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珩微阖眼眸,接着在梁瑄耳边轻声唤他。
“到了。”
“嗯...嗯!”
梁瑄失神的眸子极快地一凝,不顾身体的酸软难受,急匆匆地推开了沈珩的触碰,打开车门就朝着西侧的疗养院跑。
沈珩面前的车门四敞大开,夜风呼呼朝里倒灌,吹凉了车内的温存。
梁瑄跑得很急,片刻就已经消失在医院门口,远处只剩下黑洞似的缺口,幽冷暗深。而沈珩的黑色西装掉在车门外两步远,如同黑夜里一块不起眼的破抹布。
沈珩身着单薄的衬衫,静静地坐在车里。
只有车顶一盏橘色小灯安静地照着方寸空间,而这空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抬手,关上了车顶的灯。
车内重归黑暗,就在此时,一声沉重的钝响自黑夜里蓦然迸发,方向盘闷响了一声,继而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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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瑄一路拼了命的跑,他眼底血红,气喘吁吁地奔上了三层最里面一间病房。
他猛地拉开拉门,可眼前的病床却是空着的。
月色笼纱滑入室内,窗户打开,白色窗帘被风撩起,病床上的白色床单布满褶皱,当中隐有暗红血迹。
宛若阴间地府森然的景象,瞬间把梁瑄击垮。
他膝盖一酸,失魂落魄地跪在了地上。
陈晋揉着胳膊,捂着肿成了馒头的侧脸,正骂骂咧咧地往里走,忽得看见梁瑄跪倒在地上的画面,他吓了一跳,两步就蹿到梁瑄身边,焦急地抓着他的肩。
“梁瑄,不是你想的那样!阿姨就是受到了惊吓,病情不稳定,我把她转了个加护病房而已,你别...”
梁瑄失了焦的眼眸落在陈晋身上。
“...是这样。”
“是啊,是啊,你别害怕,没事的!”陈晋看着梁瑄惨无人色的脸,又心疼又愧疚,“对不起,我没护住阿姨。”
“...不怪你,是我来得晚了。”梁瑄垂着眼眸,声音喑哑。
陈晋赶紧扶他起来,把浑身凉得发颤的人好好搀上了床,然后半蹲在他面前,轻轻握他的手。
“梁瑄,你听我说,这事跟你没关系,你千万别再想偏了。”
陈晋是真的怕,梁瑄把自己逼得太紧。要他说,梁瑄现在的状况,几乎就已经是半只脚踩在悬崖上,随时准备往下跌。只要再来一根稻草,他一定会摧枯拉朽地倒下去。
“嗯...是吗。”
梁瑄似乎牵了唇角,淡淡地笑了一笑。
陈晋急了,也不顾自己短短两天被打了三回的伤,重重坐在梁瑄身旁,扯着伤臂把他抱进了怀里。
完了,完了,每次梁瑄露出这种想死的笑,都要花很久才能走出来。
梁瑄犹如提线木偶,被陈晋推来抱去,完全不反抗,视线淡漠,神情冷若冰霜,唇角却是弯了个极小的弧度。
他苍白俊秀的脸被陈晋按在肩头,把令人心悸的笑藏进了无人看见的黑暗怀抱里,只露出白如瓷的后颈。
陈晋见他毫无反应,又气又急,用手揉着他的背,替他顺了顺气:“梁瑄,梁瑄!你还活着吗!”
“...护工呢?”梁瑄的声音发闷,从陈晋的肩头传来。
“她...”陈晋瞥了眼床上的血迹,没敢说话。
“被那群人伤了,对不对?”
“你放心,伤不重,我已经让她回去休息了。今晚我亲自守着阿姨,绝对不会出岔子的!”
梁瑄轻轻‘嗯’了一声。
“带我看看我妈吧。”
“去去去,现在就去!”
陈晋赶紧点头,只要能把梁瑄的魂儿留在人间,要看什么都行。
他扶着梁瑄起身,可后者一个闷哼,捂着胃跌在了床侧,右臂撑着床,右手在空中攥着拳头发颤。
“你这样不行,我给你拿点消炎药,你等我...”
陈晋把他架在肩头,拖着他往床上放,可梁瑄声音虚弱却坚决。
“带我去。”
陈晋丝毫没办法,只能把浑身打颤的梁瑄扶在怀里,慢慢地朝外走,可刚拉开门,就对上沈珩一双冷淡的眼眸。
面前的人领带彻底被解了下来,衬衫领口有隐约拖拽的痕迹,最上面的扣子也被松开了。
陈晋吞了口唾沫,视线上移,只瞥见沈珩硬朗紧绷的下颌线,还有冷得结冰的眼神。
看着沈珩一副想要随时动手揍人的模样,陈晋本能地后退了半步,怒道:“还要打?!我做错了什么到底!”
