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姜画抱着破布娃娃,“你点的香味道真好,我可以吃吗?”
张静妮谨慎地后退半步,点点头,困惑道:“你……你是男鬼吗?”
青年拥有一头及腰黑色长发,衬得面容雪白如瓷,深眸皓齿,唇色艳丽,他的出现犹如点亮了公园里重复黯淡的雕塑,非人的美比之石刻还要鲜明。
“当然。”
“那你是花瓶娘娘吗?”
“嗯嗯!”姜画高兴得捧起朦朦缭绕的烟雾吸入鼻尖,满足地狼吞虎咽,不一会儿才消去了腹中饥荒,“谢谢你,为了报答你的慷慨,我可以送你回家哦。”
张静妮闻言大惊失色,还以为花瓶娘娘就要挥剑将她送回娘胎,却结果没想到白衣青年只是忧虑地向她伸出苍白的手,纤细的手指尖淡淡透明,“这里很危险,受伤的话你的家人会难过的。”
张静妮怔怔地一动不动,直到姜画察觉异常,忽然抱着破布娃娃往后撤,“啊!有埋伏!”
老树梢头落下的吸血蝙蝠直冲他而去,布控的道士和特殊刑侦司众人已经将四周围得像铁桶。
姜画眼见抓他的人这么多,吓得抱头鼠窜,“别打我!别打我!”
一时间紫藤萝长廊边,法术光芒大盛。
张静妮“哎”了一声却没能阻止。
姜画怀中的破布娃娃戾气冲天,一道气光击飞红眼蝙蝠,特殊刑侦司的少年念咒施放降头术,将自己身躯一分为二,拖着血淋淋肠子的上半身狰狞地向他捉来。
姜画身为一只鬼,差点没被少年的骚操作吓得吱哇乱叫。
道士们摆开阵法,张海生手中捏着符箓,咒印顷刻就要结成了——赤金困鬼阵!花瓶娘娘被捕捉的下场就在面前!
邵司长淡然地捻着佛珠,丝毫不觉得划水看戏有什么可耻。
结果任谁也没想到,关键一击时,姜画仿照张海生的动作双手凝符,在自己即将被法阵所困之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张海生手中击出的符箓与他的咒术相撞生生化为糜粉。
结阵的赤金光芒碎成夜色下一片片繁星。。
“你如何会我道家法术?”
几名道士心中大惊,为求不被赤金困鬼咒反杀,纷纷散开,姜画趁张海生怔愣的机会跃出了包围圈。
艳鬼竟然也会使道家术法,奇哉怪哉!
眼看再不出手花瓶娘娘又要抹油逃了,花瓶娘娘似乎别的本事不多,唯独逃命算一绝!
邵司长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三尺佛光凝成佛手实体聚上头顶,威慑道:“施主束手就擒吧,我愿为你超度,燃一盏轮回的油灯。”
“我才不要轮回呢!”姜画像是被戳到了痛处,气得眼泪朦胧,“你们那么多人就欺负我一个!”怀中的破布娃娃见他伤心,更是恨不得将众人咬下一块肉来。
巨大的佛光结印,轰然伫立,色目庄严,这一掌下去恐怕他就将魂飞魄散,逃——!他要逃出生天!
姜画身上泛起一层荧光,鬼气大增,白衣被风吹得晃荡,如同暴雨下即将被狂风碾碎的娇嫩百合,墨色发丝飞舞,肩头领口大敞开来的皮肤若隐若现,下半露出一双修长光1裸的腿,尽管他赤脚踩在空中,却仍然显得身影轻盈飘忽。
既然是一只艳鬼,那就用艳鬼的方式来解决吧。
苍白的鬼魂不惧佛印的烈光,痛苦地步步靠近那个默捻佛珠的男人,美丽的黑色瞳仁中倒映出佛修那一副淡漠坚毅的面容,“救救我……”
姜画泫然欲泣,泪水似初晨的露珠。
媚术的施放也需要挑选合适对象,在场的人中,他天克道士,所以根本没有考虑张海生,至于其他人对他的威胁远远不如这个起了杀心的佛修。
这个佛修身上的气息很特别……尽管罡正杀伐,但姜画觉得他一定是一个尝过情1欲滋味的和尚。
如果和尚愿意放了他,他不介意以身相报。
“和尚……放过我……”
那双指尖素白的手尝试攀住了男人的肩头。
邵司长望着怀抱自己的艳鬼,有了一分神的错愕,而周围的道士们都惊呆了,毕竟邵司长一动不动,完全像是陷入了媚术中的模样。
姜画咬了咬艳色的红唇,想要与男人淡灰色的西装贴得更近一些。
特殊刑侦司的少年和化作蝙蝠的女人歪了歪脑袋,脑门冒出巨大的问号,迟疑道:“头儿?”
