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十岁之时,被允许进入到国子监念书。,门走动一多,京城里渐渐就传遍了,说国公府那万众瞩目的小世子实在不像京城里其他公子哥儿,不仅没有被宠得嚣张跋扈,反而总是一副安静乖巧的模样,实在不像是挑得起大梁之才——但性子讨喜,聪明也是实打实的,据说课文一学就会,长得也好,国子监里的先生们都抢着喜欢。
天才蒙蒙亮时,就要去上学。时崤用热毛巾细细给世子擦脸,哄小孩似的把这些听来的夸赞说给他听,说着说着,就听世子突然解释道:“课文……先生教的那些,总是感觉很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就学过了,不是一学就会的。”
时崤垂着眼,手上动作依旧:“世子天生聪慧,以前是天上的神仙也未可知。”
世子应了一声,反应平平。过了一会儿,又抬头时崤:“我若是神仙,那你是什么?”
“世子想要我是什么,小的就是什么。”
又过了两年,世子十二岁。本是到入宫伴读的年纪,谁料太子犯下大错,一朝被废,消息震惊朝野,传到国公府中,浮泽那些嫡的庶的兄弟们都开始蠢蠢欲动,毒辣的目光聚集在了少年身上,也想将这世子之位换人来坐。浮泽本不是这块料,所幸时崤在旁,替他将所有明枪暗箭都被悉数挡下。
夜里,时崤为世子掖被角的时候,世子问他:“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要在这儿当小厮呢?”
“因为世子需要帮忙,不是吗?”时崤用手掌盖住他的眼睛,反问。
世子的睫毛在他手心中颤了颤,没有否定,也没有再开口。
十四岁那年,国公府几位管事开始提起给世子挑通房丫鬟的事宜,他们在屋里头说着,房顶上落脚的黑鸦便飞走了,绕了大院一圈,最后落在时崤肩头。时崤掐灭掌中几缕黑雾,只是平静点头,送走黑鸦,又变回了不起眼的小厮模样,一如既往地朝世子院中去。
那段时间,在国公府屋脊上落脚黑鸦似乎比平时多了些许。
三个月后,丫鬟没来得及挑选,烽火确实先一步燃起,天子年老,诸君未立,皇宫不足半个月就变了天,等到百姓们战战兢兢地从房子里探出头来的时候,天下已经改了姓,王侯将相们的府邸都被重兵包围,抓的抓,降的降,有激烈抵抗的甚至直接被灭门,也有少数像国公府这样的只是软禁,貌似新君颇有招安之意。
国公爷拖了些日子没有表态,府中不进不出,很快便弹尽粮绝,也不知时崤哪里还有粮食日日端给世子,问之,则说是从前储备的,但世子瞧那些菜肉分明新鲜。捱到某一日,外头官兵终于按耐不住闯入府中,下人一律被带到后院,主子们则是一个个被从房中押到主厅,世子到时,就见全族长辈兄弟全都被缚着手脚狼狈地挤在地上,唯有垂老的国公爷还算受尊敬,坐在主位上,与一主将对峙。
“降则依旧荣华富贵,不降便是满门溅血,国公爷,就看您怎么选了。”
国公爷转头环视大厅,视线在自己子子孙孙的脸上扫过,有人哭个不停,有人求他赶紧点头,看到世子的时候,浑浊的眼睛猛地闭上,长叹一口气,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站起来,对主将拱手作揖:“老臣,愿效忠新君。”年老而气却未衰,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清晰传进大厅内所有人的耳里。
主将便收了冷硬的神情,露出一个笑来。族人们看在眼里,劫后余生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挂起,一个眨眼,剑光闪过,视野已经被鲜红的血色占据。
主厅一时间陷入死一般寂静,顿了几个呼吸,人群中才有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主将用刀拨开国公爷的尸体,冷笑:“你愿意效忠新君,也得看丞相爷同不同意,可惜了,这王朝容不下第二位开国元老。”
世子愣愣地看着国公爷倒在自己不足五步的距离外,周围是乱糟糟的哭喊求饶声,再仔细听,还能听见后院传来的凄厉尖叫,有男有女,该很多人正在死去。
“国公府上下拒不投降,口出狂言、辱骂天子,杀无赦!”
主将对手下们这般喊,于是许多小兵也涌进了主厅,刺刀往活人们身上胡乱砍下,惨叫声刺破屋顶。世子身量小,年龄也小,混乱中被大人们护到最里头,一时之间反而没被注意到,姨母的尸体倒在他身上,他不敢动,也不敢看。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声音渐渐停下了,才听见主将点了两三个名,满不在乎地说道:“差不多了,你们留在这一个个检查,务必不留一个活口,其他人先同我去别处。”
“是——!”
