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番,胡彦的事,你没跟胡九彰说吧?”
李慕云也只有在说起胡九彰时,眸子里才会显出些许光彩,陈番看了好一会儿,也只看出这一点来。
“没。这些……我也没脸去跟九彰兄弟说。”陈番这话说的倒是诚恳,“他弟弟的事我也有责任,我就盼着他这次能安安稳稳的走出长安。”
陈番说着,眼光还不住在李慕云脸上打量,“对了李公子,我听说胡九彰的腿叫县衙的人给打断了……这事是真的?”
“真的。”
“哦……那他可难捱了……”陈番颇显怅然,“之前我跟他在西市吃酒时,他还说,等安置好了胡彦的事,就回北庭继续当兵。他是北庭瀚海军的兵,李公子应该也知道吧?”
陈番随口说着,他注意到李慕云眉心骤得缩紧了一下,就好像被针扎了似的。
“呃……李公子还有什么要问在下?”
“没了。陈帅回吧……”
李慕云声音中只剩叹息。
在回长安县的这一路上,陈番眉头就没再舒展过。他总觉得在胡九彰这里,自己如果不给出个交待,他心里这辈子都不会安生。且胡九彰也是北庭的兵——就为了这个,陈番都觉得自己必须得做出点什么。
他就这么想了一路,回到西市官署,几个当值的不良人马上朝陈番这边围了上来。
“头儿,上午听说有肃王府的人来找你,到底什么事啊?”
问他话的正是那日在官署中见过胡九彰的老丁,这人不但见过胡九彰,也见过胡彦。半月前在西市暗巷中揍张泗的,就有他一份。
“能有什么事,就是来递几句话,叫你们收收气焰呗。”陈番随口说着,他眼光一直往面前汉子脸上打量。
“老丁,万年县那边,你熟?”
“嗐,我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整个长安就没有我丁大友不熟的地方!”姓丁的汉子拍着胸脯保证。
“那正好。”陈番忽然轻笑着揽住丁大友肩膀,“老丁,我明日要去万年县办点事,就在胜业坊一带,你看看有没有那片儿的熟人,帮我引荐引荐?”
“胜业坊?”丁大友忽而恍然大悟似的转头瞧向陈番,“头儿要去肃王府?”
“呵呵……你看,张泗那厮派人来,我是不是也得礼尚往来一次?你给我找个熟悉胜业坊的人,最好是跟肃王府里的人有联系的,我也往肃王府里混一次,看看张泗那厮,在主子面前到底是怎么个狗样儿!”
第17章 我会帮你
陈番一走,车内李慕云的表情就已经变了样。他眼中说不出的愤懑与挣扎。李慕云打从一开始就没信过张泗,但他没想到张泗对自己隐瞒的,居然会是如此事实。而倘若陈番说的是真的,那在长安县衙与胡九彰对簿公堂的,就应该是张泗。张泗不单杀了胡彦,还把胡九彰那双腿给打烂了。这种事,倘若换了平时,换了任何一个人,李慕云都不会太过在意。但这一次,吃了这个大亏的,可是胡九彰啊。
所以昨日胡九彰听到张泗的名字时,才会露出那种表情,所以他才……
李慕云只一想到这个,他眼中的痛苦神色就愈发鲜明了。
“回府。”
他冲着车外轻道了声,声音虽然不大,但候在外头的小厮还是第一时间应了声。车外马儿嘶鸣,李慕云心中,也跟着上上下下的翻涌不停。
到底是他想错了胡九彰……老胡那么一个单纯的人,又怎么会一些因为细枝末节的小事就与自己横生隔阂。胡九彰的态度会变,完全是因为他心里生出了实打实的怀疑。而李慕云向来不忌讳用最恶毒的用意去揣摩他人。他猜,最坏最坏,胡九彰可能会把自己当做是在背后指使张泗的那个主人,胡九彰甚至可能以为张泗是受了他李慕云的指使,才在长安县县衙串通县官打断了他一双腿。因为老胡出事那日,他可就跟自己同住在一间客栈,且胡九彰被拖出县衙后,第一个遇见的,也是自己。
