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安立时赶往前厅去接旨。
前厅一片肃穆,除了宣旨官,还有皇城专属的禁卫军,将整座刺史府围得水泄不通。
禁卫军轻易不离京城,现下悄无声息地来到扬州,定有大事发生。
魏国安来不及细想,随即跪下接旨。
“扬州刺史薛廉道私营铁矿,犯上作乱,意图谋反,其罪当诛九族。安宁郡主为罪臣薛廉道之女,着即刻贬为庶人;轻车都尉魏国安为罪臣薛廉道之婿,罪同乱贼,削去所有官爵,立即将二人收押,择日斩首示众……”宣旨官的声音凛冽而严厉,如同楚天阔亲自驾临。
魏国安伏在那抹他忠心耿耿、为之杀敌的明黄色下,双眸中渐渐染上了血色,后面对于荣氏一族的处置已经无心去听。
他只知,棠儿受了这劳什子的株连之罪,竟也要上刑场!
魏国安的手渐渐紧握成拳……
宣旨官在合上圣旨的那一刻,旋即毫无感情地命令禁卫军:“将罪臣魏国安及其妻,带回大牢。”
魏国安霎时做出拔剑的姿势,挡在身前,吼道:“尔等岂敢动我发妻!”
周围的禁卫军动作比他更快,瞬时刀离刀鞘,齐刷刷地直指其咽喉。
宣旨官震慑道:“罪臣可是要抗旨不遵!”
魏国安目眦欲裂,右手握住剑柄正欲与这些禁卫军拼命之时,云楚岫与杨仁适时赶到。
云楚岫喝道:“都住手!”
宣旨官一瞧是此次办理扬州一案厥功甚伟的云小公爷,瞬时换上了一副和善的面孔,作揖道:“下官拜见小公爷与杨大人。”
禁卫军向来只听从皇帝号令,自是不肯放下手中的剑。
云楚岫见此,一把揪起宣旨官的衣领,怒不可遏:“本公爷说一不二,让禁卫军把剑放下!”
宣旨官可不敢得罪这位被圣上宠信地无法无天的小公爷,就连称呼也尊敬了不少,命令道:“都不得对魏大人无礼!”
禁卫军顿时收回了剑。
杨仁上前对魏国安小声劝阻道:“莫要同圣上的人起冲突,你可知倘若你这一剑真拔了出来,可真真是罪同谋逆,事情便再无转圜之地了!”
“即便你无所谓,你可要想想如今身怀六甲的魏夫人!”
一提到棠儿,魏国安再有不甘,也只得带着满腔愤懑,将尚未来得及拔出的剑扔在地上,束手就擒。
云楚岫这才松开了宣旨官,后者吓得出了一身虚汗。
旁人若抗旨,他便能当场将其拿下;可小公爷何等的尊贵,他只能折中。
宣旨官为难道:“小公爷,下官也是遵照圣上的意思,您瞧能否让下官将魏大人及其夫人带走?”
话音刚落,门外小厮唱道:“墨王爷到!”
宣旨官仿佛看见了救星,赶忙出去迎接——要可知道墨王爷人称贤王,小公爷再怎么蛮横,皇叔的面子总还是要给的。
楚墨痕得知圣上的旨意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刺史府。他深谙云楚岫的性子,若是对于圣旨表达出半分不满,不仅魏国安保不住,就连他这侄儿也要被治个大不敬之罪。
他正欲开口劝,只听云楚岫道:“小皇叔,我不会乱来。”
听到他这句话,楚墨痕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魏夫人甚得太后喜爱,先前也曾是无限风光的安宁郡主。大牢内湿气重,容魏夫人收拾些衣物总不算违逆圣旨吧。”
宣旨官见小公爷难得的温和一次,再加之太后的缘故,他谄媚道:“小公爷所言甚是,下官也正有此意。只不过魏大人需得暂时待在这儿,收拾几件子衣裳,想来魏大人也帮不上什么忙……”
宣旨官心思狡猾,这是生怕中间出了什么变故无法向皇帝交差,留魏国安在这儿。
尚未等云楚岫开口,魏国安率先回答:“好。”
他期盼地望向云楚岫,希望小公爷能明白自己的心思——只要棠儿安然无恙,他即便是拼了这条命亦甘之如饴。
云楚岫记得他初到雁鸣关之时,魏国安身为一个小士卒,一无钱二无权,纵然有一身的好武功与满腹经书,可依旧遭人排挤,无处发挥。
他从众多砂砾中淘到了魏国安这颗金子,眼见他从籍籍无名凭借自己的本领走至如今的名满天下,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大周驻守边疆的一员大将,威震周边部族,保大周边疆安宁。可今时今日却因无妄的株连之罪就要丢了性命!
