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着其中的一副图画:“这是周舟你的画吗?”
张艾琳知道周舟喜欢绘画,便如此说道。
卫婵顺着张艾琳的手指望过去,脸上挂起和蔼的笑容,随手示意身后的周舟带上房门:“当然不是了,周舟从小不喜欢画画的,相比于画面来说,周舟更擅长旁边的国学。”
卫婵指的是画面下方的小字。
密密麻麻的。
“可是她总是喜欢画点什么。”张艾琳申辩道。
卫婵笑笑:“都是些没有用的东西罢了。”
张艾琳瞥向周舟,她一脸平静,也没有反驳的意思,弯下腰去,将门口的鞋子排列工整,随后又将口袋里的钥匙悬挂在鞋架上方那钉在墙上的铁钉上。
铁钉上面贴着条便签,上面写着:欢迎回家,请不要忘记把钥匙放在这里哦。
正和那鞋架上贴着的便签相呼应:请把鞋子整齐地放在这里,不要随便丢哦。
张艾琳又抬眼打量着整间房子的布局,除了墙壁上的典故,就是一张张贴在各种地方的便签,上面的字有的大有的小,看在眼里,是在头晕。
“周舟先招待阿琳,我给你们去做饭。哦对了,阿琳喜欢什么样的口味?甜的,还是辣的?”卫婵问道。
“都可以。”
周舟站在张艾琳身后,偷偷碰了碰她的胳膊。
张艾琳猛然想起来,又补充道:“谢谢阿姨。”
“不用谢,稍等我一会儿哦。”
等到卫婵完全走进了厨房,张艾琳偏过头,在周舟耳边低声地嘀咕着:“你们家为什么要挂这么多画?”
周舟反问道:“阿琳以为是我想要挂的吗?”
“那就拆掉它们。”
周舟轻笑一声,因为她的可爱:“说得容易。”
眼前墙上悬挂着的东西,物品上贴的东西,从小浸润在周舟的生活里,条条框框的约束,条条框框的规矩,这么多年的耳濡目染,又怎么一时半会儿地刺出去呢?
那就好像是在拿着刀割零着自己。
卫婵最清楚不过了。
在吃饭的话语间,她突然问道:“宝贝啊,你这次期末考,成绩怎么样啊?”
周舟低着头,不语。
卫婵的脸色沉了沉:“怎么不说话呢,宝贝?”
周舟匆忙抬起头,忘了卫婵一眼,又低下头来,用筷子拨了一口米饭,含在嘴里,说话也含糊不清:“不是很好…”
张艾琳也停下手里的动作,先是看了看周舟,再打量着卫婵。
“不是很好?那是多不好呢?”
“六百二十分…”周舟的声音不断地压低。
卫婵的声调却明显地抬高,近乎是逼问道:“周舟啊,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关心你的分数,分数不是重要的,你只要告诉我,你这次在班里的排名,是多少呢?”
张艾琳放下了筷子,卫婵的话,她听着刺耳。
“第六…”周舟的声音更小了,像是个犯错了的孩子。
卫婵不再步步紧逼,不再说话,只是望着周舟笑了笑,她的笑容,落在张艾琳的眼里,实在可怖。
“不是考得已经很好了吗?”张艾琳说道,眼神直直地与卫婵的双眸对视。
卫婵笑着:“第六名能算很好了吗?”
她所坐的位置,就在她身后的那位置上,就在她身后那面墙壁上,悬挂着一副巨大的画像,工笔细细勾勒出的画像,上面画着一个站立的人,他衣着光鲜,表情从容,正俯视着他身边跪拜着的几个小人。
看不见那几个小人的脸,只能望见他们的毕恭毕敬,只能望见他们的敬畏不安。
那一瞬间,张艾琳只觉得,卫婵的笑容和那副画像上的笑容,竟如此巧合地重合在一起。
没等到张艾琳张嘴回应,卫婵抢先一步说道:“周舟的成绩,在班级里从来就是数一数二的,不是第一名,第二名还是勉强可以,有追赶的机会,可如果是第六名,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分数上的差距,就是背地里无数和第一名差距的努力。周舟,这个学期,不会是因为什么事情耽误了吧?”
意思直指张艾琳。
周舟明白卫婵的意思,本想开口分辨,身边的张艾琳先一步开了口:“哦?阿姨是觉得,被什么事情耽误了?”
