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岑有山迟早会知道这件事的,可无论如何不该这么快。
这样的失控感,让他觉得有些心慌。
“我从来不轻视小辈,因为他们虽然弱小,可咬起人来确实很疼。”
岑有山伸了二指,用左手掰着食指,笑着感慨。
“一个沈珩。”
他又点点中指,指向了满身狼狈的梁瑄。
“一个你。”
梁瑄用苍白的指尖轻轻抚平衬衫衣领的褶皱,尽最大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整齐干净一些。
“我一个落魄穷鬼,没资格跟沈总和岑董相提并论。”
岑有山笑着摇头。
“梁总监太谦虚了。能在我眼皮底下偷换走物证,这种胆气,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梁瑄苍白的唇微抿,看着岑有山,忽得笑了。
“岑董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岑有山有兴趣地坐直身体。
他好久没见过蝼蚁的自作聪明又垂死挣扎的模样了。
那些拼死想要活下去的草根绽放出顽强的生命力确实很美,仿佛艺术品一样,令人心动。
梁瑄被这样的目光注视,背后起了薄薄一层凉汗,不是害怕,是觉得有点恶心。
岑有山是在认真地怜悯,也是在诚挚地鄙夷。
毕竟,他傲慢的眼神里赤裸地透露着,‘除我以外全员渣滓’,‘我即神明怜爱世人’。
梁瑄没跟这种人打过交道,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能跟上岑有山自恋的思路。
“梁总监,我是真的为了你好。”岑有山二指捏着高脚杯,虚虚朝他微晃,“你过得太苦,心肠又太好,我看你这些年的辛苦,实在是于心不忍。来我这里,我帮你。”
梁瑄听着这可笑的话,没忍住笑出了声。
“您是在重新定义‘帮我’?是誓要把我弄得家破人亡,才肯罢休?”
“这还不是因为梁总监不肯合作?”岑有山叹口气,脸上的遗憾不似作伪,“如果你乖乖与我合作,不出卖我们之间的约定,那么我可以保证,你会拥有光明的未来。”
梁瑄右手撑着下颌,笑得懒散:“岑董在说什么,我真的听不懂。”
见梁瑄这副拒不合作的态度,身旁的保镖立刻用刀尖虚虚住梁瑄纤长的脖颈,血珠顺着冷锐的刀锋往下滚。
梁瑄紧闭着双眼,下颌咬得很紧,依旧不打算开口。
“干什么!”岑有山反而怒叱,“我让你们动手了吗?”
保镖讷讷后退,岑有山上前,用纱布轻轻缠住梁瑄脖颈处的伤口,动作很轻,仿佛救苦救难的菩萨。
只是梁瑄的咽喉被那轻软的纱布束缚着,像是被人拉了一道沉重的锁链,只要那个装腔作势的人稍微一用力,就会让他窒息。
梁瑄抿直唇角,冷眼看他,心里已经十分不耐。
“岑董如果不想放我走,杀了我就是。”
“就算是癌症晚期,也还是有痊愈的希望,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谈起赴死?”岑有山轻轻拍他肩膀,眼神里是莫名的同情。
梁瑄看过无数种同情的眼神。
事不关己的冷漠,感同身受的善意,虚张声势的做作,还有力不能及的悲叹。
可岑有山的表情明显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就好像,渔夫对着网里的鱼儿感慨生命短暂,刽子手行刑前叹息罪不至此。
虚假的怜悯,真实的傲慢,冷血糅杂着感性,不伦不类。
可很快,梁瑄就意识到了什么不对。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生病了?”
岑有山没直接回答,而是一直用那种博爱的眼神看着他。
“莫非...”
梁瑄喉结很缓慢地下滑,心口涌上一股不明不白的寒意。
很快,他就明白这股寒意从何而来。
因为他的父亲,正慢慢地从门外走进来。
茶叶二两
有些人,确实不配做父亲(
第60章
梁沛从梁瑄面前路过,却没有停留,奔着岑有山跑去,恭敬地在幕后黑手面前俯首称臣。
梁瑄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弯下了他的脊梁,深深地,跪了下去。
他俯首帖耳,用头去蹭岑有山昂贵的裤脚,仿佛在嗅一朵馥郁的玫瑰。
梁瑄不敢相信。
他甚至不能呼吸,因为这画面太过惊悚,是连最可怕的噩梦都抵达不了的罪恶深渊。
岑有山接受着梁沛的行礼,像拍狗一样,轻抚他的脑袋。
他的眼睛里没有鄙夷,只有同情。
这样的慈悲看上去是那么的真实,仿佛救苦救难的天人降临人间。
而梁沛是他最虔诚的仆人。
他们二人一坐一跪,看似泾渭分明,可无一例外都是金钱主义的虔诚信徒,只是一个成功,一个失败罢了。
这样的画面一阵阵地冲击着梁瑄的心理防线,他脸上的血色一寸寸褪尽,终于,到了极限。他用力捂着嘴,痛苦地扒着桌子干呕,恨不得把身体里属于梁沛的一半基因尽数吐出来。
梁沛看了岑有山一眼,仿佛在请示,而后得到首肯,才从地上站起,跑到梁瑄面前,把跌倒在地的梁瑄拖拽到了椅子上。
梁瑄满头的虚汗,寒鸦般的睫羽微敛,拼尽全力才藏起眼底的痛意和轻嘲。
“爸,封建王朝都没了多少年了,您这一跪,是在搞什么文艺复兴吗?”
