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心底里那个理想中的自己的样子,又将这份自责加重了味道。
正当他陷在情绪的蛛网中,他听到外屋的门突然一下被推开,于是他连忙闭上眼睛,装作已经睡去很久的样子。
孟文君端着碗筷走进来,碗里盛满了饭菜,还冒着热气。
他瞥了一眼装睡的方正,将碗放在土炕旁的方桌上,又将筷子并排放在碗上:“下次装睡记得翻身的声音不要太大。”
方正依旧静静地躺着,不回应孟文君的话。
“快吃吧,江南爷爷好不容易做的,不要辜负了他的心意。
今天已经很累了,明天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活动,不吃饭把自己饿坏了就完成不了任务了。你是我们小组的组长,没有你,我们不行。”语罢,孟文君便离开了。
直到再次听见门响起的声音,方正才睁开眼睛,直起身来望向门的方向,确认了孟文君的确已经离去。
忍着浑身的酸痛,方正好不容易才从被窝里爬出来,他蹲在那张矮方桌前面,手指紧紧捏着额头的皮肤,五官拧成一团,颤抖着肩膀,强忍着泪意。
桌子上放着的碗里,饭上盖着满满的肉,还堆着一只鸡腿,冒着腾腾的热气。江南为了让孩子们吃些好的,特地宰杀了两只鸡。
饭碗旁竖着瓶酒精,酒精旁已经备好了棉签。
是孟文君惦记着他手上的伤口,方才说话的时候从箱子里翻找出来的。
方正捏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吞了几口,再也忍不住,躲在自己的臂弯里掉眼泪。
“吃了吗?”看见孟文君回来,张艾琳停下筷子,问道。
孟文君从周舟的怀里接过小满,顺势坐在周舟身旁的空位上,抿了口茶水:“会吃的,别担心。”
江南从他们的三言两语中已经听出来了个大概。他一边吃着饭,一边偷偷打量着孩子们,心里觉得欣慰。
这几个娃娃,都是很好的娃娃。
大家都明白方正是怎么回事,除了王陞一个:“怎么了怎么了?班长不是说去睡觉了吗?怎么又起来吃饭了?文君哥你怎么又把班长叫起来了?好好的让人家睡一觉啊,今天都已经这么累了。”
江南叹了口气,心里想着:“人家女娃不稀罕你,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么想着,又给王陞碗里夹了一大块肉:“吃饭,不兴乱讲话,噎着。”
看着江南还要夹菜的架势,王陞连忙动用两只手伸出来推脱:“别别别,别别别,够了够了,可以了可以了。”
“你说得这叫个啥子话!三个男娃娃,就你瘦的跟个竿似的,还没这两只鸡长得壮实!让你多吃两口饭,还能怎么滴啦?还能要了你的命?”江南不依不饶,筷子里夹着的肉,还是老老实实地落在了王陞的碗里。
王陞哭笑不得地说道:“爷爷,您得雨露均沾,别光可劲按着我一个人疼,”说着,指了指张艾琳,“她吃得可比我少多了!”
这话倒是把江南点醒了,江南转过头来,方才用在王陞身上那架势,又重新在张艾琳身上施展了一遍。
张艾琳原本幸灾乐祸的脸一下子就变得慌张起来:“够了够了,真吃不了。”
“怎么会呢?你才吃了多少?爷爷这是疼你,你别不领情!”王陞笑得贼眉鼠眼的,看得张艾琳恨得牙根痒痒。
周舟在旁边也笑起来,引得小满也望过去。
大黄蹲在地上,尾巴不停地上下摇摆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桌子上啃下来的骨头,口水顺着舌头,滴在地上。
孟文君用筷子一挑,骨头滚落到地上,大黄兴奋地喊叫了一声,三下五除二就吞了那块骨头,又重新抬起头来,眼神似乎在说:“然后呢?没了吗?”
看见主人把注意力放在了这么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动物身上,小满感到不高兴了,用脑袋在孟文君怀里蹭来蹭去,引着主人重新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而后居高临下地望着大黄,懒倦地摆动着尾巴。
这桌饭菜比昨天夜里持续的时间短些。
江南又饮了快一瓶白酒,醉意在快吃完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黝黑的脸上也稍微泛起红色。
“娃娃今天要是洗澡,就用屋子里的太阳能,就是热水总是断,我再去给你们烧点水用。”
说着,江南双手按在桌子上,勉勉强强站了起来,脚下没站稳,差点摔倒。
王陞连忙扶住:“哎哟,您操什么心。”
孟文君去洗刷碗筷,王陞就把这烧热水的活儿给主动揽了下来,提水打水,又累了一身的汗,费力地送到东边的屋子门前,低着头嘿嘿一笑:“那周舟,我就放这里了啊?”