“被什么事情?是被那毫无用处的画,还是被什么无聊的人?都说不好。”卫婵说道。
“阿姨应该是最了解周舟的人。”
卫婵又望向周舟:“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可是随着孩子的长大,有很多事情,我也很不了解了呢。”
“那既然是这样,阿姨又怎么会不知道周舟对橙子过敏?”张艾琳望向周舟身旁的鲜橙汁,周舟一口没动。
卫婵愣了愣,笑道:“怎么会呢?周舟从小就喜欢橙汁。”
“妈妈记错了,是陈湛很喜欢橙汁。”周舟小声地说道。
被卫婵轻声喝断:“周舟!”
周舟又低下头,一副被训斥的模样,不敢再发声分辨。
“是我工作忙,记错了。”卫婵抬身站起来,拿起周舟旁边的杯子,扔进桌角旁的垃圾桶里,响起来玻璃碎在里面的声音,带着稍许的怒意。
“我的周舟还有什么不喜欢的东西,是妈妈忘了的吗?”
周舟只顾低头吃饭,并不言语。
张艾琳望着卫婵的模样,心生不满,眉头紧紧拧作一团:“阿姨,周舟不是想要反抗你。”
“哦?”卫婵突然笑起来,“阿琳怎么突然用反抗这么一个字眼了?原来周舟还有不喜欢的东西,是我啊?”
“妈妈,我没有!”周舟抬起头来,说道。
卫婵挑挑眉:“周舟,你的成绩下滑得这么严重,我连过问一句的资格都不能有了吗?我只不过说了这么一句,你就有千句百句等着我。”
“不是这样的…”
“怎么样呢?周舟,你告诉我,还能怎么样呢?我日日夜夜地为你操劳辛苦,腰背上的伤痛还没有完全好全,手腕上又添了新伤,我为了你,付出了我所有的青春,付出了我所有的一切,到了现在,竟然只是得到了你对我的不满吗?周舟,你如实地告诉我,你到底哪里对妈妈有不满?你告诉妈妈,妈妈一定改正,好不好?”
卫婵满脸地悲伤,眼眶泛红,似乎即刻就要落泪。
“妈妈不要这样…”
“周舟,请你告诉妈妈,不要让妈妈这样伤心,好不好?”说着,眼泪最终还是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周舟的心上。
她一哭,周舟没有任何的办法,只能如往日一般的情景,替她擦去眼泪,跪倒在卫婵的身旁,用温柔的话语,一句一句地认错,细细盘点着自己的错处。
张艾琳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柔软也是一种力量,现在总算是见识到了。
这何止是一种力量。
柔软竟然也能同野蛮、掠夺和欺诈交缠在一起。
无声地在侧看着卫婵和周舟,待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打破空气中的寂静:“抱歉打扰了,时间不早了,如果没有什么事情,我也就先回去了。”
卫婵连忙起身:“周舟去送送阿琳。”
周舟温顺地听从,失神地跟在张艾琳的身后,走进了电梯,顺着一条又一条的小路,走到了将要分别的街口。
一盏格外明亮的路灯照耀在两人的头顶。
突然,雪花骤然间增大,迫不及待地从寒冷的北风身上跳落下来,在空中剧烈翻腾起来,好像是那熊熊燃烧着的白色的火,点燃了周围的一切,周围的一切都模糊在这场大雪之中。
张艾琳将周舟深拥进怀抱的一瞬间,感到她身体剧烈地一颤。
周舟躲在阿琳的怀里,无声地哭泣着,泪水沾湿了她的衣衫。
风吹得更加张狂,似乎张牙舞爪地席卷着这鹅毛大雪,将要冲破那玻璃灯罩中在黑夜中的那执拗的微光。
阿琳只是将周舟抱得更紧。
“我明白你的难过。”她轻声说。
这声音在寒风的喧嚣里轻柔得不成样子,却像一团暖炉,沉甸甸地落在周舟的心里。
泪水止不住地向下落。
为了这么多年这样的生活而哭泣。
为了最亲爱的母亲而哭泣。
为了这样的自己而哭泣。
为了眼前的阿琳而哭泣。
良久,周舟恢复了理智,轻轻推开阿琳的怀抱,哽咽着说道:“阿琳,快回去吧,已经不早了,叶秋叔叔又该生气了。”
“我不怕。”
周舟笑起来,眼睛依然红肿:“我知道你不怕,只是我害怕。”
“你怕什么?”
即便周舟沉默不语,阿琳也能从她的眼睛里读出来:“怕你难过。”
阿琳从口袋里捧出一枝钢笔,周舟接过,惊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还没等她回话,又掏出来一枝线笔,递到周舟手里。
周舟手里攥着笔:“这又是什么呀?”