世子听见哗啦啦的步伐声一同离去,很快消失在门外,留下几个人交谈了几句,开始将尸体一具具拨开,偶有还不完全断气的,刀便毫不留情斩下。他能感觉到周围越来越多躯体被拖走,一动也不敢动,闭着眼睛泪流不止。
姨母的尸体被拉开的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刀刃挥动带出的风带着铁锈味,已经扑到他面前……但却迟迟没有落下。
有盔甲砸在地上的声音,是怪异的,沉闷的,然后有人来到他的身边,将他从地上拥进怀中,温热柔软:“世子,我来晚了。”
那人替他抹掉泪水,世子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张完全陌生的、英挺的男性面孔,对方一双眼睛格外的黑,周身也隐隐有黑色雾气环绕,伴着门外夕阳半斜的橘光,有种诡异的妖冶。
时崤以为他的浮泽还会像从前一样吓一跳,会怕,可是没有。
世子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突然将脸埋到他的肩头,对他喃喃:“你是时崤,我记得你。”
少年长得慢,才在变声器,声音哑哑的,“你刚刚一抱我,我就想起了许多东西。”
“嗯。”时崤把浮泽抱起来,跨过满地尸体,弯腰放到国公爷方才坐过的椅子上,“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世子扯了扯身上有些乱的衣服,说话带着鼻音:“他们……国公府,是不是都没了?”他的身体在抖,神智倒还算冷静。
“算,也不算。”时崤温声回答,“世子的同族亲人都没了,但国公府的下人大部分都还活着,现在还在后院。”
“后院……?”
“本是要悉数灭口,只是还没杀完,那位新皇帝突然就来了,刚才叫了主将在问话。”
世子闻言挪了挪眼珠,朝门外的方向看去,院子里也被鲜血染红了,唯独看不见杀戮者的身影。时崤不让他看,要把人拉进怀里,他却拒绝了,抬头告诉时崤:“国公府明明已经降了,说好愿效忠新君的。”
“嗯,但丞相与皇帝并非一心。”
世子忍着泪:“那,新君知道吗?”
“你若想让他知,他便能知。”时崤眉眼平静,用手帕沾了茶水,为他一点点擦掉脸上的血迹:“阿浮,这些人的命数是早就注定好的,他们必然会死在今日,至于名声如何,并不会对结局起到任何影响。所以全在你决定,你若不在意,我便带你离开,从此世上没有国公世子爷;你若想为他们沉冤,便去见新君,但相应的,他会让你留下来承爵,做你祖父与父亲一直在做的事。”
“——你可以自己选。”
算上前九世,算上再之前的相遇,这似乎是时崤头一次把选择权交到浮泽手中。世子无措极了,不自觉地去拉他的衣角,“我、我不知道。”
时崤便换了个问法:“世子想为他们的死正名吗?”
自然是想的。
在见到时崤真正的容貌之前,在记忆被唤醒之前,他与寻常孩童一样在国公府长大,纵然隔着礼仪规矩,但怎么可能没有感情呢?况且他可是浮泽,他的心比谁都要软。
“想,但……我不会。”世子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声音低低的,“之后需要做的,我都不会。”
“那可如何是好?”时崤问他。
世子快被逼哭了。毕竟还是小孩子的身体,低着头嘴巴瘪了又瘪,好一会儿,才将眼泪忍回去,怯怯抬眼看时崤:“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帮我?”
于是时崤再也没有办法不对他心软。
这是他第二次向浮泽下跪,膝盖着地,像最忠臣的下属,托付出他的承诺:
“能为世子效力,是我的荣幸。”他低头,额头轻轻在世子膝上碰了一下,大抵是个简化的膜拜礼,“只要你开口,我会为你做一切事情。”
世子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在时崤跪地的一刹那,他恍惚看见了另一个画面,也是跪着的时崤,但那人脸上却挂着充满掌控欲的笑,与如今没有半点相似。
他记忆不全,呆呆地盯着时崤看了许久,都想不出对方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不知不觉就问出了口。
时崤由下而上地看着他,眼神里都是直勾勾的爱意:“其实我们之间,阿浮才是掌权者,是我的主人。”
“阿浮可以尽管命令我,使唤我。”他的原身高大,却心甘情愿地跪在小小的浮泽脚下,抓着浮泽沾了泥与血的赤足踩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靠近我,接受我。”
【作者有话说】:
快完结了,本来想在某浪抽一个番外点梗,没想到几分钟就被夹走了气气!已经申述,如果不行就重抽,有兴趣可以蹲一蹲,没兴趣就站一站(不是X
第七十章
【我现在想同你做。】
世子很快见到了新君。
那是在新君回宫的銮舆里,新君掀帘上车,见到世子明显讶异,却没有惊动任何人,反而如常坐下,等到车轮轱辘轱辘地滚起来,才笑着问:“你是哪里来的小孩,从国公府里逃出来的?”