“谢了啊。”
不是周舟的声音。
一抬头,看见张艾琳正站在自己的面前。
听到从她嘴里说出来的道谢,一时间王陞不知道该怎么是好,这比天上掉馅饼还难发生的事情,突然有点无法接受,挠着脑袋,支支吾吾的:“不是,应该的……也没有,你怎么突然对我说谢谢?我还有点不太适应,你……”
听着王陞莫名其妙煽情的恶心话,张艾琳的眉头皱得不能再紧了。
赶紧将水提了进来,好不客气一下子关上大门,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拍在王陞脸上。
“这才对。”王陞喃喃地说道。
周舟刚从里屋整理好东西,望过来问道:“王陞说什么?”
“不用理他。”
张艾琳打量着屋子里狭小的浴室,看上去好久没人用过了。
虽然江南里里外外的打扫过,可浴室的边边角角还蒙着层尘。
又简单用凉水冲洗了一遍后,张艾琳走出来,把手上的水擦在毛巾上:“你先去吧。”
“你先吧……”
“我快,热水不一定够,你先一步。”
“不要,你先。”
张艾琳抬起头来,看见周舟躺在床上,低着头浏览手机,不明白她这莫名其妙的谦让。
周舟假装低头看手机,掩饰着心里的慌乱。
救命。
“好。”
说着,她抬起胳膊,把指头搭在后颈处的衣领上,接着扯过头顶,从衣衫的下摆处钻出来,只有两只胳膊还被禁锢在衣袖里。
从张艾琳准备脱衣服的那一瞬间起,手机上的任何信息都无法钻进她的脑子里,眼睛的余光不自觉地全部集中在她身上。
看见她身上还留着一件白色内衬,不由得失落。
“你在干嘛?”手指上翻动页面的速度变得更快了。
张艾琳提着刚脱下的衣衫,两步走到周舟躺着的床上,腿向前跨了一步,接着又将另一条腿跪在床沿上,身子向周舟的方向压过去,几乎是贴在她的身上。
她的头发掉落在周舟的脸上,皮肤上传来的酥麻驱使着周舟下意识地伸出双手,狠狠推在张艾琳的身上。
张艾琳被这突如其来的力吓了一跳,微微侧身用力,还好没向下摔在地面上,倒在了旁边。
周舟撑着胳膊,支起身子,又气又羞:“你在干嘛?!”
张艾琳也立坐起来,揉着酸痛的肩膀:“我拿要换的衣服。”
周舟转过身去,一把抓起身后的衣服扔在张艾琳身上:“你这个人!拿衣服就拿衣服!你怎么连说都不说一句就……!”
张艾琳接过衣服,捧在手里:“啊?”
她那副呆愣的表情看在周舟的眼里更是来气,上前两步,握起拳头,雨点般打在张艾琳身上,把她赶下床去:“你快去洗!你烦死了!”
张艾琳抬起胳膊,忙着躲闪,慌慌张张地发问:“怎么了这是?”
怎么又惹她不高兴了?
又挨了不少打,才走进浴室。
张艾琳伸出手试着王陞打来那两桶水的水温,还好。
担心周舟的热水不够用,她不敢去开花洒,掺和着凉水和热水,勉勉强强算是冲洗了。
她提着热水桶,倒水的时候一个没注意,打翻了台子上的水盆,牵连着许多洗漱的小物,七零八落地摔在地上,响起好大一声。
周舟听见声音,刚才的气也瞬间烟消云散,忙问道:“你在干嘛?”
张艾琳放下水桶,捡拾着掉落的牙缸,想起周舟方才的样子,像个被惹急了的兔子,笑容不自觉地挂在脸上,对着门外喊道:“还能干什么?洗澡啊。一起吗?”
听见再没了周舟的回答,张艾琳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外面周舟皱着眉头躺在床上玩手机,床下是被她一脚蹬下去的张艾琳的枕头:
“就不应该管她!”
第61章
家里的柴不多了,今天江南要领着所有人去林区拾柴。
小满渐渐熟悉了环境,孟文君将它从怀里放下来,任由它自由行动。小满踱着猫步,在前面走着,大黄在后面屁颠屁颠跟着。
“大黄很喜欢小满啊。”江南笑道。
“可是小满看上去不太喜欢大黄。”周舟的话还没有说完,众人就听见小满对大黄发出警告的声音。
“我们要去哪儿啊爷?”王陞走得累了,连忙问道。
江南拿起别在腰间的烟枪,往王陞的脑袋上就是一敲:“你小子,两个女娃娃还没说句话,你倒是累得不行!”