张艾琳不由分说地从又从口袋里抓出满满一把,塞在周舟的手里:“还有这些。”
多得周舟双手快要接不住:“阿琳,到底是什么呀?”
张艾琳望着周舟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笔才合适你,就都买下来了。你妈妈有的话说得不是很对。你画画很好看,希望你继续画下去。”
眼泪又从周舟的眼眶里争先恐后地跌出来,和她被风吹得微微发红的脸颊呼应在一起,在风雪中变成好美的一幅画。
“阿琳是第一个对我说这样话的人。”
“但我一定不是最后一个。”
第94章
孟文君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孟凡早已经起了床。
听见孟文君的脚步声,孟凡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手里还捏着一把锅铲:“阿定啊,你先去洗脸刷牙,早饭我一会儿就做好了。”
还未完全消散的睡意,被眼前的孟凡完全击碎。
今天他是怎么了?
小满从沙发上一下子跳到孟文君的脚边,用身子蹭着孟文君的小腿,喉咙里发出软绵绵的声音。
孟文君蹲下身来,将小满抱在怀里:“小满早上好哦。”
小满像是听懂了一般,前爪的肉垫碰了碰孟文君的脸。
孟文君笑起来,摸了摸小满的肚子,已经喂过了,心里更是感到惊奇。
他抬眼打量着四周,地面上也不见酒瓶的踪影,孟凡打扫得干干净净。
没过多久,孟凡收拾好了厨房后,解下身上的围裙,正襟危坐在饭桌的面前,向孟文君的房门里张望:“阿定,吃饭了。”
“好,我马上就来。”
孟文君系上最后一颗纽扣,也坐定在孟凡的面前,望着桌子上摆放整齐的饭食。
五六种,盘子旁边的牛奶也是热的,孟凡是用了心的。
“快吃啊,别愣着,一会儿就凉了。”孟凡将盛放着培根的餐盘向孟文君处推了推。
孟文君点点头,推回去:“好。”
他最喜欢吃的东西。
孟凡偷偷打量着儿子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心里不免有些紧张:“阿定不高兴吗?”
孟文君手里的勺子定在空气里,孟凡的话倒是提醒了他。
他的嘴角又拉出好看的笑容,千百次联练习过的和善,清澈的眼睛里似乎有光亮在闪动:“怎么会呢?”
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孟文君主动提起,孟凡干脆自己说出口来,显得十分刻意:“今天我特地起了个大早。”
“是的。”孟文君夹起一块熟肉,放在地上喵喵叫的小满眼前。
心里一直等着儿子问的那个“为什么”,最后怎么也没有听见。
孟文君沉默不言,一切习以为常,只是在默默等待着孟凡自己开口而已。
一反常态的变化,背后一定有他的原因。
这顿也算是精致的早餐,一定夹带了孟凡想要说的话。
从来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所有的一切,都被上天无形地标上了价格,就算是闭口不言,最终总会有人会告诉自己这价值。
这是刻在孟文君骨血里的东西。
“阿定啊,我今天想带你出去兜兜风。”孟丹低下头,用动作掩饰着心里的不安。
“怎么突然想要出去兜风呢?”
孟凡又扒了两口米粥,含糊不清地说道:“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
孟文君怔住。
“楼下的车我也已经好久没有开了,我想开车带着你,我们也带着小满,我们一起出去转转,走走。”越说,声音越小。
清醒的时候,孟凡心里明白自己亏欠了阿定有太多太多。
“不要做这样昙花一现的事。”孟文君脑海里有个声音在回荡着。
可不知怎么,他说出口的,反而是应允:“好,我们去哪?”
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腿边的小满用力蹭着孟文君,乞求更多的熟肉。
“太久不出去了,我也快忘了周围有什么样的景了,不如我们就随便转转?”
“好。”孟文君夹起盘中最后一块肉,给了小满。
他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严冬刚刚下过雪的土地上,大雪满压,夹杂着刺骨的风,日头在天上高高地悬挂着,却驱赶不了分毫的冷寂。与他的心野遥相呼应成一片。
突然好像有块巨大的石头,从天上突然滚落下来的陨石,重重砸在积了层厚厚坚冰的湖面上,旁边的大雪听见裂缝的声音。
孟文君帮着孟凡冲洗了车辆,那车就突然间像是褪去了厚重堆满了狼藉的外套一般,瞬间变得焕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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