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入我之怀
天色渐晚,徐晖带着一身冷风进入文妃院子,侍女纳福掀帘,暖阁里,徐溪丛挨着小榻端坐,正持毛笔写字。
宰相大人抖袍,行跪拜之礼。
徐溪丛微微停下,将伺候的人遣走,只留叔侄二人。
冻颤的手端起杯盏,宰相大人不顾寻日里的稳重,忙饮几口,热水顺着咽喉一路向下,逐渐将体内寒气逼散,外袍上的白霜也被室内炭火烘的蒸发。
文妃抬起玉靥,用笔尖蘸取了些墨汁,继而挺直腰背,一笔一画。
“溪丛,你未出阁之际,楷书堪比当世大家,眼下天寒地冻,不写也罢。”徐晖道。
徐溪丛垂着凤眸,不咸不淡道:“长时间不练,技法易生疏。”
徐晖瞄了一眼,宣纸上不过是杂乱无章的字句,他试探性地问:“可知陛下何时回宫?”
徐溪丛面上平淡,黛眉轻展,凝悠悠回应:“不知。”
“这……”徐晖故意将尾音拖长,唇瓣掀了掀,并不想多绕弯,“贵妃娘娘已走多日,陛下依旧不愿见朝臣,宫内虽有辰妃主持大局,可前朝无人,人心惶惶不安啊。先前,有摄政王临朝代为处理政务,如今……”
徐溪丛知其意思,眨巴着睫羽,没抬头。
“当务之急需陛下振作,回宫执政。”徐辉紧接道。
笔锋停在一点,执笔之人淡淡回应:“谁能左右陛下?她不愿回宫、不愿见人,我能有什么法子。”
徐晖见人不热切,又不能直言劝谏,他知眼前人性子,吃软不吃硬,遂沉重地咳上两声,“溪丛,伯父老了,这辈子谈不上为玉琼百姓谋多大福祉,至少四十年为官,不曾有一刻懈怠,自然想在告老还乡之前,见社稷安定,也算有始有终,死得其所。”
“给陛下一点时间。”
“这么久了,不见一丝好转,不该啊……”
“不该什么?”徐溪丛抬头问。
“伤心归伤心,横竖不过捡来的一个乞丐,不至于为小人物失了煌煌帝王心。如今见不到一丝雄心壮志、睥睨山河的豪迈英勇。”
徐溪丛一楞,像是被什么重击一下,凝在半空的毫毛,墨汁凝聚汇集,最终不堪重量滴落。
“连你……也看出来了。”
“什么?看出什么?”
“没什么!”
徐溪丛快速打断,整了整衣袍,正色道:“陛下那我会去劝,她的肩上并不止有儿女情长,无论如何悲痛,终要担负起江山社稷。”
徐晖得了这话,安心不少,本解决了问题,奈何迟迟没起身。
徐溪丛自幼长于宰相大人府邸,算其半个儿,且她聪慧清透,怎不知父之心思,此刻假装不知。
宰相大人撇过脸,望向不远处的炭火,无端感慨:“这碳,不知还能烧多久,熄了,可有什么好的替代品?”
徐溪丛有点生气,将玉笔重重放下,“后宫不议前朝之事,谁为替代,我不愿置喙。”
“哎呀,”徐晖陪着笑,讨好道:“不过是叔侄俩的闲聊而已。退一步讲,市井街道早已议论纷纷,我们高居庙堂,总得有所准备。
与其让心怀鬼胎之人输送些不成器的新帝,不如在我们这儿层层把关。”
徐溪丛冷笑一声,端了杯凉茶来吃,“伯父是想越俎代庖亲自挑选新帝?”
“微臣哪里敢!盼着朝政稳固罢了,拖得越久,议论声越大。摄政王惹得风波四起,传言……”徐晖缓缓垂脸,不敢平视文妃,继而小声道:“下面的平头百姓怕是不知,皇亲国戚里有些闲言碎语,怕要引起大的动荡。”
“闲言碎语?”
“恩,”徐晖靠近三寸,刻意放低声音:“刺杀殿下的女子,长相酷似大将军慕容安然,根本不用严刑拷打,自个就在死牢里嚷嚷着她和殿下的……风流韵事。”
徐溪丛大惊,久久不曾开口。
“她胡乱嚷着摄政王亦爱女色。”不过简单词汇,宰相大人说的无比艰难,口干非常,“甚至说出……摄政王令她临摹学习各类下流书籍,合着摆放在哪,皆指明了地方,果真搜出好几摞。”
徐溪丛感到事情严重性,那类书籍乃忌讳之物,别说一摞,一本也难进后宫,即便偷藏着,人多眼杂哪里不会被发现,堂而皇之的拥有,上上下下的婆子定都得了旨意。
徐晖面色凝重,继续道:“你也知,乔氏皇族有不少为外姓。此举已惹得有些人不满,他们可不愿再接受一个……一个好女色的帝王……这样下去,玉琼岂不乱套?说严重些,皇族存中有大把男子,很可能逮着机会,改了女子临朝称帝的规章。”
徐溪丛罕见地簇眉,五指落上宣纸,一个抓握,拧作一团,不悦道:“为何不将刺杀摄政王的女子按律正法,平白无故留着她污言秽语?”
