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这话,季锦戎如梦初醒,他无力端坐着,口中寡淡无味,暂挥走了人。
本该红红火火,激动人心的一日,陡然转变成一场笑话。
他的花轿,接了个空。
是的,季锦戎最怕的一幕还是出现了。
慕容安然逃了婚,人影都不见。
不知是该大哭还是该痛哭,强忍之下,神探狄秋霜的得意门生酸了鼻头,他觉得要是在大庭广众下擦鼻涕掉眼泪,恩师知晓后定又是一顿大骂,外加没完没了地扎马步。
为了既不丢人又不受罪,季锦戎垂下脸,将双眼埋进衣袍。
少卿,大红婚袍湿了一片。
漫长的低声抽泣后,一双湿漉漉的、红肿双眸从悲伤里挣扎出来,他将手掌摊开,再次打开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的字依旧刺心,一个字‘等’。
等……要等多久?
等到沧海桑田,人老作古吗?
季锦戎摸去脸上泪水,慕容安然给了自己一个遥遥无期、一个看不到尽头的路。
她让他独自走,带着随时被抛弃的感受,踉踉跄跄朝着没有光的希望走。
纸条被揉搓成团,季锦戎举起手,欲将这份心痛丢开老远,可惜五指终究舍不得松开。
即使手心当中握着的是根尖刺!
如果将字拆成一笔一画,大将军苍劲有力的笔锋又让自己沦陷和迷失,季锦戎将纸团塞进衣袍内袋,像护着宝贝。
字如其人,很飒、很美!
往往,最为普通的东西能从里到外温熨一颗仰望数年的心。
窗外的熙攘分了一缕思绪,校尉大人将双肘横在窗框,脑袋搁在上,沉默不语回忆着数年前的惊鸿一瞥。
人流如当年,不……这样的场景,远不如当年。
十年前,他十岁。
那一日,京城上下,皆去瞧慕容敬敏挂帅出征,自己也不例外。
众人欢送元帅的同时,也为瞧一瞧将门里出来的虎女。
传闻慕容敬敏之女-慕容安然自幼习得一身好武艺,长相又冷又野,全然一副雌雄莫辨、俊俏风流模样,不但惹得京城男子朝思暮想,合着一众女子也对其念念不忘。
季锦戎才不在乎关于对方长相,他不相信一个女子能潇洒自如挥动大砍刀?
虽说本朝女尊男卑,至少开疆拓土、保卫平安的将军皆为男人,哪里能出个女将军?
挤过漫漫人群,将脸蛋都挤得变了行的季锦戎,由于身子骨还没长开,一不小心摔了个跟头,骨碌碌、圆滚滚摔出了线。
就在花踪大街,就在妙味楼门口,季锦戎穿着粗麻布衣瘫坐在地,仰望着高头大马上、银甲红袍的征北军前锋慕容安然。
四目一对上,他的魂,就丢了。
后来,他被士兵快速架回人堆,眼睛平白无故生出了钩子,严丝合缝的固在某人身上,直到身影消失无踪。
以至于如何归的家,如何与生在闺阁中的姐姐攀谈等事,一概回忆不起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每每被嬉笑打趣婚事,慕容安然的面孔总会第一个浮现,再也没有旁人。
到了婚嫁年岁,做媒的络绎不绝,无一例外被小小的校尉通通打发,他的爹爹并不是没急过,甚至棍子都给抽了出来。
祠堂内,面对咄咄逼人的父母,季锦戎坦然了心扉,他想嫁慕容安然,哪怕是个侧室,或者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宠。
果然,自己被毒打一顿。
季海康说,和谁争媳妇不好,偏要和女帝,是走进了死胡同。
棍子一下下落在后背,他一次次在心口,念着那人名字。
剧痛中,从父亲嘴里得知慕容安然迟早要封妃,但自己并不绝望,甚至想好了,割掉身上的玩意,进宫伺候慕容安然,也算是朝朝暮暮、白头偕老了。
岂知后来,天降洪福,心爱之人和女帝闹翻了!
季海康得知后,几乎是连夜快马上门提亲。
毕竟家里有个不成器的小子,闹着非大将军不嫁,不奢望为人夫,只图个男宠……不然就横刀自|杀。
最终的结果简直令某人喜极而泣,大将军不但答应了婚事,而且是嫁,不是娶!