沈珩视线落在梁瑄低垂着的后脑上。
他单薄的身体被陈晋牢牢地握在怀里,像是被挟持的囚犯一般。
沈珩径直拨开陈晋的手,把垂着头身体无力的梁瑄打横抱了起来。
怀里的人一直在发抖,细软纤长的睫毛也一直在颤,眼神却僵直冷漠,仿佛再也没有什么能唤起他眼中的神采。
那副无可留恋的模样让沈珩心里疼得发酸。
“发生了什么?”沈珩抬眼,视线射向陈晋。
“啊?啊...”陈晋七年里,被梁瑄调/-@教得极好,是谎言培训班的优秀毕业生之一,当即就出口成章,胡诌八扯,“刚才有人医闹,我被他们打了,瑄瑄心疼我,所以才...”
沈珩看他一眼,抱着梁瑄转身就走。
“唉,唉,你去哪?!”陈晋一瘸一拐地跑,疼得气喘吁吁。
沈珩抱着梁瑄,在幽深阴冷的走廊上走,脚步没停,只微微扭头,露出被月光映亮的半张冷脸。
“你有伤不方便,我送他。你们要去哪?”
陈晋虽然讨厌沈珩,但这点还是狠狠佩服他的。
能把自己心上人往情敌怀里送,沈珩这前男友做的,简直感天动地,一般备胎能有这觉悟境界?
“说到伤。”陈晋嘟囔一句,“要不是某位大小姐下午又过来闹,我也不至于面对那群人毫无还手之力啊。”
沈珩脚步渐停。
他转身,瞥一眼陈晋手臂脸上的伤。
“我替映雪向你道歉。还有我那晚的鲁莽,也一并致歉。”
“别别别,别提那位姑奶奶,她是我祖宗!”陈晋吓得连连摆手。
小丫头身边的保镖,比今晚催高利贷的下手还狠。
到底谁是黑帮!
“去哪?”沈珩又问了一遍,“如果无处可去,我就带他走。”
陈晋倒吸一口冷气,赶紧从虎口里抢人。
等梁瑄清醒了,知道是他陈晋把阿姨的位置告诉了这个世界上他最想瞒的人,恐怕梁瑄会直接带着人消失,再也找不到了。
“不不,这是我们俩的事,和你没关系。”
沈珩只从唇齿间碾出两个很缓慢的字。
“‘我们’?”
沈珩说话不带感情,明明不是在骂人,也不是在怼人,可就这么平平常常的反问,被他说得杀伤性极大,像是天生的上位者带着藐视一般,用每个呼吸谩骂着陈晋的不配。
陈晋心里有个隐秘的角落被戳破,瞬间气急败坏,用了大力,把梁瑄夺了回来。
“当然,他现在是我的!不信,你问梁瑄!”
陈晋恶从心头起。
就算他陈晋有错,也是对不起梁瑄,没半点亏欠沈珩的地方。
他凭什么被沈珩这样鄙视!
沈珩不愿意因为他们二人的拖拽伤到梁瑄,只能放手。
“放我下来...”
梁瑄虚弱的声音自陈晋怀里传来。
陈医生扶着他的下颌,抬起他苍白的侧脸,左右看了看,瞳孔直径正常,狠狠地松了口气。
梁瑄抓着门站直,有些疲惫地喘息着,脸色与医院走廊的白墙别无二致,仿佛再站得近些,两者就能完美融合在一起。
沈珩脚步很慢,一步步迫近,用被秋风浸凉的手掌轻轻托起梁瑄的侧脸。指腹落下的触感很温柔,可指节兀自有力,手腕处青筋绷起。
“你要,跟他走吗?”
梁瑄安静地看着沈珩,月色在他瞳孔里融了一汪莹润的光,仿佛是泪水的倒影。
“给我一晚上,我给你答案。”
第19章
梁瑄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看着沈珩的车尾灯消失在夜幕里。
陈晋拿了件衣服,给梁瑄披在肩上。
“把人哄走了,你高兴了?”
“嗯。陈晋,你先去忙,我一会儿去找你。”
陈晋再三叮嘱,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m'm嚯g e氵夭艹冫欠
梁瑄单薄的身影被月色染得浅淡,仿佛坐在那里的,是一道透明的影子。
“爸,你出来吧。”
梁瑄慢慢向右转,一个中年男人自转角阴影处出现。他穿着半旧不新的长外套,衬衫领口已经染上了尘土肮脏,显然是有些时日没梳洗了。
他一路跛脚出现,脚底的鞋掌也有些松垮,拖拽地面的声音很沉闷,宛若老旧的沙袋拖地发出的喑哑声。
“咳。”梁沛站在梁瑄面前,颇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放不下父亲生来的威严,别扭地喊了他一声,“儿子。”
梁瑄指着身旁的蓝色塑料椅子:“坐。”
梁沛踩着台阶就下,放下心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揉着跑肿了的脚踝,朝他抱怨道:“不是说好,这周发奖金,能还上利息吗?”
