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等鲜活的小人儿,谁人记不住。”任诗情长叹一声,忍不住感慨,“真是机缘巧合,一直向往的身份,竟与自己一同拥有了梦寐以求的东西。”
阿喜垂着眸,拼了力气弯曲着五指,两颗泪悄然滑落,口中嚅嗫,“任……任。”
“你以为我自视花魁,瞧不起你落魄身份。其实,我从来恨的是老天。至于刻意找你的茬,也因宫里众人,只有我俩出自民间,品行可谓臭味相投,话虽带刺,但投机,能互怼上半天。若我要换作封烟、徐溪丛那样性格,咱们岂不闷哉?”
任诗情探身上去,伸手抹去阿喜的泪,真诚道:“陛下爱的、就是我俩性格,如宫人般循规蹈矩、一潭死水,如何能将来之不易的宠爱,绵延下去?”
“何况,你不觉在我这儿吃了瘪、受了气,跑去找陛下,陛下还不是对你又哄又宠?”
“任……任诗……”病榻上的人,似乎有了一种坚定的执着,纵然胸腔里皆是含毒的血液,心脏浸泡其中,早已没了活力,因这些掏心窝的话,剧烈收缩,血液凝成一股力量,冲破了腐烂的咽喉和口腔。
阿喜终于完整的、喊出了眼前人的名字。
“任诗情!”
“我在~”
一喊一答,二人同时,笑着流泪。
“误会解除,可惜太迟了……”任诗情滚下泪,控制不了哭腔,“阿喜,我很无用,不能为你做什么,也不能耽搁陛下与你的最后时光。你有什么愿望,我竭尽全力试试看。”
僵硬的五指终于扣紧了任诗情的手,有人的眸子,流出前所未有的欣慰。
此刻,阿喜的身心,轻的像飞鸟。
她断断续续道:“帮……我,照顾……好……陛下。”
嗓子似被巨石碾过,任诗情重重点头,沙哑道:“一定!”
人生能有几回袒露真心,将寄希交付。幸得她们,在这最后一刻,握手承诺。
……
心扉被打开,阿喜感觉恢复了些精气,空瘪已久的肚子有些饿了,遂哼着要吃东西。
秦妍随即命人送来山珍海味,病榻上的人,果断拒绝。
阿喜想吃包子,特别的想吃。
这样的要求,秦妍想了片刻,不由分说带上人,直奔厨房。
女帝驾到,御厨跪成一片,皆是胆战心惊,不知哪里出了大差错。
不久之后,令人惊骇,女帝竟要亲手做包子?
这等小事自然容易,领头的御厨信誓旦旦主动揽活,却人遭否决,无奈,与一众退出厨房,站在大院子里,一边斜眼偷窥,一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厨房只留下一个烧火丫头。
给天子生火,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明明烧火是小丫头的独门手艺,关键时刻,一双手抖颤,两瓣股颤栗。
烧火丫头横竖点不着火,急得喊娘,为了保命,她果断双手合一,冲灶老爷拜了又拜。
看着柴火上跃动的火星,有人激动的快哭。
火升腾起来,烧火丫头也不知哪里来的好奇和熊胆,慢慢歪过脑袋,一只眼睛从灶台后面露出,胆大妄为的偷窥起帝妃。
女帝与印象中的女帝,太过不同了,烧火丫头想。
女帝不该什么也不会,只会治理国家吗?
为何和面、揉面、调馅做得如此顺溜?
丝毫不比御厨差多少!
只是操作之际……有晶莹的东西,滴进了面团。
女帝在掉泪?!
烧火丫头,捂住嘴巴,睁着长眸,深感不可思议。到底是何天伤,能见天子落泪?
咯血之声不止,烧火丫头看向椅子上的人,孱弱苍白,令人心疼。
厨房内的气氛还算不错,烧火丫头放松下来,天子言语和蔼,全程在说着贴心话,喜妃娘娘言语费力,试仔细去瞧,依稀看得出她时刻陷在温柔之中。
这一刻,帝妃仿若寻常人户的夫妻。
烧火丫头羡慕,她羡这无声胜有声的恩爱,温馨又绵长,更为艳羡,能得天子,洗手做膳。
火势很旺,一切井然有序。
不肖一个时辰,一笼包子热腾腾的出锅。
烧火丫头没得命令不敢擅自离去,只能从堂口离开,跪在一边。
可惜天子的呼唤没多大效果,喜贵妇似乎没有回应。
秦妍趴在阿喜腿边,抬头看着弥留之际的人,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她不停摇着人的手,声声呼唤:“阿喜,你醒醒,包子好了,我给你做的包子好了,你尝一口,你尝一口再走……就吃一口。”
阿喜走在一条长长又漆黑的路,本是伤心又难过,因路上风雪肆起、折胶堕指,她一个人,寒冷又孤单,像极被吃掉的那年严酷寒冬。
心下万分痛苦,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走进这个冰天雪地?