约莫二十八九岁,是个年轻男人。
世子抬头看向身边的天子,向对方展示国公爷的遗物:“是,我是先帝封赏的国公府世子……”
时崤不在身边,他是有些紧张的。但时间不多,只能硬着头皮争取,亮出世子的身份后,便直接将来意也和盘托出,少年人的嗓音带着哽咽,从国公府的降意说到灭门的冤情,:“……此番冒昧求见,是为请求皇上为国公府满门忠烈平反。”
新君侧着头听完,没有质疑,也没有怒气,只是告诉世子:“朕急着招安国公爷等,本正是因为知道丞相等人心怀鬼胎,未想使你遭遇灭门之罪,朕深表歉意,但朕无能为力。”
世子咬咬牙,又问:“若我愿继承国公府意志,效忠于陛下呢?”
话音才落,就听新君低低笑了几声,成年男子的大手拍了拍他的头顶,跟逗小孩似的:“你还是朕即位来第一个主动前来表忠的,小孩,你才几岁?”
“十四。”
“还是个娃娃呢,你能为朕做什么?”
世子便抬起手,将自己的手腕从衣袖中翻出来,露出其上的黑羽印记给他看:“我什么都能做。”
正是世子肩上那个印记,只不过现在暂时转移到了腕上来,又或许是因为属于浮泽的力量正在觉醒的缘故,黑色周围还隐约有一圈淡淡的金光描边,少了一分不详,多了一分神圣。
果然新君一见就变了脸色。他看看印记,又重新仔细端详起世子的脸,好片刻才收敛好自己的惊讶神情,变得郑重起来:“你与你身后的力量若能帮朕,朕来日必定为国公一门平反。”
“臣愿意。”世子缩回手,“他也愿意。”
“好!”
此时的马车已经驶进了宫门,新君解下随身玉佩递给世子,“此乃信物。最多七年,朕扳倒丞相一派势力之日,便是你如愿以偿之时。”
……
皇帝正是迫切要扎稳根基的时候,使唤起人来是真不客气。他有真龙命格,对仙鬼之力极为敏感,时崤之鬼体不能出现在他面前,所以每每见面都是世子独自赴约,世子不得不学着独当一面,去担起属于他的责任。
大多数时候,皇帝都是要世子替他收集官员情报。由于是机密,不能写在纸上,他只能一一记在脑中,回到府里又细细回忆出来说与时崤听。一只只黑鸦悄然飞出府邸,过几日,便会带着情报回到时崤手上,之后世子传递给皇帝,他年纪小,不引人注目,来回多次倒也顺利,皇帝放心之余,对时崤的力量越发不敢小觑。
十五岁,宫变引发的伤痛慢慢被抚平,几乎已经没有人记得京中曾经有一个国公世子,只有城边处多了一位默默无闻的少年书生浮泽。这一年,皇帝韬光养晦,不得不忍受丞相等势力日渐嚣张,甚至凌驾于他这个君王头上,他隐忍不发,越发深沉,却在某次见浮泽时突然问起少年:“你与你背后的力量做了什么交易,得其如此护你?”
浮泽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又垂下眼睑,避而不答,公事公办:“吏部侍郎刘大人近日行踪基本无异,三日前曾与丞相府内粗使在街边攀谈,内容多是家常,持续一炷香时间。”
他这一年长高一些了,眉目间的孩子气正在迅速褪去,逐渐舒展出原本温和好看的面貌,说着话,一边将信封推给皇帝,就连露出来的手指也比寻常人要出落得好看几分。
皇帝瞧了又瞧,忍不住长叹一口气,真心规劝道:“其实以你的才学足够帮我,已经可以不与那种力量做交易了,正如当初朕接受丞相等人扶持,以至如今下场,日日忍受他们的一再贪求。”
“多谢皇上。”浮泽收回手,顿了顿,又摇摇头,“臣与他……是旧识,并非交易。”
“如此。”皇帝点头,只是眼神意味深长。他起身,把信封收入怀中,朝浮泽摆摆手便要离去,只是走到房门口时,突然又忍不住地停下脚步,回头低声道:“朕从未见过他,却能感觉到他在你身上留下的力量,若说他不想从你身上索求什么,朕不信,你自己也不信。”
浮泽猛地转身从座位上站起来,心跳漏了一拍:“皇上,臣——”
“世子。”皇帝抬手打断了他,“你年幼因朕失去亲属,朕又虚长你十余岁,见你如见晚辈,才会多管这一桩事。再过一年你便能参加科举进入朝堂,若你想要摆脱,朕可以让你做普通文官,不再要你去做需要借助那种力量的事情。”
“你也算朕的心腹,朕不想看你深陷泥潭,还是那句话,以你自己的才学足够帮我,足够为国公一门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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