“留着她,是为了……”徐晖勉为其难,犹豫道:“准备给殿下陪葬,毕竟有过一段,到了地下,也得有人伺候不是?”
沉思片刻,徐溪丛起身,清冷的靥转了个角度,“今夜我必将陛下劝回宫主持大局。至于人选,当综合考虑,不是谁位高权重,就采纳谁的意见。”
“是,”徐晖跟着下榻,拜送文妃。
宰相大人起身,深深一呼吸,觉得大事成一半,他松了松筋骨,满身舒适,就在迈步临走前,对徐溪丛的字起了兴趣。
刚刚,文妃下笔承接转折处,过于犹豫和踌躇,这是徐晖二十几年来首次见。
靠近矮榻,宰相大人拿起纸团缓缓打开,白纸黑字写着:
--女帝不是女帝,却是女帝。
“这是何意?”徐晖捏着纸反复琢磨,实觉得乃一病句,自言道:“女帝不是女帝,还能是谁?”
横竖想不通,合着眼下还有诸事要处理,宰相大人并不做过多猜想,他将纸团重新搓好,放回原位。
……
徐溪丛冒着一路寒风直径走入女帝书房。
房内无碳,那人抱膝静坐在灯下,一对桃花眸无神地盯着跃动的火花看。
身影闯进秦研视线,她抬起头,见一席青衣薄纱,散着乌发、赤着玉足的清冷佳人,孤零零垂手立着,她禁不住轻声道:“溪丛。”
穿过空旷寂寥大殿的呼唤,如三月的花,柔瓣里实则蕴着浓冬不曾消融的密麻冰针,一阵莫名感受袭上心头,徐溪丛双眸微湿,她就站在不远处凝视着女帝,想起云鱼离开前留的话:
-女帝不是女帝,却是女帝。
外人都看出女帝与往日的不同,作为枕边人的自己,才算恍然大悟。
被痛苦折磨暴瘦的人,绝非女帝,绝非叱咤风云、多情但不深情的乔御澜。
软弱凄苦的唤声直达心田,哪怕是当年洞房花烛夜全部声色加起来,都抵不上这一声。
“是臣妾,”徐溪丛走至人身边,顺从地跪下身来,双手攀附女帝肩膀,将脸儿贴上不太宽阔的肩头,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袭来,她闭眸道:“带臣妾回宫吧,行宫太冷、风儿大,你时常不在,我身心皆冷。”
秦研摸了摸对方的手,眉目拢着凝结成块的悲伤,柔声安慰:“你先回去,我还想多待些时日。”
肩头上脑袋摇了摇,一贯无甚惊澜的玉靥此时颇有些动容,徐溪丛心酸道:“无需,来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秦研感怀一笑,手掌抚上对方乌发,从心底生出些感慨,“倒像个孩子似的撒娇,可不像平日里的你。”
“只要能让陛下回宫,臣妾宁可不要体统,”徐溪丛抬起脸,仰着清秀淡雅的靥,盈着含情的眸,勉强挤出笑容,“被你笑话也好,看扁也罢,我不在乎的。”
爱意像是星星点点的火苗,纷纷落在一具被泪水浸湿的枯瘦身躯上,秦研伸手拿过摆在一旁的狐裘,披上徐溪丛肩头,“你身子本就弱,严寒夜单衣赤脚,故意找苦药喝呢?”
徐溪丛温婉一笑,双手捏着披风边,张开臂膀,前倾身子,将女帝抱在怀里,与之同裘避寒,她克制不住心口的疼,反问:“臣妾受风寒几日便好,可陛下呢?究竟还要多久?”
秦研被触动,垂下脸,感慨万千:“我只是一时不能接受,活生生的人就此香消玉残,这不是虚幻,更不是游戏……”
“逝者已逝,不可追,”徐溪丛轻轻吻了吻女帝衣袍,鼓励道:“生者,当以奋勇砺行。”
“溪丛,你不懂的!”秦研用力抓住徐溪丛手背,仿佛倾尽全力,想让对方明白自己的真心,“阿喜的死,我脱不了干系,陪她在这里,我的良心至少能好受些。”
听到这,徐溪丛含泪笑了。
她从女帝身边站起,迈着莲步走至剑台,一手挽袖口,一手取过七宝天子剑,宝剑出鞘,寒光刺目。
秦研一时怔住。
持剑者二指抹锋,眉目洒尽决然,“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谭,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①”
衣衫尽动,点秋水,乘剑风,徒身而旋,天子剑似腾云游蛇,剑花乘风御光,恰飞雪漫天,惊鸿高亢之音再次响彻,“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②”
一舞毕,疾风荡,三千青丝猎猎飞扬,徐溪丛泪眼朦胧,“天子剑,于陛下可不是装饰!”