梁沛被落了面子,众目睽睽下又气又怒,还没抬手扇到他苍白的脸上,岑有山反而抬手阻止了他。
“别动粗。这孩子骨头挺硬,我挺喜欢的。”
梁沛抡在半空的手生生顿住,像是被无形的空气墙阻隔,那锐利的一巴掌没打在自己儿子的脸上,轻轻巧巧地落在风里。
这时候他倒不觉得自己丢面子难堪,反而朝着岑有山弯腰。
“能被岑董看上,是他的运气。”
岑有山慢慢起身,亲手给梁瑄倒了一杯酒,手臂前伸,优雅地微晃酒杯。
“梁总监,芯片原件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梁瑄依旧淡漠,可肩背细微发颤,明显是强撑着应答。
毕竟,亲眼看见自己被父亲出卖,任由谁也不能保持绝对理智。
而岑有山就是要一点点击垮梁瑄的心理防线。
他微微抬手,梁沛就跟敢死队员一般,令行禁止,冲动地抓着梁瑄的肩,大力地摇晃着他:“你到底藏哪儿了?”
梁瑄浑浑噩噩的,眼前那张狰狞的脸,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跟‘父亲’二字对上。
他很早以前就在想,传统美德或许是历史长河中许多特殊值被倍数宣扬后的一般化产物,比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之类的故事。
抛开常识化的三观,把团圆融洽的家庭表象划开,露出血淋淋的白骨,总有某个殷红缝隙里藏着苟且与自私。
父母也是人,不如说,先是人。
人类的美好与阴暗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有时并行,有时翻车,而社会赋予的社会身份只对有良知的人起作用,于是有了孟母三迁,于是有了父恩如山。
但是,有些人生来就不会当父母,人性阴暗面先于爱与责任,于是巨婴就扭曲地长成了一个衣冠楚楚的禽兽长辈:放任自己把付出当做回报的筹码,把血缘当做勒索的借口。
梁瑄以前一直以为自己错了,不该不顾养育恩情,白眼狼似的恨着自己父亲。
可这一刻,他终于明白,有些人不配做父母,有些父母不配做人。
梁瑄慢慢抬起头,唇角的鲜血明艳灼灼,璀璨灼盛,仿佛压抑多年的憋闷愤恨在此刻长成一朵带刺的蔷薇,尖锐地直刺进梁沛的眼底。
“爸,我的市场价怎么样?符合你的心理预期吗?”
这逼人的视线让梁沛心里一慌,不由得松开了钳制住他肩膀的手,倒退半步,声音有些发虚:“你...”
“看来我的剩余价值还不错,死前给你铺了条好路。可惜,也就到此为止了。”
“梁瑄!!”
“爸,你也别朝我吼。我本想给你留点时间取证,结果,你倒好,两天就把我卖了。”
“让你多管闲事!这件事如果你不捅出去,谁会知道!!还什么坐牢,我才不要去坐牢!!”
梁沛又狠狠扇了梁瑄一巴掌。
这一掌彻底打碎了父子亲情,剧痛自侧脸蔓延,梁瑄有一瞬似乎失去了意识,跌在地上,蜷着身体,簌簌发抖。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随着意识的凝滞而停止了流动。
窒息感从咽喉向下蔓延,抓住他的胸肺,挤出了为数不多的氧气。
梁瑄好像晕了过去,又好像被人抓着提了起来,像个提线玩具一样,被丢来丢去。
“东西交出来,梁瑄,求你了,别拖爸爸后腿,好不好?”
梁瑄疼得麻木,艰难地张开了眼,在一片混沌幽暗里,勉强分辨着梁沛一张一合的唇。
“...不交。”
梁瑄吐了两个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按着胃倒在地上,单薄的腕骨自肮脏的白衬衫中伸出,殷红泛黑的伤痕纵横遍布,配上梁瑄虚弱又苍白的嘲讽笑意,宛若一只拼尽全力燃烧的白蜡烛,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希望的光,只有唇边一点殷红的火。
“你!!”
