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孔捷对这个传说中的国公都很好奇,但是他不敢靠近,因为国公看起来太冷酷了,后来他搞清楚了国公为什么会收留自己,侥幸的同时又感觉到一阵阵莫名的难过,为国公的遭遇和自己的无能感到难过,今年秋天时候,他一时没有想开便要就此了却一生,是安平王给了他这样一个重来的机会,让他得以醒过来,得以有机会忽然来到这个男人的身边,让他知道原来剥掉了官位、功绩、头衔,这个说一不二的男人私下里是这个样子的,有些清冷,有些腹黑,性情容让,强大平和——有些人的美是直击心灵的,你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又因为什么,但只是过目,便已然为他感动,再之后便是孔捷知晓了国公过去的经历,看到了周殷成为国公以前:汝南名门之后,文雅端正、出身毓秀,广武围城下一抹夕阳,他单枪匹马为唐放而来,微风将他的衣服牵起,就仿佛梦中的佳公子翩翩中破梦而来,清冷文雅中深藏一片痴心。
直到今天早上,他终于把这个人的最后一面揭开,一片混乱的黑暗里孔捷见到了一个如此世俗又真实的男人,他会直白又专注地亲吻他的心上人,会向他热情求欢,孔捷的确是被吓到了,因为他此前从没有见过国公主动做过什么,从没见他展露过明确的目的与愿望,那一刻的直白炙热,就像是高高在上的月亮,终于扑通一声砸入了红尘。
小孔捷自顾自地剖白着,一说便是长长的一大段,此时忽然把心事全部翻露出来,他一个急刹,忽然从美丽的遐想中生出无尽的惶恐:等等,自己在跟谁说话?对面是国公的爱人,他为什么要说这个?
“不是……殿下,不是,”小孔捷心惊肉跳,忽然间变了语调:“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你很介意我,你们可以在我睡着的时候,我绝不打扰你们……”
小孩子一通手忙脚乱地辩解,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他是很喜欢国公,也不敢说自己没有私心,但是他的确是愿意成全他们,没有别的意思,可是他的嘴巴实在太笨了,叽里呱啦地吐出了一大通,也不知道自己说没说清楚……
“嗯,知道。”
忽然间,安平王突兀地停下了脚步,面沉如水地截断了他的话头,也截断了他的慌乱。
第72章 开会
小孩局促不安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等着安平王说话。
那一瞬间,唐放只觉得便是让他现在赤手闯敌阵也不会让他如此头疼了,他的神情莫名地凝重起来,急剧地思索了下,想这件事到底要怎么说:“是这样……”
他拖长了音调,给自己争取时间,脑子里将要说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几遍,听得小孩都喘不过气了,安平王才拿出十二分的郑重,开始赋比兴,“你还记得公主当初对还没有恢复记忆的我说过什么嚒?”
小孔捷:……?
安平王也屏住了呼吸,若不是场合不对,他都要抓耳挠腮了,心道罗师雘当年用名利诱小孩入府,这小孩也绷住了啊,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周殷对自己干什么让这小孩想差了?将心比心,易地而处他也是要产生些遐想期盼的,但是也不至于提出这么荒诞的建议啊。
小孔捷跟着安平王的思维,用力地想了想,点头:“……记得的。”
唐放“嗯”地点头,声音冷静:“是这样,喜欢周殷不是你的错,公主也说了,周殷的年纪阅历摆在那里,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年轻人也是很容易中招的,更何况他还曾收留过你,你对他有些想法这不是什么错。”
唐放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问苍天啊为什么要这么考验他?他为什么要替周殷处理这样的事情?面对的还是像弟弟一样的小孔捷?
唐放压下心里的不舒服,知道这小孩子有点实心眼儿,有些话必须一次说清楚,一次说完,不折不扣,不留余地:“首先呢,我很感谢你的心意,但是真的不用;我只是个寄居者,在你的身体里借助八十一天,两个月之后我便走了,我不会让周殷因为我的关系欺负你;能和周殷重逢,能借用你的身体还魂人间,我们已经很感激你了,有些事情做了很好,不做也不会怎么样,我和国公是大人,你不用为我们操心这个,来日你会找到真正的心仪之人,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哪怕是我,哪怕是国公,也并不值得你做这样的牺牲,孩子,我的话你能明白吗?”
孩子,你要爱惜自己啊。
领路的内监不解地回头,只见“孔捷”走到一半忽然停下了,目光严肃认真,像是忽然陷入了思索一般。
那身体里的小孔捷小声说:“可我是自愿的啊。”
唐放挡住:“我知道你是自愿的,我也是自愿拒绝的。”
孔捷再小声:“可国公救过我,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可以报答他了。”
唐放再挡住:“救你是他该做的,你如果想报答可以来日换个方法,我和他都会乐见的。”
小孔捷还要再说,唐放立刻抢道:“这事到此为止,你再说我就生气了!”
