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轮到尚扬一愣。他青春期的时候是真叛逆,知道家里想让他做公安,也知道自己并非真不想,但就是非要填个和公安八竿子打不着的专业,要不是他爸听说了,逼着他改了,他现在很可能在哪个互联网公司当码农。
高卓越脸上发红,是紧张也是慌乱,并不是真想刺探上级的家事,道:“我是听别人胡说的。”
“不算胡说。”尚扬也并没生气,仍是像上句话那样,极认真地说道,“我爸改了我的志愿,我终生感谢他,如果我当初因为要和他作对,就放弃成为公安人,我这一辈子都会后悔。我找到了自己热爱的事业,我正在、并将为它奉献我的一生。”
高卓越呆愣地看着他,连呼吸都不太敢用力。
防盗门被推开,金旭打完电话走进来,见里面师徒二人似乎有异,以为尚扬在教训师弟,道:“尚主任,少批评人,没什么用。”
尚扬瞥他,意思是让他少阴阳怪气。
但高卓越仍是一副怔怔的模样,似乎是把尚扬的话听进去了。尚扬希望他听进去了。
“说清楚了吗?”尚扬问金旭道,“他们有进展没有?”
“有,进展还很大。”金旭示意这房子,道,“这儿得先保护起来,本地刑警已经接到通知,很快就过来了,咱们先把门锁上,去楼下等着人来。”
锁了这房子的门,三人下楼,高卓越低垂着头,也不再说话,只是埋头跟着师兄们。
到了楼下开阔些的地方,尚扬道:“隔壁到底什么进展,说说。”
金旭看看高卓越,高卓越呆滞地与他对视,意识到不方便让他听,道:“我去帮你们买水吧。”
他耷拉着脑袋走了。
金旭疑惑道:“他怎么了?挨你骂了?”
又冲尚扬道:“这么好的事,领导也便宜便宜我。”
“骂是没有了,打还有好几顿,你要不要?”尚扬开过了玩笑,道,“说正事,邢光归队了?他们又去死者家里,有新发现没?”
“何止是有新发现,”金旭道,“我刚才打电话那时候,邢光已经又被派出去,去抓那兄弟俩里头的哥哥了。”
几个小时前,他们离开隔壁市市局时,邢光等刑警与技侦人员再次去凶杀现场,黄梦柔和孙铭的家中,开展新一轮的勘查采证。
刚刚金旭在电话中向那边说了关于何子晴的新发现,并表达了“何子晴是黄梦柔的情人”这一层推论,以及存在“孙铭因为发现妻子出轨才怒而杀妻”的较大可能。
那边刑警也向他表明,邢光等人在黄梦柔家里的发现,足以说明弟弟孙良在说谎。
孙良先前供词中,说黄梦柔是被他失手推倒,脑袋撞在了墙壁上的一个突起装饰物上而当场死亡。
第一次到现场采证时,技侦人员在那个装饰物上采集到了黄梦柔的血液,装饰物的轻微损坏也与颅骨硬度能造成的损坏程度相匹配,家中其他地方并无可疑血迹,因而当时的初步结论是,现场痕迹符合嫌疑人的说法。
但这一次,刑警们现场做了一个测试,发现孙良所述,失手推倒黄梦柔使其头部磕碰在装饰物上的结果,是无法实现的。
“黄梦柔的身高不够,”金旭道,“不管她怎么摔倒,都不可能在那个位置撞到头。凶手这个布局,百密一疏。”
尚扬诧异道:“孙铭会不知道自己老婆有多高吗?”
金旭道:“警察问过几个黄梦柔身边的人,她一直都对外自称168公分,实际上还不到点164。”
死者是学民间舞的,腿长比例好的话,装168应该也像,肉眼测身高本来就不准。
“她和孙铭是闪婚,”金旭转述着隔壁市刑警告诉他的信息,“孙铭36岁,就是图人家年轻漂亮,还跟别人说过,娶漂亮老婆生小孩,能改善基因,他应该是真信黄梦柔有168,才会在这事儿露了馅儿。”
尚扬说:“那血迹和装饰物的损伤,就是凶手后来人为制造出来的。”
金旭道:“凶手应该是抓着黄梦柔的头,把她整个人提起来……”
他说的是整个“人”,但两人都心知肚明,已经到了要布局迷惑警方的阶段,黄梦柔那时很可能已经死亡,凶手提着的,是一具尸体。
“……照着墙上的凸起物。”金旭抬起双手,做了个类似的动作,抓着并不存在的“头”,用力向后一撞。
尚扬感到毛骨悚然。
这样的操作,尸体的脸必定就在凶手的眼前,猛烈撞击的那一瞬间,她的五官会震颤,甚至有可能因为肌肉的强直收缩,而睁开双眼。
第36章
当地警方很快赶来了这边,与金旭和尚扬打了个照面,应该是隔壁市刑侦支队找这边请求协查的时候,提过了有两位“北京来的上级”过假期,刚巧碰上了这起案子,本市刑警们对他二位出现在这里,也没提出什么质疑,还主动与他们沟通了一下案情,又问起关于失联少女何子晴的一些问题。
恰好高卓越提着几瓶水从外面回来,尚扬招手叫他过来,让他向刑警们介绍下何子晴的具体情况。
负责勘查现场的刑警和技侦人员已经上楼去了,两辆警车开不进来,都停在小区外,来了这么多警察,小区里不少住户都出来看“热闹”。
有刑警去问围观群众,认不认识住这个单元六楼的年轻女孩,最近什么时候见过,等问题。
金旭和尚扬站到一旁去,尚扬低声道:“你觉得她的失踪,会和隔壁那兄弟俩有什么关系吗?”