梁沛是属弹簧的,别人硬,他就缩成一团。
面对梁瑄这样的软硬不吃,他反而没了办法,只能色厉内荏地甩了几巴掌,直到梁瑄疼得缩在地上发颤,也没能从他嘴里撬出一句有用的话。
岑有山看了一出父子反目的闹剧,眼中的怜悯之情更重,他蹲在梁瑄面前,用白手帕轻轻地拭去他唇边的血迹。
“想拖延时间?”岑有山眼中有怜悯,又叹了口气,“可你不知道,你的手机已经被丢在车外了,没人找得到这里。”
梁瑄慢慢抬眼,眼底一片冷漠。
他此刻庆幸,没有把计划跟父亲全盘托出。
他相信祁寒一定能带着警方找到这里,而他现在要做的,只不过是尽量拖延时间。
就算今晚他死在这里也没关系,不如说,死了更好,这样,警方就有借口扣留岑有山。
这样,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
岑有山不知道梁瑄已经存了破釜沉舟的死意,只劝他:“我也是有女儿的人,看不了别人家庭破碎。这样,你交出来,我保证,你们一家三口会很幸福。你的病,我也可以出钱帮你治,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梁瑄垂下浓密的眼睫,血迹斑斑的薄软双唇弯了一道弧。
“我还是死吧。”
“那也行。”岑有山叹了口气,“那我过两天,送沈珩和你母亲一起下去陪陪你。”
梁瑄冷寂的心被一瞬提了起来。
他颤抖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右手撑着地面,左手捂着胸腹,疼得只能半跪着。
“别碰他们。”
“你的软肋真是太多了。孩子,想要当骑士,得刀枪不入才行。”岑有山很遗憾,又替他擦着不断滴落的汗珠,“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只要你交出芯片和硬盘...”
梁瑄咬着下唇想要拒绝,可远处却传来一低沉愠怒的嗓音。
那人仅仅用四个字,便让梁瑄呼吸骤停,手抖得不能自已。
“在我这里。”
第61章
梁瑄僵硬地转头,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门缓缓打开,狂风呼啸而入,漫天碎雪为来人摆了一场盛大的入阵曲。
沈珩穿着熟悉的黑色西装三件套,站在门口,被三把手枪抵着背,而他的右手拿着一只牛皮纸袋,边角折痕方正熨帖。
梁沛认得,这样折叠痕迹,是自己儿子常用的手法。
他惊喜地从沈珩手里拿走那一只纸袋,邀功似的给岑有山递了过去。
“要查吗?”
沈珩没看梁瑄,目光只淡淡地望着岑有山,语气不紧不慢,仿佛二人还在会议室里商讨策划案。
“不用,我相信你。”
岑有山瞥了一眼,淡淡一笑。
沈珩为人正直,共事三年,在生意场外,他几乎没说过一句谎话。
既然沈珩今夜选择低头入伙,那么完全不必质疑这硬盘和芯片的真实性。
何况,他手里捏着梁瑄这个鱼饵,钓到了沈珩这条肥鱼本就是意料中事。
沈珩唇角极淡地扯了个弧度,轻嘲一笑。
傲慢的人,大部分都是这样的极端自负主义者。
“岑叔,那我自便了。”
“好。”
沈珩微微侧过脸,淡漠的视线轻扫持枪者,目光隐含威慑。身后黑冷的枪口只好离开了他的西装后背,以一个遥远的距离,瞄准着他的后脑。
沈珩并不在意,而是慢慢地看向梁瑄。
那眼神令人陌生,仿佛岑寂暗夜在他眼底埋伏了千百精兵,令人望之胆寒。
“...为什么?”
梁瑄没有血色的唇翕动,声音发颤又干哑。
这三个字里糅杂了太多意思。
梁瑄一眼就看出,那个牛皮纸袋里的东西是假的。
那个折痕,虽然很像,但却并不是自己的手笔,而且过了这么久,那道折痕也未免太新了点。
也就是说,沈珩冒着极大的风险,拿着一个立刻就会被拆穿的假东西,一个人闯进了这个地狱里。
为什么。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才对。
沈珩没有回答,提步向梁瑄而去。
那双皮鞋与大理石地面交织成一曲战鼓,沉重而锐利,一步步踩在梁瑄心上,他的灵魂似乎都要随之战栗。
“你...”
“还想说什么来骗我?”
沈珩居高临下地睥着跪坐在地上的人,眼角眉梢像是挂了窗外的雪,冷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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