小孔捷:……
好的,这招好使,小孩闭嘴了。
一瞬间,唐放只感觉自己已经把一个月的耐心都用完了,劝他劝出了一身的白毛汗,内监在前面不断催促,唐放这才揣起乱七八糟的思绪,赶紧跟上,小孩在心里悠悠给出答复:“我知道了,我以后不说了。”唐放这才算是暂时放下心来。
几十步路的距离,唐放终于跟着内监走进入了室内,他们是从侧门进入的,唐放没能看到殿宇的名称,只感觉内部风格偏深、装饰肃穆堂堂,且此时内室明显是有人的,只是人不多,六七员左右,唐放平摊着手臂让人搜身,他为鬼耳聪目明,此时说话的声音已经丝丝缕缕地透过来。
“贺若初登大位,他几个兄弟对他都很不服气,这次鸿胪寺将阿蓝小可汗帐篷内置规格由羚尾换成了豹尾,贺若听说了,在手下面前说了好一通抱怨……”
“这次围猎草原十八部暴露的问题很多,贵族之间矛盾重重,手下士兵短视贪婪,给些礼物钱帛便没有防范之心,按照草原的年历,今年是他们的’雪年’,鸿胪寺已经打探到他们很担心今年从我朝索要的粮食不能按时送到,臣的建议是不如就拖延个几个月,让他们内部的矛盾继续激化……”
孔捷听不懂,小心翼翼地问:“他们是在开会嚒?陛下找您来做什么啊?”
唐放面色没变。也没有答他,搜身完毕,被内监引入,只见这偏殿不算很大,由折屏围拢着出七步见方的大小,里面坐着七个人,一君五臣一皇子,臣子们有穿朝服的、有不穿的,年纪都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各个面目温良柔和,气质儒雅,一眼掠过可见他们礼节上并不刻意拘谨,甚至还透着一股淡淡的随意,唯独左手边最外面刚刚说话的人年轻一些,是个白面的书生。
唐放无声无息地进入屏风,那白面书生并没有被打断,只是跟着几道淡淡的目光转了过来,又转了回去,哪怕其中一道目光尤为的不同,亦没有多做停留,内侍搬来锦垫放在唐放的身后,唐放远远地朝着上首的帝王无声地行了一礼,既不谄媚,也不失礼,然后端着一脸的八风不动,沉稳地坐下。
心里面沉如水地想:我的妈,这种会是我能听的吗?陛下您是不是喊错人了?
皇帝右手边做记录的太子趁隙抬了一下头,防备地看了唐放一眼,眉心上一点红朱砂亮得灼人,可他也只是看了一眼,费如霭大人说话了,他又立刻低下头做他的记录去了。
唐放垂着眼睛,也不知道大哥把自己喊来做什么,他前一世只管军务,不问政务,但他不是傻子,一听就知道这会议有多敏感,是大嫂说了什么,他知道了?还是他自己察觉了什么,知道了?不然他为什么喊自己来啊?但是一稍思索,心道他前一世也不参与这种会议的啊?他为什么喊自己来啊?
朝堂上应该站的是治国安天下的卿相之臣,安平王对自己的斤两十分清楚,他就是个乡下里的野孩子,能打仗,但是不能立于庙堂,朝局内务一向不插话,都是大哥让自己在外面打便打,停便停,让他去交好就去交好,让他去撕破脸他就去撕,前世也曾被问过六部里想领什么差事,但是唐放没有啥看法,他肚子里没有墨水,只能在朝上摆着当吉祥物。
小孔捷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个小小围屏隔出来的天地,这里面有很多人他都不认识,从面孔看应不是朝堂炙手可热之人,但是他们这些人的气质倒是很特别,可能是大部分是文臣的缘故,说起来话安静平和,斯条慢理。
“他们都是谁啊?”他问。
安平王“唔”了一声,一心二用地听着他们说话,一边给小孔捷介绍:“上首的是我大哥,皇帝,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左手边的是当朝太子,你昨天见过,左手第一个,费如霭大人,不用我介绍吧,老狐狸,总来国公府的,他身边的应该是鸿胪寺的后生吧,不认识。”
唐放按着顺时针的次序依次介绍过去,目光轻巧地掠过众人:“没穿官服胖胖的那个,是我大哥的大舅哥。”
小孔捷:“皇后娘娘的兄长?”
唐放:“对,就是他,国舅名讳宋明煦,他应该好几年没出来了,你看他富态的,真是没眼看。”
小孔捷:“那那个瘦的呢?”
宋明煦身侧坐着一个面目清癯,蓄着美髯的男子,穿着袍服大袖,头发较比别人更花白一些,看得出气质非常沉稳,有一股刻板的风雅。因为坐在国舅爷身边,一胖一瘦的对比,更显得惨烈,衬得他单弱得像一苇风中的竹竿。
唐放又“唔”了一声:“何靖。”
小孔捷讶异:“他是谁?”