云楚岫心间充斥着惋惜与愤慨。
魏国安一路跟着自己,他自然明白魏国安的心思。云楚岫回给他一个坚定的眼神——他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帮助魏国安想要守护的人。
云楚岫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后院的厢房走去。
躲在前厅后的素心原本替小姐出来问问姑爷午膳想吃些什么,结果还未等她见到姑爷,便听到了圣旨。
她惊慌失措地向小姐闺房跑去……
第90章 却道海棠依旧(2)
“旧欢如在梦魂中,自然肠欲断,何必更秋风……”薛婉君此刻正躺在榻上,百无聊赖地读着诗,完全不知府内发生了何事。
素心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收拾着小姐的衣物,往里面放着金银细软,着急道:“小姐,您可别看那劳什子的书了,快些离去!”
话音随着她将包袱塞进薛婉君怀里而落。
薛婉君下榻,扶着腰,将包袱放回桌上,只当是这小丫头又在耍什么鬼把戏,笑道:“让你出去追个姑爷,你这小妮子又是唱得哪一出?”
现在的情势可谓是十万火急,素心哪还有时间同她小姐讲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更何况姑爷也要联同老爷被斩首示众,倘若被小姐知晓,她断然不会离去!
素心情急之下撒谎道:“姑爷在扬州码头等您呢……您快些从后门出府吧……”
闻此,薛婉君更不相信素心了。码头离着刺史府甚远,夫君离开尚不到半柱香时间,岂能到达?
她满腹狐疑地坐下,冷静道:“素心,是不是发生了大事……”
素心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也顾不得主仆之间的虚礼,拉上薛婉君的手作势往外冲之时,恰巧被前来的云楚岫撞了个正着。
素心下意识挡在小姐身前,她知道小公爷此时奉旨而来,要捉拿小姐下大狱。
即便拼了这条命,鲜血四溅,她也断不能让这些出了大事便只会令女子前去抵命的昏庸之人拿走小姐的命!
她敌意十足地盯着小公爷,此刻仿佛一只刺猬,竖起全身的刺守护着她的主子。
云楚岫在房门外正好听到了素心的谎言,于是顺着这个借口,对薛婉君道:“你怎地还在这儿?魏都尉甫一出府,便接到圣上密旨,要他即刻前去金陵清剿山匪,恰巧在半路遇到本公爷。他不敢贻误时机,便借了本公爷的良驹,现下已奔赴码头。”
他的一番说辞与素心所言不谋而合,薛婉君的疑心消减了大半,道:“小公爷所言属实?”
云楚岫瞬时给如同炸毛狮子狗的素心使了个眼色,后者旋即附和道:“是啊……婢子讲得话您可以不信,可小公爷是多么尊贵的人,金口玉言,他的话您总不能也不信吧……”
云楚岫特地将薛婉君拉至门口,指向那群包围刺史府背对着二人的禁卫军,一本正经地扯谎道:“金陵的山匪穷凶极恶,杀人如麻,扬州城亦有他们的探子。圣上害怕走漏风声,山匪得知魏都尉前去,从而报复血洗你们刺史府,特地派兵前来保护全府上下。”
他郑重其事地叮嘱道:“所以夫人出府要扮作素心,一路上只字不提在扬州的一切,莫要让山匪的探子辨认出你是魏都尉的妻子。”
他握着薛婉君肩头的力度渐渐加重,警醒道:“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要考虑你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儿,那可是魏都尉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薛婉君的视线越过云楚岫,望向庭院中。
原本此时应在洒扫的下人们业已消失不见,整座刺史府透露着死亡一般的寂静。
她曾在后宫中随太后生活过一段时间,晓得所谓保护全府上下的兵实则是皇城的禁卫军。
她的手抚上微隆起的腹部,心间如同压着块巨石,继而转头看向云楚岫,泪水在眼眶内闪烁,婉转的声音中添了一丝哽咽,艰难道:“好……妾身去码头……”
薛婉君移步到内室,换上素心的罗裙,将发髻挽成府中婢子常梳的式样,向外走去。
此间离去,即是永别。
素心的泪水如决堤般涌出,她将包袱再度放入薛婉君怀中,咬牙强装一副兴奋的模样,“小姐,到了金陵后好好养胎……素心还要去金陵照顾小少爷呢……”
薛婉君将她由于疾跑而散落的几缕发丝捋至耳后,不舍道:“素心,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以后便唤我阿姐吧……”
素心受宠若惊,“小姐,我……”
薛婉君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凝噎道:“让阿姐临行前再听听你的声音吧……”
素心扑到她的怀中,声泪俱下地唤道:“阿姐……”
薛婉君仰起头,两行泪水从眼中潸然而下。
云楚岫鼻头有些发酸,他轻声道:“时候不早了……”
素心知道在府中多留一刻,小姐便多一分危险。她将薛婉君推出门,“阿姐快随小公爷走……”
云影在暗中听从少主的吩咐,脚步轻盈地从天而降,带走了薛婉君,未惊动禁卫军其中任何一人。
素心见小姐安然无恙地离开,行大礼叩首在地,一字一句坚定而又悲怆道:“婢子素心,感谢小公爷的大恩大德。”
她起身换上薛婉君的衣裙,寻出一方面纱遮挡住真容。
云楚岫见她如此装扮,心下了然——此女子心甘情愿替主子赴死,可谓是人间大义。
他油然心生一股子敬佩之情,同时倍感凄凉。
连小小婢女胸间都尚存如此情谊,而忝居高位者,却是冷血凉薄之人。
无情之人,又何以掌舵风云,号令天下!