“我直觉是没有。”金旭也压低了声音,说,“孙铭和孙良这几天里都没离开过隔壁市,何子晴26号晚上坐高铁从那边回来以后,也没证据表明她又去过。不管是生是死,我认为她还在本市。”
尚扬点了点头,抬头看到天边夕阳,心里一下又想起,也是在这样一个橘色的温暖夕阳下,少女的天真和信任被打碎,堕入无间阿鼻。
金旭看出他所想,说:“别想了,跟我去门岗问问,监控是不是没有能正常用的了。”
刚才他们进来时,金旭就在门口观察过,发现这个旧小区,连大门入口的摄像头都是样子,早就坏了,看这小区的环境,也不像是有物业在管。
门岗那里也围着一堆群众,还小声议论是怎么来了这么多警察,是发生了什么事。
金旭和尚扬走过来,群众不议论了,只顾着看他俩,还有位奶奶直接问尚扬:“你也是警察啊?怎么比别人白那么多?”
尚扬:“……”
金旭道:“他是领导。”
群众发出恍然的:“哦——!”
领导也无话可说了,从手机里翻出何子晴的视频截图,问那几位奶奶和阿姨们:“你们见过这女孩吗?”
大部分人都表示没见过,有说见过的,也都是一两个月前的事。
另一边,金旭也问门岗大爷关于监控的事,监控大部分都坏了,不坏的也不好使,房子太老了,很多都是租了出去,物业收不到物业费,就只做下基本的卫生,其他事都不管,摄像头坏了也没人修。
但大爷反映了一个情况:“有一天晚上七八点钟吧,就在大门外头,有个男的,就追着你们找的那个小女孩,俩人拉拉扯扯了好半天。”
这边一位阿姨也向尚扬反映情况:“前几天晚上,快十点了,我见有个男的拖着一个行李箱,从你们进的那个单元里出来,具体是从哪户出来我就不知道了。”
大爷对金旭道:“小女孩后来都哭了,骂那个男的,骂得还挺难听,那男的也不生气,还跟着她一路进了大门,后来我就没注意了。”
阿姨对尚扬道:“那个行李箱好大一个,应该装不少东西,听动静都挺重,小区路有不平的地方,轮子压过去格楞格楞响。”
尚扬与金旭都问对方:“您说的是哪一天?”
大爷和阿姨却都表示:记不清楚是哪天,反正是前几天。
两人又都问了对方:“那男的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吗?”