为何不呆在温暖的家里,呆在娘亲怀抱?
艰难抬首,看不到尽头、触不到边缘,只觉风霜如隐刀,刀刀割面,一场见血见肉的狂怒攻击,摇摇晃晃的身躯,被疯狂撕扯。
阿喜将自己破袄子裹紧,身子尽量蜷曲,寒风依旧毫不留情,将她吹个透彻,冰雪流顺着脖颈汹涌灌涌,她的五脏,被冻坏了。
为什么自己要走这条路!
为什么!
泪水刚出眼眶的一瞬,随即被冰封,直直坠落,砸在地面,支离破碎,像朵残逝的冰花。
到底能不能停止前行?!
能不能折返回去?!
阿喜驻足脚步,转过身躯,满怀期待。
失望不负凄苦人,朵朵冰花盛开在冻原,一瓣一瓣,碎得可怜。
不是自己迷路了。
是……哪里,还有回家的路。
“看来,要死在这场风雪里了……”阿喜喃喃自语。
偏在这时,身后有道声音,轻声在喊。
阿喜记得,一辈都记得。
那是哥哥的呼唤,温暖似阳。
阿喜想起来了,自己的哥哥早在多年前就死了。
自己的爹娘早在哥哥之前也死了。
原来自己,老早是个孤儿和乞丐了。
眼皮、嘴角、四肢皆在流血,提醒着人,脚下方圆乃是死地。
既然如此,还眷恋、期待什么?
胸腔里苟延残喘的心,还在为谁跳动?
努力的睁目,想看清,可惜满目风与雪,见不到未知的身影、回不到温暖的归处。
长长叹息之后,阿喜决定,转身和哥哥汇合。
黄泉路上,有哥哥的指引,她应该不会再害怕了。
该是道别,阿喜破天荒地咧嘴笑了,她笑自己没什么文化,说不出韵味悠长、惹人琢磨的好句子,她只能默念自己的心愿,究竟是什么心愿呢?
很简单了,她想要吃包子,想窝在一个人的怀里吃包子。
这个心愿就是个笑话,一望无际的大雪里,谁会追上来,谁会为一个乞丐送热腾腾的包子。
“宝儿……宝儿……哥哥在这里,在你身后……”呼唤之声越来越强烈,是自己的哥哥,唤自己的乳名呢。
阿喜渐渐垂下脸,不再驻足。
她该走了,该和哥哥一同走了。
迈脚的一瞬,迷茫的大地尽头,一道高挑身影,破风顶雪。
那人青丝高扬,泪眼婆娑,看得出奋力又拼命。
“阿喜……阿喜……我在这,就在你的眼前……”哭音很重,十分悲怆。
阿喜瞬间想起自己究竟在等什么、期待什么。
明白一直犹犹豫豫、不肯离去的缘由。
原来,她在等人。
在等一个给她包子、给她温暖、予她一个家的人。
阿喜赫然睁开眼,恰溺水已久,大口喘气,她见女帝抱着自己哀嚎。
不知为何,忽地想起一句话,像是蒙尘了千年之久,非说不可!
她脱口而出,“臣妾,终于等来了陛下。”
克制住哭泣,秦妍将手中包子撕成拇指大的小块,往阿喜唇边凑,后者已完全丧失了咀嚼的能力。
泪水顺着靥,流进嘴角,秦妍缓缓张开口,咬下一口包子,缓缓咀嚼。
沾着甘甜口津的面团和肉馅,由着颤抖不止的唇舌,递进了阿喜口中。
阿喜知,这是世上最香甜的包子了。
她滚动着咽喉,大口大口地吞咽,尽量地多吃……
这样一来,到了阴间,自己就不会是个饿死鬼了。
三个包子喂完,加上一小碗鸡汤,十几年的流浪饥饿,终于不用延伸至死后的阴光。
秦妍抱着人,指上的温度在快速跌落,她一把剥下身上龙袍,穿在了阿喜身上,又用披风将人裹紧。
阿喜的泪,与女帝的泪,交汇混合。
阿喜明然一笑,她蓦地伸手,摸上女帝的泪靥,深情地瞧着人,做最后的道别,“陛下……臣妾,吃饱了、穿暖了、无悔了……这就,上路了。”
“阿喜!!!”