“我不配的……我不配天子剑,不配拥有任何人!我愧对你们每一个!”秦妍五指扣桌,通透的指甲根根断裂,挖心般的苦痛,“我连阿喜都护不了,哪里有本事护天下!”
徐溪丛上前一步,忍着即将决堤的泪,再次斥责:“我若是阿喜,陛下如此模样,定当在黄泉路上一步三回首,并非是执念过深,不肯放手。她爱的、终究是当年予自己半个包子、神采奕奕的少年郎。”
“再者,你予她温饱、予她暖室,予她世人渴求的美满,可天下饿殍犹存,乞者犹在,黄泉后继者不断,吞人风雪里的瘦弱脊背,何尝不是另一个阿喜?只不过,她没那个福分与陛下相遇罢了。
没有机缘,除夕夜,爆竹震天之际,曝尸荒野,任由黑鸦琢眼、野狗撕耳、贪狼啃指之人,又是谁之心爱?!”
厉声之下秦研逐渐崩溃,热泪涌下,“你不懂的……二月二快到了……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徐溪丛后退几步,望着顶上苍穹,泪水终于颗颗掉落,“蜉蝣朝生暮死,曾得咫尺之空,须臾之寸,后落凄凄冷雨,翼折羽断,不复再见;众生得百年,拿光阴虚度,如蜉蝣有感,定当愤慨不公。”
秦研又羞又耻,万千言语堵在胸口,愈积愈难受,她哭着摇头,双眸闪动着泪水,不敢与人对视,愧疚道:“我一开始什么也不做,躲着藏着、有些事就不会发生,有些人就不会死!
我当真是怕了,怕坐上龙椅之后,爱恨生死捆绑上无形巨轮,莫名推动下,以绝对的力量碾碎越来越多的人。而我……束手无策啊!”
“……你想,躲在行宫,逃避一切?”
“是……”
秦研瘫坐在地,认下了自己的软弱和无能。
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徐溪丛回望着眼前人,她用光了所有耐心和奋勇,一而再再而三的回应,皆是软弱和逃避。
于是,不用再去验证什么了。
她知她,是假。
可笑的是,谁能看透世上的情呢?
自打进门的第一眼起,有人就知自己无药可救,片片情感随朝夕的橙芒织就一袭白梦,弥天盖地,如雾如幻,不愿清醒,或是将梦幻与现实置换,换来人人唾弃的醉生梦死。
爱情并不关乎一个名字,一个身份,一个所谓的理所应当。
徐溪丛的的确确爱上了眼前这个软弱的女人,哪怕她没有半点乔御澜的影子。
手中天子剑越来越沉,徐溪丛踉踉跄跄,满是失意和心痛,这种感觉尖锐深刻,刺破了长久以来清高冷淡的外衣,露出内里一颗滚烫汹涌、看不透的心,承受着旁人无从得知的深情折磨,剑锋逐渐远离地面,逐渐拔高至半空,最后抵在了洁白温热处。
“溪丛!你干什么!”秦妍慌忙大喊。
紧握着剑,徐溪丛感受脖颈上冰凉的剑锋,决堤的泪划过脸颊,“陛下不负任何人,唯独要负我了。”
“别别别!”秦妍站起身来,欲上前夺剑,被猩红的一道血口逼退,只好哀求,“你快将剑放下,算我求你了!”
徐溪丛无力道:“在这京郊行宫,陛下经历九死一生,在凄冷长夜的病榻上不知生死之际,你抚我青丝,让我等你康复,我记得、永远都记得!”“陛下,可还记得?!”
往事跌涌,幕幕浮现。
当初,慕容安然无情的将自己推入深渊,濒临崩溃的分手之夜,凄苦无助,是眼前人剖开真心,义无反顾陪着一起跳。
秦妍伸出手,凭空抓着,“我……我……我记得。”
“那就好,”徐溪丛笑了笑,温柔道:“陛下不知我是个刚烈的女子,无妨。
这一次,陛下食言,将溪丛抛弃,就眼睁睁瞧我追随阿喜而去。
如此做法并非怪罪怨恨,是臣妾心眼古板,分不到爱人的心,余生毫无意义,不如轰轰烈烈一剑自刎。
死在陛下眼前,挽一回君心,得一段关切,亦能像阿喜一样,被您念念不忘!”
“胡说!”秦妍急得额上青筋凸暴,她悲愤哭诉:“我已经失去阿喜了,不能在失去任何一个!”
“您的不能失去,意思要臣妾苟活在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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