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人白秉臣下定这个决心帮李安的一把的原因是,若说黎国内部因为初代皇帝和辅帝阁签订的契约已经成了一个无限循环的死局,那么要是有一个和辅帝阁没有关系的国家插手,会不会从外部破局更有胜算些。
他期盼着李安能成为那个变数,又担心这把利剑最终会捅向黎国,毕竟离李氏部族臣服不过才两代人,姜国和黎国之间的仇怨还没有随着时间消解。
往常遇到这样的难以权衡利弊得失的情况,白秉臣都会选择其中一方后,坚定地把损失降低到最低,然后不论后果地走下去。可这次他竟生出了要把这个选择让给他人,或者是让给上天的冲动。
李安是否能顺利回去,怎么回去,全看上天的安排。他设置了晟亲王这个障碍,可要是李安连这也跨不过,又有什么能力可以保证回去之后重掌大权呢?如果是这样,那只能说明,这条暗路是行不通的。
白秉臣捋清了心中的思绪,收回了投向晟亲王的目光,重新关上了门,也关上了自己方才想要告诉晟亲王的想法。
门已关,局已定,这次他就试着去看看他最鄙夷不过的天意,会带着他选择一条什么样的路。
就算出了什么事,他也想好了如何去担下后果。
——
无声地带着李安进了另一间屋子,梅韶才皱着眉开口问道:“你这个时候改道来旌州做什么?”
协恩王守韩阙关的动向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梅韶实在不明白有什么顶要紧的事情,要让他这个时候改道亲自来找自己。
“来找你告别啊,这次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李安嘻嘻笑着,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我不仅要到旌州,其他几个州府我也会拐过去看看,毕竟要好长时间不能踏进黎国了,住了这么些年,还有些怪想的。”
梅韶才不相信他会留恋黎国,咂摸了一下他的话,渐渐回过神来,问道:“你是故意的?”
李安眯着眼笑得狡黠,出言调笑道:“不愧是白大人啊,居然能让你这么一个最讨厌花心思想弯弯绕绕的人变得这样的敏锐,不简单啊。”
他轻声道:“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要是直接去韩阙关,恐怕走不到半道,就要被皇帝召回去了吧?一个向来不理朝政的人突然对这次的差事这样的急切,不符合我在黎国的名声啊。所以,我应当要比圣旨上规定的上任时间晚那么半个多月。”
梅韶抿了一下唇,出言提醒道:“未按圣旨规定时间到达,也是会被召回的。”
“我知道,我这不是在赌吗?”李安收敛了笑意,慢慢道:“旁人看着,都觉得我在黎国的日子过得太好,只要装疯卖傻,荣华富贵也没缺了我的。可我藏拙的哪一步,不是在赌呢?”
风.流浪子看着简单,扮起来确实难得很,如何能恰到好处地让皇帝觉得自己没有威胁,又不会觉得自己太过没用而放任生死,这其中把握的度,多少次李安都是赌出来的。
梅韶深深叹了一口气,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来,“一路顺遂。”
李安似是不习惯他这样郑重的神情,噗嗤一声笑了,又恢复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手中的扇子轻轻拍了几下他的肩,道:“不过平都的集广斋里我还订了两年的春宫册子,你要是没事就帮我收起来,等我回来看。不得不说,集广斋的春宫册子画得是真好,姜国应该没有这样的东西。不过你要是想看,我也能借给你观摩观摩,只是一件事不准,不能给我折角。”
梅韶被他这副样子逗得笑了一下。
李安满意地看着他稍纵即逝的笑容,挑了挑眉,笑道:“这才对,我李安的告别不需要多么正经,又不是以后就见不到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他们都知道他走的这条路,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凶险。
“走了!”李安随意地甩开扇子,一双风情万种的狐狸眼眯了眯,豪迈道:“等我回来,再谈风月!”
