那发生的种种,母亲的样貌,银镯,我如何到了玉山,在玉山如何生活,皆化为迷雾一片。
无明见我一副痴呆状,伸出手指点触我的额头。
“你的记忆为何是残缺的?奇怪。”
“我之前误食了很多忘忧果。”
“忘忧果只有天上的陵南苑有,你怎么会误食?”
我的心中已经充满了对自己过去的疑惑,懒得一一解答无明的问题,只觉得内心疲惫,连母亲也牵挂不住,像是被阴天的潮气紧紧压住,昏昏沉沉。
谎言难言丸虽然吃了解药就可消解,但因为它主要在于控人心智,所以有嗜睡、乏力的副作用。
我化为原身,跳进江里,不管不顾地、沉沉地在江底睡去。
醒来的时候,天空放晴,阳光在水波中跳跃,我伏在亭边阴凉的台阶上,船里空无一人。
趴久了就化为人形,拖着湿漉漉的身体坐在亭里饮茶,无明倒也贴心,我醒来便瞧见亭里备好了吃食,龙须酥?我拿起一块放进口中,甜甜绵绵。
不知无明从哪儿知道我在亭中,使童子前来寻我。
“我家师父要您休息好了便随我去家里。”
“昭月呢?”
“他一早便走了,留了一张字条。”童子说完便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
我展开一看,上写着「家中有事,遣我速归,见你寻到亲人,倍感心安,待事情办好,便来寻你」。
我将纸条揣进怀里,随童子去见无明。
无明在江岸上有一处绝佳僻静的住所,先沿着一条竹林小路曲曲折折,再穿过青瓦白墙的月洞门,院子里种了各色奇花异草,摆放着各类石块,这只是门外,进了门去更是帘帘幕幕、庭院深深,我相中了他那向上延伸的回廊,暗自在心里想象某个阴雨天气,盘在回廊上睡觉,曲径通幽的桃花境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因为临江,所以这附近始终笼罩着一股令我心安的潮气,童子领我转转绕绕,终于见到无明正盘腿坐在榻上闭目养神。
我悄声使童子出去,想轻轻在他手上撒一点异香粉,捉弄他一番,结果刚伸出手便被他一木棍打回来,我瘪嘴坐在榻前的蒲团上,见他始终闭眼,知他法力大过我许多,不敢再造次,百无聊赖,手指在木桌上敲个不停。
有节奏的声音总是令人犯困,你说是不是?
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大哈欠,想收回的时候已觉太晚,无明睁开眼睛,面无表情,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和江心亭上的虚伪温情全无半点相似,除了白凌,我的有点害怕名单上或将增一位新人。
见他睁开眼睛,我作怯怯地问:“找我干什么?把人叫来又把人晾着。”
他突然笑了,“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好奇的吗?”
我将他上下打量,“没有。”
“你不好奇你母亲吗?这么多年未寻到你,你是否怪她?”
说一点儿都不好奇是假的,但是我确实不怪她。首先,是我自己贪玩跑丢了,其次,母亲生我已是莫大的恩泽。
因为家族使命无法一直寻我也是情理之中,而且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再次,如果早几百年寻到我,我哪里还有机会遇见白凌呢?你说是不是?
我摆出客套的笑容,“这有什么责怪可言?一切都是造化不是。”
“小小年纪,说话倒老成。”
戏本子上糊弄人的时候都是这么说的,一看无明就鲜少看戏。
“你母亲走时托我找到你后,务必教你些保身之道,今日便是你正式学习的第一天,先拜师吧。”
保身之道?救命,我可不想学。
我的心里在狂喊着「快逃,快逃,我只想回家睡大觉」,碍于面子我不得不冠冕堂皇些,“我已经在其他人的指导下顺利学习自保之道,不必麻烦您老人家,来时已经听说家中有事,速遣我回去,现下就不叨扰了,保重。”
我飞快地跑向门外,穿过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月洞,可恨这庭院回环曲折,满身大汗也未能找到出路,累得我倚在墙边叹息时,无明一袭白衣从我身后走出来。
“我这小小庭院都走不出,你这其他老师的水平实在不敢想象啊!”
说我愚笨可以,说我懒惰也行,为什么要骂白凌啊!我气得抽出软鞭,冲着他的背影挥去,打是打中了,却发觉只是无明的一个影子。
“拜师原本便是你情我愿的事,你为何要强求呢?”
“你我之间不能你情我愿,这是你母亲的嘱托,我既应了,便不能负,今日即使你走出去,也已经是我的徒弟,我不能放任你这三脚猫功夫出去坏我名声啊。”
“你……”我一时被他气晕,如此牙尖嘴利。
“你与我母亲到底是什么关系?”
无明这才现身,一袭白衣倚栏坐下,手中抚着一把扇子,“爱而不得,一生至交。”
我快速回想了脑子里看到过的戏文故事,暗恋。
无明竟然是那条苦恋白蛇的小青蛇!
“原来你扮演的便是小青啊?我娘也真是有眼光,你这副咄咄逼人的模样着实不招人喜欢。”
“什么小青?你哪里看的盗版《白蛇传》,我是正人君子追求窈窕淑女,求之不得,便放手了。”无明竟有些赧然。
“正人君子?别有所求吧。我才不信世间有什么苦苦等候的戏码,白娘子为许仙付出那么多,到头来竟被一个不像样的人妖殊途的借口拒了,当时被大美人看上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自己配不配,洞房花烛的时候可感觉有什么异样了……”
我倾数道尽对负心许仙的摒弃,骂得急头白脸、青筋暴起。
4/88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