多年夙愿一朝实现,总生出些不切实际的缥缈感,季锦戎捏着大腿,疼痛感十足,不像是在做梦,纠结一番,他还是不放心,又拿尖刀划开个小口子,鲜血如泉,稀里哗啦地往外涌。
终于,他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像个傻子。
……
季锦戎哭笑出声,眼睛又红又肿。
其实,寻常里,他可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物,从不轻易在外人面前滴下泪,这是有辱身为男子汉的自尊。
偏偏到了慕容安然这里,秒变哭包,但凡和她沾边的事,总逃不开伤心与难受,情绪稍上来,眼泪就不争气,尊严脸面什么的,通通是些屁话。
无声哭了半晌,心里大抵好些,校尉大人彻底抹干泪痕。
他得耐下心性,继续等自己的心爱。
这时,楼下又传来一阵人马喧嚣,季锦戎往下看,见是自己府上的家丁,心情瞬时跌落谷底,必然家里人担忧,怕自己受不了逃婚的打击,要寻短见,遂找了上来。
贴身小厮也往上一看,瞧见自己主子,事情紧急,顾不上登楼,就站在楼下,仰着大脑袋禀报。
可惜小厮是个小结巴,越是急迫越是蹦不出一个字,指着季府方位,支支吾吾,“快……快快……回……回……回。”
“伶仃,我不回去了。你告诉爹娘,就说我心情不好,出来散散心,没想找歪脖子树上吊,那一桌酒席他们自己吃,别浪费了。”季锦戎道。
小厮伶仃的脸,憋胀通红,他一个劲跺着脚,牙冠咬得死死,僵着舌头,拼命比划:“回……回家……新……新……新……”
“新什么新!新娘子都跑了!”季锦戎唉声叹气,补充道:“这下又成了市井毒舌之人茶余饭后的笑话,他季锦戎,绿帽子想戴也戴不了……没资格啊。”
“不……不……不……”伶仃在楼下急得打转,撑着嗓子眼又喊,“新……新……新娘……娘子……”
“新娘子干嘛,找到了?算了吧,找到也不能逼人家回来嫁给我啊,我才不要强娶,虽然我们有婚约的。”
伶仃听了这话,哗啦一声哭了出来!
全家都等着自个少爷回去,自己一句话说不出来,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季锦戎好心安慰道:“你别哭啊,该哭的人是我,我才是那个被抛弃的窝囊男人。从此以后,走一路,被人笑一路!不过,我这人脸皮儿厚,不在意这些,我和大将军名义上还是未婚夫妻关系。”
“不……是……是新娘……在等……等……”
“唉!”季锦戎笑容瞬间消失,缩着脑袋,无奈道:“我知道她要我等下去,可谁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我已经二十,老大不小了,离着人老珠黄也没些年……到那时,腰|劲没了,皮囊不俊了,安然哪里能看上我,怕是亲也不让我亲一下。”
伶仃哇哇大哭,鼻涕眼泪齐齐下,狂指着家的方向,结结巴巴。
季锦戎看了很想笑,刚想打发人回去,留自己清净清净。
忽得,他觉得事态不对。
定是出了大事了,不然伶仃不会这副模样,他随即问:“家里,出了事?”
伶仃点了点头。
季锦戎指望不上楼下小结巴能说出完整句子,“坏事摇头,好事点头。”
伶仃猛然点头。
“好事关于谁的?不关我的摇头,关于我的点头。”
伶仃再次点头。
“好事?”季锦戎抱着怀疑态度,被心上人弃婚,还能有什么好事?
伶仃哭哭嚷嚷指着季锦戎。
“我?”季锦戎挠了挠头皮,勉为其难将伶仃的字,一个个拼起来:“回家……新……新娘……在等……我?”
伶仃一下子瘫坐在地,在震天的哭嚎中,疯狂点头。
季锦戎浑身颤栗,慕容安然在等他,而且是好事,那不就是……
“艹!!!你不早说!”
季锦戎随即飞窗而下,朝着喜堂,驾马狂奔。
第40章 大婚之日2
两个时辰前,清晨。
慕容安然红衣霞帔立于殿内中央。
女帝刚刚起床,由着徐溪丛伺候穿衣,秦妍正对着玉石屏风,通透的蝉翼金纱隐约勾勒出一具高挑身材,面容不可见,其五官的阴影深邃优美,不出意外,是个美人胚子,她好奇地问:“溪丛,朕与这位大将军,关系如何?”