望他日再见,你我皆挣脱牢笼,不谈政事,只谈风月。
第122章 驻城军
赶在年节休沐前,梅韶和白秉臣回到平都。
回了燕州互市的差事,梅韶顺利成章地接了驻城军统领的位置,赶在年前上了任。
白秉臣回来之后,动荡的朝局又渐渐稳定了起来,见他依旧受着赵祯的倚重,一些跟风跑去张九岱阵营下的官员有些又腆着脸想要重新回来,都被白秉臣称病不见,不硬不软地挡了回去。
反正该埋伏在张九岱身边的人都已经去了,白秉臣年节下也忙着年后两国使臣来朝的事情,又兼顾着养病,没有那个精力去和张九岱争辩,倒真的也瞒过了他,叫他以为白秉臣已经生了畏惧之心,从而行事也狂悖了些。
赵祯依着原先商量好的计策,隐忍不发,一时朝中众人也摸不清头脑,只觉得恍然间又回到张白二人初始相争之时,满朝都风声鹤唳,择选主子。
年下使臣来朝的事情其实算不上多急切,且大部分都是礼部依照着往年的规矩办的,只是需要白秉臣过一过目,因此也并不是十分繁重,白秉臣每日归得也不晚,倒是梅韶领着驻城军的差事后,十天八天地住在军营中,见不着人。
白秉臣没有过多追问,可他也能想到,驻城军这几年被郑渊带得有些歪,大多数是不服管的,梅韶想要在平都实行驻军屯田,得先把那披老油子给折腾服了,尤其是带头的郑渊。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事儿梅韶也赶在年前处理完了。
难得的一日冬日暖阳,又没什么风,白秉臣命人端了火炉在廊下,抱着被子铺在廊前的软塌上晒太阳,顺便捡着半日的悠闲,看着之前没事淘来的话本子。
其实这话本子也不是他自己淘的,而是六年前梅韶在外头买了不敢带回去,藏在白秉臣这里的。
之后梅家抄家,府中物什都搬了个空,倒是这些话本子因为留在白府,没能波及。白秉臣日常公务又忙,少有闲暇便翻看一点,这么多年了,竟也没看完。
他没有特意地翻检过这些话本子有什么不同,只记得有些是讲才子佳人的,有些是谈精怪鬼神的,其中不乏有写得好的,白秉臣甚至可以从字里行间的习俗看出撰书人的籍贯,倒也新鲜有趣。
只是今日这本翻了大半,白秉臣却有些看不懂。
明明不是艰涩的词句,可白秉臣看了半日,愣是没明白它在讲些什么,只隐隐地觉着有些不对头,可又忍不住耐了性子看下去。
足足看了一半,翻到一页插画,白秉臣脑子里“嗡”了一下,耳畔迅速染上薄红。
明明没有刻意去记,可看到画上两个赤身男子搂抱在一起的图画,方才那些隐晦字句竟蜂拥而上,一字一句地对上了眼前的图画,从男子身上的薄纱,到下头的助兴之物,再到一旁点着的熏香,竟一字不落地对上了。
白秉臣屏息又往后翻了几页,后面半本几乎全是图画,只是人不同,姿势不同,用具不同,可每看到一幅,脑子里就开始一个劲儿往外冒字,那些艰涩的话语竟全都化成令人脸红耳赤的描述,一下子全都通了。
白秉臣少见地有些踌躇,书拿在手上,一时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黎国对书籍刊印很是严格,即便是这种书籍,也没有人敢直白地描述,因此坊间才会用如此隐晦的言语去描述。白秉臣原先一直觉得黎国对淫.乱之物的规定有些舍本逐末,春宫册子可以正大光明地画就,可隐秘的书籍却不能流通。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直白的画面比不上三两句若有还无的撩拨,越是隐蔽,越是惹人窥探,撩人火气。
他闭了眼,缓了缓火气,只好庆幸这样尴尬的场面没有叫梅韶撞见。
只是梅韶六年前就看过这种书了?
在他看着那样纯良无辜的十九岁,他就已经......
白秉臣越想越觉得燥热,脑中一片不由浮现出当年梅韶看这种禁书的神情,一时有些心猿意马。
他愣神之间突然被人抱住了,吓得他心脏狠狠一跳,等他回神,看着枕在自己膝盖上的人,已经提到嗓子眼上的心又不要命地跃动了两下。
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白秉臣默默地将书藏到了自己身后,故作镇定地看着阖着眼养神的人,心中期盼他刚才没有看到什么。
“你今日怎么有空回来了?”白秉臣感受到腿上的重量,咽了一口口水。
梅韶睁开半阖的眼,往他背在后头的手瞥了一眼,漫不经心道:“别藏了,我都看到了。”
白秉臣瞬时绷紧了身子,犹豫着要不要拿出来。
“我去军营里怎么说的,叫你趁着年前好好休息,不要再看什么公文了,你总是听不进去。”
听着他的责怪,白秉臣心中松了一口气,知道他没有看到书上的具体内容。
白秉臣松了精神,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缭绕在他鼻翼下,他皱了皱眉头,视线在梅韶深绿金线的衣袍上巡梭着,终是在他衣摆上窥见了一片深色。
借着被梅韶靠得很紧,白秉臣微微弯下腰的幅度并不大,也没有惊着闭眼的人,他不动声色地在深色衣摆处摸了一把,已经僵硬的料子只在他的指尖上留下一点血屑,白秉臣捻了捻,垂眸思量了一会,想着这血迹不是他身上的,只可能是梅韶和什么人动了手脚。
白秉臣推了推赖在自己的腹部的脑袋,沉声问道:“身上的血怎么回事?”
梅韶疲惫地睁开眼,眼下还挂着乌青,他慢吞吞地撩起衣袍看了一眼,嫌弃地啧了一声,嘟囔道:“什么时候溅上的?”
他重新合了眼,双手收拢,半坐起身,怀住白秉臣的腰,没骨头一般蹭在他的胸膛上,平淡道:“应该是废了郑渊的手时溅上的。”
听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白秉臣的眉心跳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了,他强硬地把梅韶从自己身上剥开来,让他看着自己,声音严厉道:“到底怎么回事?”