“没发。”
“怎么回事?”梁沛急了。
梁瑄毫无感情地看了他一眼:“你在乎的是,我出了什么事,还是我到底能不能拿到钱?”
梁沛面子立刻挂不住了。
“你怎么跟我说话呢?!”
梁瑄后背轻靠座椅,淡淡地嗤笑了一声,与他冷漠的表情配成一套,给梁沛吃了一个不咸不淡的嘲讽套餐。
在外人面前又怂又软的人,最惯于朝亲近的人泄愤耍威风。
梁沛抓着梁瑄的衣襟,把他扯着衣领拎起来,作势要打他,可拳头被梁瑄随意抬手握住。梁瑄狠狠抓着那色厉内荏的拳头,慢慢抬眼,眼眸间的恨意与心痛极快地闪过。
梁沛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一贯顺从听话的儿子今晚忽得反抗了自己。
他甩开梁瑄的衣领,把他丢在了长椅上。
梁瑄闷哼一声,按着腰际,指尖用力地抓着衬衫,垂着头忍着疼。
“你别忘了,咱们家变成这样,都是因为谁!”梁沛是PUA老手,尤其是面对自己儿子。那技巧经过多年的磋磨,早已炉火纯青。
他满意地看见梁瑄单薄的背抖了一下,继而,后知后觉地涌上一两分极淡的后悔。
毕竟是自己儿子,先不说多年的亲情,就算是还债,也还要指着他。
“儿子,咱们家现在全靠你了...”梁沛放轻了语气,拍拍他的背,“其实,爸一直劝你换一份来钱快的工作。你艺术这么有天赋,为什么不找找别的门路?”
“...别的门路?”
“是啊,爸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去找找那些开画廊的。他们手里有资源,包装捧红一个艺术家,再简单不过了。你只要肯放下那些没用的自尊心,去应和他们的要求...别管那是什么要求,为了钱,什么不能放弃!”
梁瑄抬眼,极缓慢地望了他一眼。
“我以为自己已经够恨你了,可每次,爸,你都会再创新高。”
“梁瑄!会不会好好说话!”梁沛朝他吼,“我和你妈把你培养成人,是听你来顶嘴的吗?!”
梁瑄看着他,一直看着他。
“只有在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你才会提起妈。爸,你还记得妈病了,也需要钱吗?你卖了我,我认了;可你...怎么能卖了妈呢?她不欠你的,不是吗?”
梁瑄脸色苍白地咳了两声,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只有无望的淡漠。
“如果有一日,我走投无路,必须在你和妈之间做个选择,你猜,我会选谁?”
梁沛蓦地起身。
“梁瑄,你也知道你妈有多依赖我。你不会眼看着我被追债的杀了吧?如果我出事了,你觉得你妈还能活下去吗?”
梁瑄似是累极,纤瘦的腰微弯,双手交叠抵在胃上,深深地按了进去,疲惫地说道。
“...既然知道,那就进去看看妈吧。”
梁沛哼了一声,在护士的指引下,消失在走廊转角。
梁瑄立刻捂着嘴,扶着墙,难受地跑向了卫生间。
他把自己关进隔间里,双手反复地深深压紧上腹。胃里又灼又疼,像是有无数根倒刺随着呼吸在颤抖,他疼得反胃,张口便吐了出来。
一股浓厚的铁锈味道在他唇齿间漾开。
梁瑄有些头晕,胸口滞闷,呼吸困难,一贯有洁癖的人竟放任自己跌坐在了洗手间的地面上,艰难地捂着胃小口喘息。
卫生间的味道实在是不好闻,梁瑄只想赶紧出去,无论去哪里都好,不要再这样脏兮兮的地方呆下去。
他眼前一阵黑一阵雪白,他挣扎着撑起身体,摸上了冲水按键。
他把水流声甩在身后,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头重脚轻地扑向了洗手台。
他雪白纤长的手指死死攥着圆滑冰凉的瓷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过了不知多久,眼前的雪花终于逐渐消退。
他后脑的灼热麻木也跟着眩晕一道退潮,他终于艰难地将双手放在水流下冲洗。
掌心的一抹暗红随着水流被冲走,像极了冬日幽梅残瓣随溪水流淌的美。
梁瑄慢慢地抬起头,对上了镜子里的自己。
惨白的唇边缀了一丝血痕,隐在嘴角,可只要紧紧抿着,就看不见。
“胃出血吗...怪不得最近疼得这么厉害。”梁瑄抹了一把血迹,把自己擦得干干净净。
他用冷水扑了脸,理了头发,又将衬衫仔细地扣好,一丝不苟。
“这样...妈应该就看不出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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