徐溪丛双手凝滞,纤长睫羽遮蔽着稍显慌乱的神情,一颗心忐忑几下,片刻后,她小声道:“关系一般,并无太大瓜葛。”
“那就好,朕好歹拿捏个态度,过于密切显得巴结,离得远,又显得不近人情,毕竟这天下是她护着的。”秦妍回过目光,张开手臂,由着人系玉带,她感慨道:“抽空,你陪朕一起去祭奠皇后和两妃,瘟疫乃天降,凡人如何能扛。
可惜我重病过后,一点也想不起来与她们种种,也不知生前情谊……”
“情谊一般,”徐溪丛快速打断话,未免眼前人想起要命的过往,她不得不撒谎,“皇后是仗着家世身份进来的,二妃皆为了荣华富贵,没一个真心。”
秦妍微微蹙眉,话哽在嗓子眼,十分不是滋味,鉴于没有记忆,也谈不上深深牵绊,她轻声叹气,“终归夫妻一场,即便不爱,也曾温柔缱绻,自当要前去看一看。”
“好,我让人选个日子。”
徐溪丛牵着人坐下,命宫婢上前为女帝梳洗,她绕过屏风,双眸顿时一亮。
红妆下的慕容安然美的不可方物,如火红衣衬得肌肤雪白透亮,薄唇抹了丹蔻,娇艳欲滴,黛山长眉飞翘入鬓,眉下丹凤长眸上了层薄薄绯色,干干净净的眼眸,冷冽如泉,不过分艳丽,恰到好处的妩媚风流,别致动人。
“陛下正在梳洗,”徐溪丛停止打量,“你,有何要事?”
慕容安然动了动嘴巴,艰难地问出心里话:“她,真的不记得了?”
“不记得,什么都不记得。”徐溪丛冷下眼神,上前几步,摸着大将军喜袍上的珍珠,似在警告,“好不容易捡了命,又忘记事,不准有差池。
宫里人怕丢脑袋、拔舌头,自然不敢泄露半分,群臣为了社稷,也只能逼着史官改写。所以,只剩下你我。”
慕容安然试探着问:“我的剧本是什么,我和她,是什么关系?”
徐溪丛对上大将军的眼眸,无比坚毅和不容侵犯:“你和陛下,没有剧本!没有关系!”
心口猛然一陷,慕容安然往后退一步,精致华贵的珠翠晃荡着,与一张失落的靥,不相符合。
“如今,你已成亲,”徐溪丛紧追一步,咬紧牙冠,再次提醒:“井水不犯河水,大家装作不熟悉,重新开始各自生活,才是正轨。”
“正轨……”慕容安然哽咽着,两个字似乎给她们之间的孽缘画下了完美句号,可为什么,自己的心,万分难受。
徐溪丛还是能瞧出大将军的心思,眼前人并非完完全全对女帝无情,今儿是她的大喜,在这一刻耽误了吉时、造成了流言蜚语、孤注一掷地奔来,还能说明什么。
捅破了窗户纸,大将军不过是想将自己最美的一刻,展示给一个人看。
一个热烈又卑微的期望。
自始至终,徐溪丛不吃醋二人关系,她也厌恶自己当下的绝情,但事到如今,相忘于红尘,不再让回忆化作铺天盖地的刀刃,必须这么做。
“你爱的是乔御澜,不是她。何必耿耿于怀,错把替身当真爱。”
“我……”
慕容安然心思如乱麻,她真的有些拎不清自己的心和情。
她到底爱不爱里面的替身。
亦或是,她到底恨不恨里面的冒牌?
“是是非非扯不清,你以为她是陛下,才会在秋猎时,重重伤害,可她根本不是,因你的莽撞和粗鲁险些丢命。大火之中你救她一命,如此算来,是为两不相欠。何苦再制造些故事,互相伤害。”
“我没想过要伤她,”慕容安然眼眶晃着泪,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不可闻:“我只是……只是想来谢恩,谢陛下能……能允我……成亲。”
听到想听的话,徐溪丛放下心来,往后稍退一步,平复好心情,做出一点让步,她淡淡道:“陛下还需上朝,你必须长话短说,不能提起一丁点过往,若是让陛下忆起丝毫,以后我断然不让你见她。”
慕容安然将目光缓缓垂下,言不由衷的、小声回应‘好’。
……
“慕容……安然?”秦妍饶有趣味地坐交椅上,低头往下看。
“臣在。”
慕容安然习惯男子势单膝跪地,忘了今日穿着女儿家喜服,该是侧身纳福,这样不伦不类的姿势,颇有些难堪。
关于大将军的传闻,秦妍听的不多,但句句令人震撼,她早就对这号人物充满了好奇,正巧自己大病初愈,逢上时机。
她凝着炯炯目光,温和道:“朕失了忆,合着你们的样貌也都忘光,你抬起头,让朕瞧瞧。”
慕容安然缓缓抬起脸。
四目接触在一起,眼神融合到一处。
秦妍心里大惊,一颗心没由来的狂跳。
粗俗点说,大将军就是按照自己喜欢的模样长的!
冷艳里捎带禁|欲气息,飒帅里涌着些柔美,秦妍很不要脸的浮想联翩,若是得了她,怕是要日上三竿,从此不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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