大爷和阿姨的说法就比较接近了:男人个子很高,穿着看起来就是有钱人,天太黑了没能看清楚脸,估摸着大概有四十来岁。
两人各自问完,互相交换了下信息,又过来把了解到的情况与当地刑警说了一下。
对方说他们同事也听有其他群众反映,见过一个陌生中年男人,拖着大行李箱,从何子晴住的这楼道里出来。
他们问到的群众,大概是比尚扬和金旭问的两位热心群众要年轻些,记忆力也好些,所以明确地记得,看见神秘男人拖着行李箱离开的时间,是26号晚上,十点左右。
当地负责人道:“我们等下就把附近街道和门外商店的监控全都拿回去,尽快确认这男人的身份。”
在场所有警察心中都有了隐约的猜测,那巨大行李箱里装着的“重物”,也许就是失踪的何子晴。
高卓越再是慢半拍,也想到这点,他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
尚扬蹙眉看看他,最后还是抬手在他肩上安慰地按了按,说:“先别太悲观……”
“有发现,上来一下!”在六楼勘查现场的刑警通过耳麦叫楼下的负责人上去,是技侦人员在何子晴住处发现了什么。
高卓越脚步一动,也想跟上去,尚扬阻止他去添乱:“上面人太多了。”
尚扬和金旭也没有上楼去,三人都在楼下等着。
天边橘色的夕阳,忽而一秒坠落,天彻底黑了。
时间慢慢过去,小区各家窗户的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围观群众也逐渐散去。
当地刑警们结束了勘查工作,一行人从楼道里陆续出来。
负责人走到尚扬等三人面前,尚扬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某种结果,心脏瞬时沉了下去。
“小高,”负责人很遗憾地告诉同为公安的高卓越,道,“你妹妹住处有很多不太对劲的地方,我们现在初步怀疑,这房子里发生过命案。”
高卓越:“……”
何子晴的住处被人刻意地清理过指纹,某个人怕被警方检出自己的痕迹,在清理的过程中,把普通的生活指纹也都清理掉了,目前只能采集到两组最新覆盖的指纹,应该上午从隔壁市回来,接到警方通知就来过看看自家女孩住处的高卓越和何子晴的父亲。
幸亏第二波进来的是金旭和尚扬,进门就提前戴好了手套和鞋套。
技侦人员在客厅玻璃茶几的一角和客厅地板上,还分别检出了几处血迹,按照对血迹分布的分析,初步结论是——
有人摔倒时,不幸在茶几一角撞到了头,于头皮上形成了割裂伤,仰面摔倒在了旁边地板上,伤者自己挣扎着或是在旁人搀扶下,曾经试图站起来,却最终没能成功,重新跌回了地面,二次摔倒后,头部割裂伤口处的血液大量渗出,虽然现场已经清理过,肉眼已完全看不出痕迹,但以多米诺反应的血迹面积而粗略估计出的失血量来看,伤者极可能在二次摔倒后,就出现了昏迷甚至休克。
不过地板上还有一处较为古怪的血迹,技侦方面最初判断不出是怎么回事,直到负责人上去后,说有群众目击到,曾有可疑的人拖着大行李箱从这个单元离开。
几位技侦人员才恍然大悟,那是把伤者装进行李箱后,伤口仍血流不止,从行李箱里渗出了部分血迹,滴在了地板上。
高卓越沉默听着,虽没什么表情,泪水爬了满脸。
尚扬递了纸巾给他,他机械地接过,却也没有擦的意思。
“血液能从行李箱里渗出来,”金旭以自己的经验判断出了一个问题,道,“也就是说,人可能没死,或是刚死,就被装进了行李箱。”
人死亡后,出血会逐渐变慢乃至最后凝固,如果是死后过了一段时间才装进行李箱的话,伤口出血不会达到能从行李箱里渗出来的量。
高卓越茫然道:“我不明白师兄的意思。”
尚扬:“……他是说,嫌疑人就没想过要救人。”
假设伤者摔倒撞到了头还只是个意外,那后面急于藏尸行李箱、并打扫干净现场后、拖着行李箱逃离,就绝不能说是意外了。
稍后,一行人都来到了市局,技侦部门很快便确认了房间内的几处血迹残留,与在卧室里采集到的头发、皮屑还有卫生间牙刷上的DNA序列,完全吻合。
那名在出租房里摔伤后大量出血、目前下落不明的“伤者”,就是高卓越的表妹,何子晴。
这里刚宣布了这个结果,何子晴的父母也赶到了,进门一听到这晴天霹雳,何母当即便发出了悲痛的嚎啕,何父腿软得站不住,两名男警忙上前扶他到一旁坐下,何母抓着高卓越一边哭一边大声问:“不是说子晴没事了吗?怎么这样啊?子晴到底去哪儿了?别合起伙来骗我……我的子晴啊!”
高卓越也说不出安慰的话,何母语无伦次地说着“这是要我死”、“老天要我的命”之类的癫狂话,而一旁沉默的何父却忽两眼翻白,晕厥过去。
何母仍在发疯一般揪着高卓越说话,高卓越也像蒙了一样。
尚扬见情况不对,正要上前,金旭反应比他更快,已一个箭步上去,摸何父衣兜,并厉声问高卓越:“他是不是有什么病?”
“我姑父……”高卓越回过神来,道,“有心脏病。”
没等他说完,金旭已经把从何父衣兜里找到的速效救心丸塞了数粒进何父嘴里。
……结果总算是人没事,一场人仰马翻。
悲痛自然不会散去,何家父母想起追问警察,凶手是谁?尸体在哪儿?
高卓越这时回过了神,在旁低声答了,并哽咽着说:“会找到的,凶手也会抓到的……”
尚扬退到了一边去,看得心里好生难受,同情也是有的,却更有一种愤怒。
他们失去女儿的悲痛如此真实,当下的感受必定如同身在炼狱,让人无法怀疑他们对何子晴的爱,可当初推何子晴下地狱的时候,必定也曾冠以爱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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