特殊刑侦司的司长邵然,凝着头顶巨大的归然不动的佛手印,仔细打量姜画的面容,直到姜画的手得寸进尺地去解衣裳,摸上他的胸膛——
“嗖——!!!”
是一道尖利的破空声!
一把紫玉桃木匕首如撕裂黑夜的利箭,衔着烧灼的流火,毫不留情击来。
待到姜画反应时,根本来不及了,他只能如被赶尽杀绝的流浪狗一般,魂飞魄散前猝然回身,带着惊恐的神情看向即将正中自己魂体的法器。
千钧一发之际,是破布娃娃迸发出浑身上下所有的力量,瞬间移动至姜画身前,下一秒,紫玉桃木匕首毫不留情穿透了破布娃娃戾气勃发的身躯——最终在姜画的心口堪堪停住,嗡嗡……嗡嗡……是利刃挣扎向前的声音,但他依然受到了这股避无可避的气劲,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原先周身聚拢鬼气施放的媚术便也瞬间失效了。
半空中飘散着布娃娃破碎的棉花和麻布,好像春天里一场不合时宜的雪,麻布是姜画曾经自己动手做的小裙子,材料虽然廉价劣质,但娃娃一直很喜欢,从不换下,于是麻色与棉嘭开在他的头顶,娃娃的脑袋与四肢甚至在碎裂中不知去向。
姜画呆呆地望着天空中的飘絮,不敢置信的双眸圆睁着。
宝……宝宝?
邵然头上的佛印已经暗了,他抓着紫金桃木匕首的手腕还在不断震颤,指骨传来剧烈隐痛,如果不是他最后截住了这柄法器,它会击碎布娃娃直至穿透花瓶娘娘的心口,到时,花瓶娘娘便是死得不能再死了——魂体将不入轮回,彻底被击碎在风中。
远处的石阶上,司徒偃明收回手,仿佛见到什么稀奇事情般冷笑道:“邵然,你也会被这种低贱的雕虫小技迷惑吗?”
龙虎山曾经的首席,他出手的实力之恐怖,周围所有人都骇住了。
如果不是与他同样有力量传承的佛修,根本不可能挡住这一击。
邵然接住坠倒的姜画,向对面投去一个复杂难言的眼神,他嘴唇动了动,不知该如何形容,最终只得抚开姜画凌乱的发丝,将那张美丽玲珑满是泪水的面庞全暴1露于凄惨惶然的月色下。
终于,那永远高高在上的年轻男人,轻蔑嘲讽的笑容僵在了唇角,瞳孔慢慢紧缩成一条细圈,漫不经心的步伐滞涩,神情寸寸皴裂。
他开始喘不上气,感觉胸腔里的血液即将爆裂。
那是如行尸走肉一般默念了数百年,在心头镌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面容和名字,他几乎头晕目眩地拉扯着肺部的呼吸,以至于摇摇晃晃赶到姜画跟前时,双膝重重落地……
“阿画……姜画?”
膝盖磕碰的响声久久令人回不过神来。
那神明一般高贵的男人摔下了,膝盖摔得很惨,可是他却不知道疼痛,戏剧般的天幕倾覆了他的理智,他在记忆与现实中颠倒并分不清虚无与方向。
“阿画?!”
我做了什么……
我到底做了什么?!
男人倨傲的世界溃不成军。
姜画不住地口吐鲜血,眼前还残留着破布娃娃的死相,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地嚎哭出声来。
这张哭泣的脸与司徒偃明夜晚被梦魇住时,记忆中那痛不欲生的脸一模一样……
第05章 花瓶娘娘五
记忆里,天上总是飘着鹅毛大雪,棉被似的铺盖四方大地,却带来沁入骨髓的寒冷。
白茫茫的青砖上,姜画滴落的血混着冰冷的眼泪,模糊了容颜,最终没能拦住铁了心的城主踏过他的身侧,踏碎他的爱意。
他最爱的骏马死在了他的面前,那是城主送给他的乌蹄踏浪,是一匹万里挑一的汗血宝马,浑身金红,四蹄乌黑,为了贯彻主人的意志,拒不退后,最终被将他买回作礼物的城主亲手斩断头颅。
高大的马身睡在地上,马首分离,鞍座上的缰绳被冻硬了,浇灌着大地和泥土的鲜血也不再流淌。
而他磕破了额角,满脸血泪,就连微微有些隆起的肚皮也变得异常疼痛,只能蜷缩在棉被似的雪中,妄图得到一点点温暖。
他们一起被丢弃了,在这个荒凉寂静的地方,钻心的疼痛与爱宠的死亡象征着青年孤注一掷的愚蠢。
付出了很多,可是为什么总和流落街边的野狗是同样的下场?