寒风,将悲怆地嚎哭裹挟远走,吹向天之角、海之崖。
泱漭无情的红尘里,是不能缝合的裂痕与心痛,那些美好短暂的岁月,最终彻底消弭,只以单薄的记忆,留在声声悲哭之中。
天地同悲,寒风带来片片晶莹,数量之多,足以覆盖一人冷躯。
……
冬至、初雪、喜贵妃,殇。
第31章 与人洞房
岁寒年末,万物枯竭,喜贵妃紫玉成烟,丧事并未挪回皇宫,一切哀丧止于京郊行宫。
与之相反,皇宫内张灯结彩,里里外外正张罗着下一任女帝的大婚。
今儿是正日,一君二妾,三位新人需由仪仗从府邸引入摄政王府,行敬茶、跪拜等数礼。
女帝本该于皇宫主持大婚,因喜贵妃新丧,悲伤难捱,不肯回宫,折中之后,乔九幽需从皇宫盛装而出,前往行宫附近的祭天台,跪拜天子。
明镜之前,乔九幽端坐,身旁两位喜嬷为之装扮,宫俾捧着一排宝匣,匣内是一顶流光溢彩的龙冠,龙冠乃纯金制,底为纤云,上铸金龙,龙眼为东海鲛人金珠,龙鳞镶满颇梨,罕世独绝。
喜嬷稳稳取出,将龙冠嵌于发髻,另一人,捧来一对宝纹,盘龙形状,固在发髻两侧,又从宫女掌心接过六只龙钗,分别插入髻边。
摄政王起身,喜嬷伺候穿衣,绣满金龙的大红喜袍上了身,借着镜子,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出现。
明明是自己,为何偏偏又不像?
乔九幽喜欢这艳丽至极的俗气妆容,全因浓妆艳抹,所有人才彻底将自己当做大人看待。
或者说,她装纯真无邪之辈,太久了。
摄政王踏出了殿,众人齐齐跪拜,千岁之声浩浩泱泱。
宝庆殿至上书房一段路,最后一次走了。
大红金辇在不远处跟着,众人敛声屏气,垂脸低眸。
纤指触上凝着层细细白霜的红墙,生冷丝丝化进温热的指腹,熟悉的触感和温度。
走上无数回,只这一次,身子和心,是暖的。
婚事这一块,她已定下金南王世子郁斐为傀儡,其人一表人才,是个大孝子,这一点,太好威逼利诱,只要诞下一子,以与其恩爱之名,拿他作为和慕容安然在一起的幌子和虚伪门面。
至于慕容安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事态的失控,她和乔御澜之间的鸿沟无法弥补,人在穷途末路之时,总会找个依偎,何况等她的是帝王,亦是真心人。
乔九幽发自内心的释然。
她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
也就在这一天,年少时的不安彷徨、惶恐痛苦、彻底烟消云散。
她轻轻一笑,想着昔日为保自己‘顺理成章’爱上男子、坐稳太女之位,她的母亲犯了大忌,偷偷塞过几张春宫。
不错,当时,她羞红了脸。
午夜梦回,绮丽潮湿的梦中,出现一张熟悉面孔。
她不敢置信地盯着拥自己的人,因强烈心跳,全身瘫软。
后来,年幼的自己,因害怕同乔御澜一样,背地遭人耻笑,遂甩开一群宫人,奋力地跑、拼命地跑,跑进浅湖中央,张开双臂,同飞鸟一般坠落。
口鼻被湖水汹涌灌入,被无形之力勒住肺部的感受叫她明白……
死,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爱上一个同类,亦是。
如今,绵延百米的宫墙,因一指划过,断似两截。
从此,决裂从前。
……
合宫上下,喜气洋洋,就连脑袋不太灵光的宫女叶慧慧也喜上眉梢,她双手捧着什物,急匆匆跑进院子,迈进厢房。
“安然、安然……”
百里安安站在铜镜前,回过身,“何事,如此开心?”
“殿下大婚,嬷嬷赏了我些芝麻糖,”她将芝麻糖捧至人面前,因一路快跑,胸脯剧烈上下起伏,话也说不利索,“你……你,快吃快吃。”
“没有赏银吗?”百里安安问。
叶慧慧摸了摸脑袋,尴尬回应:“有,我拿赏银全部跟人换糖了。”
“嗯,这事你干得出来。”百里安安看着眼前的叶慧慧,跑得太急,额头渗出了一层细汗,像一只沁了层糖霜的红苹果,她抬手抹去温热的汗珠,避无可避的,指尖划过跳凸的太阳穴、圆润细腻的下颌角,走下巴处飞过。
湿腻腻的汗水停留在指尖几秒,就在这没被风干的几秒之内,指尖似被蜂针蚁牙扎了下,麻麻的,直窜心口。
她没接过捧在眼前的芝麻糖,而是挺起胸膛,张开手臂,炫耀道:“瞧我这身红衣,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叶慧慧捧着糖,呵呵笑着。
“大红袍、白玉冠、金线腰封、鹿皮靴……怎么看都像个新郎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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