唐放不知该如何介绍:“是个能人。他身体不太好,应该一直在家里养病呢吧。”
小孔捷更不懂了:“那这是什么会?怎么要喊您过来,不是高官的人也可以来皇帝的会嚒?”
小孔捷心无城府,也按捺不住自己满腹的疑惑,在他看来,皇帝请“孔捷”来就已经很奇怪了,更奇怪的是下了朝还召了这么多“不相干”的人来开会。
唐放失笑,没有回答他,只是心道:
他们当然不是高官。
他们是帝王的心腹,官位于他们只是个唾手可得的虚名而已,他们才是当年在王帐里真正运筹帷幄的人。
说着那目光终于落在最后一位重臣的身上,刚刚进来,那人只是略看了自己一眼,便轻轻移开了目光重回任事状态,他是这几个臣子里面最特殊的,年纪也是偏小的,周身有古朴雍容的文人之气,亦有威慑千里、杀伐果决的武人之气。
唐放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果然,这最后一名帝王心腹受到唐放目光的惊扰,缓缓地转过头来,唐放与他四目相对,越发绷不住那嘴角,灿然而笑:
是国公。
国公被他笑得一怔,本想把目光挪回去,可是一时不察竟被他带得笑起来,脸孔掩饰性地低垂了一下,藏笑藏得无奈又纵容。
“咳……!”
上首的皇帝忽然生硬地咳嗽了一声。
正在平和进行友好交流讨论的费如霭、何靖忽然一顿,茫然地去瞧陛下的神色,只有唐放和周殷心虚地把脸色一绷,若无其事地摆回一脸正色,堂上溜号的安平王“虚则实之”地抬起头,想着“只要我不心虚就没有问题”,不想抬头的一瞬间,正好和大哥黑沉沉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第73章 吃饭
帝王面色冷淡,目光深沉的警告只在瞬息之间,剜过“孔捷”一眼后便迅速挪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继续询问起费、何二人,唐放心中一抖,匆忙间低下头去,总觉得刚刚那一眼意味深长。
他是不是知道了?
如此想着,唐放又绷着心底的那根弦,隐晦地朝着上首看了一眼:只见兄长面目清削,半垂着眼睛,自然而然在脸上绷着一道锋利的痕迹——很好,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周殷的例子在前,唐放已经不敢小视这些增长过九年阅历的老男人们了。
鸿胪寺与费、何二人讨论完草原情况,重点终于转到了自己家的家底,国公谈起保守用兵人数,最佳用兵人数,可调动多少人,国舅和相国开始跟他碰这些人应该配套多少的粮草和军资,朝廷目前能拿出多少的家底——反正打仗嘛,不是兵的事儿就是钱的事儿。
这个时候小孔捷终于听出了眉目,悄声问唐放:“这是要开战了吗?”
唐放:“对。”
大顺承平日久,小孔捷只有十六岁,乍一听打仗还是很意外的:“这么突然啊。”
“不突然。”
唐放笑了:“打仗又不是请客吃饭,动手还要跟对面打声招呼啊?”
并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场仗陛下已经准备很久、布局很久了,当年泗水之耻,朝廷官员虽然说得隐晦,但想来里子里是没有逃脱纳物赔款、强求要挟之辱的:你家邻居带着人来你家门口踢馆,怎么可能无功而去?当时国家内忧外患顾不上草原十八部,兄长选择先料理家务忍一口气,其后九年,三年一统天下,三年休养生息,三年隐忍布局,现在战机将至,是该攻守异形了。
“我朝老兵十万,新兵十万,刨除掉四方镇守以应不测,北方可动用约十三万之数。”
“如果出征十三万人……朝廷后勤供应目前可以维持四个月左右的军需,国公若四个月内解决不了问题,那我们现在就要开始着手加税加租。”
“陛下,草原一旦春暖花开渡过这灾年,到时候天时便不在我们这边,依臣之浅见,出征人数是不是可以适当上调?费大人也想想办法增加下粮草军辎配套,唯独这战期不可以拖……四个月,我们若动,必须四个月内解决问题。”
周殷不说话,微微蹙着眉转动手指。
唐放也垂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隔着衣服拨弄着手上黄玉珠子,眼神严肃郑重。
“国公,这事你怎么看?”皇帝把目光转向国公。
国公半垂着眼睛,想了想,抬头:“兹事体大,臣不敢擅答,陛下请容臣慎思数日。”
现在战机显露的还不完全成熟,到底打是不打,和是不和,这样的决断等闲一次会议是讨论不出结果的。
皇帝“嗯”了一声,紧接着忽然抬头向下首问:“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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