他拿起妆台之上的朱砂笔,摘下素心的面纱,在其清丽的面孔上轻点几下,而后又覆上。
她不解道:“小公爷,此为何意?”
云楚岫道:“等到了前厅,宣旨官会询问你蒙面的缘由,你便回他出了疹子。”
素心点头,记下他的话,收敛起所有的感伤,道:“小公爷,婢子随您去交旨。”
她一步步地踏在冰凉如斯的青石板上,心中盼望着小姐能早日逃离扬州,一辈子隐姓埋名,好好活着。
宣旨官在前厅等得快要打瞌睡时,见这魏夫人终于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端得架子不小!
她虽蒙面,可魏国安还是一眼便识出此人不是棠儿,看身形倒与棠儿身旁的婢子素心有几分相似……
难不成这小丫头要牺牲自己来保全棠儿的性命?
思索间,他听宣旨官皱眉道:“尊夫人何故蒙面?”
宣旨官虽未见过薛婉君,可扬州不少人认得她。素心掀起面纱一角,将脸上的红点给宣旨官过目,刻意压低声音道:“大人,妾身近几日起了疹子,无颜见外人。”
先帝在位时,京城曾流行过红疹。只消二人接触,这疹子便跟成精了似的,能跳到另一人身上,不出几个时辰便浑身遍布红疹。
宣旨官可是亲眼见识过府里仆人出疹,不治而亡,对此可谓是惧怕极了。他甚至都未曾仔细辨别是否为红疹,当下便后退几步,唯恐这疹子跑到他身上!
“夫……夫人放放放下面纱吧……”
圣上的旨意宣布完,该拘捕的人均在此,宣旨官好不霸气地挥手,道:“将罪臣魏国安及其亲眷,押入大牢,择日问斩!”
他的脚步刚踏出门,倏尔想到了什么,猛拍脑袋,赔笑道:“瞧下官这个记性,圣上还有一道旨意要下官亲自交予小公爷,下官竟浑忘了。”
宣旨官从宽大的袖口中掏出一份密旨,“圣上的意思是小公爷自个儿打开看看便行了,不必当众宣布。”
云楚岫不愿再看见他那副小人的嘴脸,憋着一肚子的火,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臣……谢主隆恩……”
宣旨官带着禁卫军,一行人浩浩汤汤地离开了刺史府。
偌大的刺史府霎时只余下他与小皇叔二人。云楚岫打开圣旨,只见上面清晰地写道:“钦点江南黜置使云楚岫为监斩官。”
楚天阔用株连之罪要了忠君之人的性命,竟还要他亲眼目睹惨剧是如何发生!
他可真会杀人诛心!
云楚岫的眼眸中散射出骇人的怒意,他用上些许内力,刹那间便将圣旨一扯为二!
锦帛被撕扯的刺啦声刺耳难听地回荡在半空中,他将其径直向上一抛,任由那抹象征无上皇权的明黄色掉落在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刺史府。
楚墨痕亦理解云楚岫此情此景下的所作所为,可他不是任意妄为的云知还,即便再心怀不满,也只能将鲜血咽回去,以待来日。
他默默地捡起圣旨,将其揣在怀中。
扬州城外。
云影驾着马车,车厢中载着的是少主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平安送往云族的魏夫人。
车速飞快而平稳,薛婉君并未有任何不适的颠簸之感,可她手中却紧紧攥着素心七月半那日买来修复她与夫君关系的胭脂。
她将头探向车外瞧着周遭的景象,她和这位小公爷的侍卫显然已离开扬州城很远——他并不是要将自己送往金陵,而是一个未知的去处。
薛婉君信任小公爷,知晓他不仅不会伤害自己,而且还会保护自己。
可她却不能留下夫君一人,独自去逃亡。
薛婉君灵光一闪,骤然出声道:“停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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