郑渊可是工部尚书郑苑博宠在手心上的心肝宝贝,要是正如梅韶所说被废了手,郑苑博在御前可有的闹了,再加之张相在一旁斡旋,梅韶这个刚在平都站稳脚跟的人指不定要被怎么明里暗里针对。
白秉臣深深地注视着他,梅韶也毫不示弱地回望着,良久,他自嘴角溢出一丝轻笑,道:“你担心我啊?我不还有你护着的吗?”
“不是什么大事。”梅韶缓缓道:“郑渊必须得从驻城军中出去,不然我没办法带兵。他这个人,空有蛮力,没有什么脑子,做事不知收敛,简直把驻城军当成他自己家,行事没有半点分寸,军中几个将领也对他没有什么好感,只是迫于工部尚书的面子,不好在明面上闹起来。终于来了一个能压郑渊一头的人,你说他们是会站在他那边,还是我这边?”
白秉臣眸光微动,叹了一口气,问道:“一定有人找你说了些郑渊背地里的污糟事,不过涉及到具体的东西都模糊了,引你去查,要是你有这个本事能够压制住他自然是好的,要是没有那个本事,他们也不至于在郑渊那里失了信任。”
他挑起梅韶散落的一缕头发顺着指尖绕着,无奈道:“他们既不是站在你这里,也不是站在郑渊那里,这你总不会看不出来吧?”
梅韶顺着他的手上的力道贴过去,啄了一下他绕着自己的头发的指尖,活像个伸懒腰的猫,偷了腥后餍足地笑着,眉眼弯弯,“所以我就将计就计了。顺着他们给的线,摸出了郑渊私下倒卖军资的一条线。昨晚眼线正好来报,说他带着人在后营偷运军资,我带了几个亲卫抓了个正行。”
梅韶调笑道:“这几日我不在,砚方一定不能安寝,可曾看见昨夜乌黑一片,莫说月亮,连星子也无一颗,这样昏暗,我一时被吓着,把郑渊当做偷窃的贼人揍了一顿,就算按照黎国律法,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白秉臣轻咳一声,避开他话中的调.戏,看着他蔫坏的样子,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颊,轻叹道:“还是太胡闹了些,他被你打了一定会高呼名号,怎么被你弄得手都折了?”
“我可是蒙着头打的,既看不见贼人长什么样,也听不到他说了什么,毕竟我一个刚上任的小小统领,担不起军资丢失的重责,一时惶恐,手下得重了些,陛下会体谅我的。”
白秉臣没有揪出他一个“惶恐”的人是怎么在黑灯瞎火的情况下,准确无误地折了人的臂膀的。毕竟这个理由也算是遮掩得过,朝堂之事大多都不经不起推敲背后真相,只要面上的理由能够遮掩得过,再加上身份够高,能揣度圣意,胜算便多了大半。
赵祯让梅韶去驻城军,也是存了要清肃军营的意思,因此这件事也算是办在赵祯的心坎上,后续倒也不算难办。
白秉臣捋清了其中关窍,便也放下了心,顺着他的臂膀摸到腿部,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怎么,收拾一个郑渊我还能伤着不成?”梅韶被摸到了腰间痒肉,忍不住往后躲,一边笑一边道:“你是没有看见他被郑家家仆抬回去的时候,那个脸色可难看了,只可惜你没能亲眼看到出出气。”
白秉臣敏锐地捕捉到“抬”字,疑惑道:“他不是只是断了手吗?”
梅韶突兀地“哎呦”一声,歪在白秉臣的膝盖上,合了眼,似是累极了的样子,“我一晚没睡,让我睡会吧。指不定什么时候陛下就要召我过去谈这件事,又得打起精神去应对郑家两父子。”
白秉臣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挪着身子避过他的脑袋,任由他磕在了塌上。
梅韶跟着挪了几步,直把人抵在软塌尽头,退无可退,才开口道:“其实我还废了他一条腿,不过这是私仇,我就没说......”
“我怎么不知道你和郑家有什么私仇?”白秉臣眯着眼,逼问道。
“砚方,你是故意的?”梅韶眼中迸发出危险的信号,低声道:“他之前对你做过什么,我可没忘,废了他一条腿已经是便宜他了。”
白秉臣看着他瞬间转换的情绪,愣了一下,抿了抿唇,眼中隐隐有动容。
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压在梅韶的后脑勺上,顺着他的头发安抚地摸着,移开了视线,轻声道:“你不是一.夜没睡吗,睡吧。”
梅韶顺从地随着他手的力度低下头,侧身躺在软塌上,枕在白秉臣的腿上,毫不掩饰眼中的戾气,闷声道:“砚方,你别觉得我狠。在你的事上,我没法不狠。”
没有应答,白秉臣默默拉过一旁的毯子盖在他的身上,拍着他背脊的手不自主地移到他的黑色耳珠上,轻轻揉捏着。梅韶任由他把自己的耳垂捏得泛红发热,放松地合了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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