那个高高在上最爱捉弄人心的夫君啊,此时不知又是睡在哪只艳鬼的春帐中,或者一意孤行地生杀予夺,在这块北地的疆土,成为令人畏惧的恐怖主宰。
他……又有什么资格唤他夫君呢?
一个被视作物品的妾室,就该认识到自己的身份。
荒诞怪异的梦境里,他动也不动,张开嘴巴粗1喘,吐出冰冷白雾和封固不住的眼泪,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令他在这样无声的雪景下喊出撕心裂肺地哀嚎呢?
下一次,大概得挖出他的心才行了吧。
……
好痛……好痛……
好痛啊……
心口和突如其来的莫名记忆一样痛……
姜画撕心裂肺地哭泣着,他有多久没这样痛过了。
司徒偃明觉得自己该习惯,习惯看着自己曾经造下的孽,看着姜画一步步陷入绝望,看着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在记忆越来越淡,离自己远去。
他感到每一分呼吸都带着刺痛,逐渐挤压着心肺,胸腔鼓动得越来越急促,可是他却仿佛缺氧一般,说不出话,只有冰凉的夜晚,白色的雾水令他遍体生寒。
周围人都是热的、鲜活的、会动的,只有他僵硬得像一具没有进气的尸体。
现在,姜画就躺在他的面前,和曾经在他的怀中奄奄一息没有什么不同,那张苍白的脸因为染血而变得艳丽,在痛苦中渐渐失去生机。
他看到他变得透明的手臂,苍白的素手找不到一丝淡青色的血管,怀中人不是人类。
没有血液,没有温度,是渐渐虚无的魂魄。
但是他在哭呀……
他在一刀一刀地剜他的心呀!
那略带薄凉的眼泪将他的神智撕扯出沟壑。
无能为力的悲剧再次上演。
是你吗?
阿画……
那个被他害惨的、不得善终的——
“救……救……”
男人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唇色尽失,几乎连神魂都快要在这一刻被击散,精神的震颤反馈在他的瞳眸中,不亚于倾天倒海的毁灭。
“救他啊——!!!”
他克制不住地大喊出声,双膝行进擦过坚硬粗糙的石板地面,连滚带爬地将人从邵然怀中抢了出来,无所适从的身体像是灌了泥浆铅块,手指胡乱抚过姜画的后脑与额发,然后深深地俯首,心脏锐痛地泪流满面着。
在场众人都惊呆了,不知所措。
张海生第一次见司徒偃明失态是在他十八岁取回前几世记忆的那一晚,电闪雷鸣之下,是天道不容的血继传承和随记忆复苏赋予的疯狂,自此后,年轻男人心死了,行如古井,困如枯木,再不起任何波澜。
第二次便是眼下。
是什么能够牵扯出这样几世不曾斩断的缘分?
这个碌碌了三十年的老道从未想过今晚竟然能够横生枝节。
一只低贱卑劣的艳鬼也可以和司徒偃明心心念念了数百年的人扯上关系?
邵然蹙眉道:“他伤到了。”
那柄桃木剑所携之气怒贯山河,岂是他能完全破解得了的!
于是自作自受的司徒偃明抱着不停吐血的“花瓶娘娘”,一边试图抹去怀中人含着血的眼泪,指尖如针扎似的疼,一边向他们大喊大叫着求救,情绪完全崩溃了!
粗重的呼吸声如同拉扯的风箱。
“——救他……谁来救救他——!”
“我不知道会这样!!!”
“我的错……”
“阿画……别哭,没事的!没事的你别怕!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是你!——对不起!”
原来神明真的会有情愿降落的一天。
“别怕,别怕……你不会有事的……”
怀中人身体轻盈飘忽得仿佛一阵即将被吹散的风,他掷出的飞刃撞伤了姜画的心脉,如果匕首中途不被邵然截停,姜画更有可能当即魂飞魄散,现在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邵然抓住司徒偃明因痛苦自责而发抖的肩膀,低吼道:“你冷静一点!”
“救他——救他——”
只可惜男人全心全眼都是他身边伤心哭泣的“花瓶娘娘”,根本没有办法正常思考,整个人眼神如同被剥离了魂魄一般,因恐惧和喷薄的情绪而形成震颤的空洞,要将一切都绞碎吞噬。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邵然当机立断,要张海生找一个擅长扶灵术的人,先帮花瓶娘娘固住魂体。
道协的道士们从来没有见过龙虎山的隐世高人在场,还能向他们这些徒子徒孙提出这样的要求——扶灵术是道士修行的基础,是他们扶助无辜鬼魂使其恢复气力和心智的手段,杀鬼先救鬼,修道先修心,所以他们每一个都会,但要说擅长……
一时所有人都迟疑了,他们不能保证可以抵消掉冲入花瓶娘娘魂心的道气。
解铃还须系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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