王陞吃痛,哎呦一下,捂着脑袋,小声嘟囔着:“我不过就是问问,爷你脾气也太大了。”
江南将烟嘴放在嘴里,吞吐了口烟雾:“村子里种下的防护林。村里的这些个老骨头,为了这么个林子,努力了三十年了。”
张艾琳瞥了一眼江南,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满是激动,隐隐含有泪光:“江南爷爷也出了不少力气吧?”
江南笑道:“林子里的第一棵树,就是我种的。”
没过多久,林区就渐渐展现在眼前。
一半黄,一半绿,中间是已经被废弃多年的柏油马路,被淹没的半截,像条虚线,割裂着黄绿。
黄色和绿色的边界进进退退,波浪前进,顺着那条公路缠绵,像是双方各有胜负的对抗。
黄色的那片是风和沙,绿色的这边是鸟与花。
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在宇宙的玩弄下错误地交接在一起。
最外层是三十年的柏,笔直地挺着身板,像一排排矗立在战场前的将士,手里紧握着保卫家乡的矛与剑,视死如归地傲视着面前那片荒凉。
它们已经守着这片土地几十年之久,就如同未来要到来的无数个几十年一样。
“城市的温存里,鲜有这样的风骨。”周舟站在一棵高大的柏树下,仰起头,看它的树冠。
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打在她的脸上。
“娃娃喜欢柏树?”江南捡拾起一根从树上掉落下来的纸条,攥在手里。他的手里已经捡了许多。
周舟回过头来,望着江南,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喜欢。”
江南又捡拾起来一根树枝,缓缓站起身来,整理成一捆:“为什么喜欢哇?”
“我也不知道。说不上来。”
江南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堆叠在一起,从上衣的口袋里引出来一根布条,缠绕在手底下的那捆枝条上:“那你就要多问问你自己,为什么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
江南手捏着布条结结实实缠绕了七道后,又系上了个死结:“丫头,这就有大问题了。前些年,林子里种树总是活不成,我们就一直种一直种,想着种的总是比死得多,最后出乎我们的意料,慢慢开始死老树了。后来我们才发现虫害,驱虫之后才慢慢好起来。只有知道了为什么,才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周舟无助地望向江南:“可是我脑子里有许多种声音,许多种不同的答案。怎么做都有利弊,所以怎么做都是错的。怎么办?”
连说出这话的时候,卫婵的影子都缠绕在周舟的身上。
干嘛告诉一个陌生人这些话?难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比妈妈更值得相信吗?
每当看见卫婵的眼泪的时候,恐惧和厌恶总是首先从心底里冲撞上来。
她的理性告诉自己这是鳄鱼的眼泪,这是卫婵逼迫的手段,这是她假慈悲的真残忍。
而后是无穷无尽的对母亲的后悔。
不,是忏悔。
她痛恨自己怎么能够去用这样的想法揣测母亲对自己的爱意。
累到抬不起头来也要继续坚持工作是她的母亲,忍着病痛从床上爬起来为她准备三餐的是她的母亲,看着她的成长为她高兴鼓掌的也是她的母亲。
卫婵为了她所付出的一切牺牲,每天都像是回马灯一样在周舟的脑海中重复,并源源不断地更新。
进而是对自己的失望和厌恶。
讨厌自己。
讨厌自己明明得到了这么多还依旧不知满足,心里永远跳动着不安和寂寞。厌恶自己这不中用。厌恶自己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想法。厌恶自己此时此刻在厌恶自己的样子。
所以她唯一想出来的方法是逃。
走得远远的,哪怕与这里的一切永不相见。
可下一秒浮在心头上的就是对自己如此想法的厌恶。居然要逃。居然要背弃疼爱自己的母亲。自己可是她唯一的孩子,竟然要逃。
多么可怜可悲可叹可怕的自己啊!
哪一条路,哪一个选择,都是错的。
她站在原地,两只腿胶着在泥潭里。
“丫头,那你就要问问你自己,更愿意相信哪一个。”
语罢,王陞的声音和砍伐木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两人的目光被他引了过去。
看见王陞拿着斧子,用力往一棵小树上砍,江南二话没说,连忙跑过去,掏起烟枪,在他脑袋中重重地那么一敲:“你小子在干什么!”
王陞捂着脑袋转过身来,好好地干活,还被这么重重一敲,心里有些气恼,还不敢还嘴,委屈地说道:“我在砍柴啊,大树不好砍,我就砍小的。”
没想到不仅没被表扬,反而又挨了江南重重一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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