李慕云想到这儿,脸色止不住变得黑青。他知道这些都只是自己无端的揣测,但胡九彰到底会不会误会到这种地步,他不知道。李慕云对事,向来都是以最坏的情况去打算的。他必须得做好最坏的准备,否则这一颗心,就永远安定不下来。
等李慕云回到王府时,已经是未时三刻,日光虽然不似正午那般强烈,但这时,正是一日之中天气最热的时候。正午艳阳带来的热气才刚刚蒸腾上来,秋日里虽不如夏日炎热,但当一个人闷在屋子里,连床都下不了的时候,就会敏感得连一丁点的变化都不能放过。
李慕云心细,他回房去找胡九彰时,还吩咐厨房给做了桂花味的凉糕,要趁着午后的闷热,带去给胡九彰。
李慕云手里捧着那一小盘凉糕走到房门前时,胡九彰其实就已经听到声音了。但他面上神情仍然淡漠着,那双嵌着老茧的手,下意识的狠握了一下,力道大到连胳膊上的青筋都跟着凸出了好几道。
他也知道自己这几日对李慕云的态度不够好,但这事牵扯到张泗。而胡九彰只要一想到张泗,他就没法对着李慕云心平气和。
事实上,算上这日,胡九彰在王府也养了快八天。退烧之后,他腿上的伤口就在医官的悉心照料下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每日愈合。皮外伤不过五六日,就已经好了大半,但皮肉下面碎裂的骨头,却愈合得缓慢。勒着夹板也不敢动,做什么都得靠着这一双胳膊撑着。但好在王府里吃好喝好,条件简直比在家里还要好上百倍,胡九彰没什么可抱怨的。旁人看来是天大的不便,到了他这儿,也都可以忽略不计。对比之下,反而最小心翼翼的,倒成了李慕云了。
见到李慕云手里捧着个盛着糕点的小碟缓步而入,胡九彰的眉头一下就皱紧了,他下意识的避开李慕云目光,心里头倒没有愤恨,也不是害怕,他只是得再过一段时间,才能打心底里接受李慕云就是张泗背后靠山的这个事实。
胡九彰一向不喜欢把人往坏处想,特别是那些曾帮过他的人。
他更想去相信李慕云没有骗过自己,他只是碰巧是肃王世子,碰巧豢养了一个名叫张泗的下人。可就算胡九彰再怎么努力,他心里对李慕云这个人,也难以抑制的蒙上了阴影。
他不再是那日在长安客栈中遇到的白衣书生,也不再是小白。他成了肃王世子,成了张泗的主人,且这两个身份,总占在胡九彰脑中最先,也最重的位置上。每当胡九彰想到胡彦时,心底便会因此镇痛不止。
“怎么样,好点了吗?”
李慕云倒是口气倒是轻快,他直接坐到胡九彰榻边。原本那张软榻就是他的,这时胡九彰躺在上面,他反而觉得安稳。
李慕云把手中的小碟送到胡九彰面前,“好吃的,保管你以前没吃过。尝尝?”
他脸上带着一丝浅笑,可胡九彰只抬头看了他一眼,李慕云的伪装就开始挂不住了。
“你不生气了?”
“我生你什么气啊……”他避过胡九彰的目光,顺手把小碟放到了榻边的几案上,“我说过会帮你,就一定会帮。长安县县衙的事,我帮你出气,至于你弟弟……放心,我不会让你白来长安一趟。”
“呵呵……”
李慕云沉着声音,但胡九彰反倒笑了。
“小白,你真的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才在长安县被执杖行的?”
“你想我知道吗?”李慕云低沉着声音,原本这样的话,他随口都能给搪塞过去,但对着胡九彰,他反而下意识的回避。
“以你之能,不应该不知道。”胡九彰倒是坦然。他不怕事情会糟、会乱,他就怕事情说不开。
胡九彰目光坦然,李慕云反而越发的不敢与那双眼对视。张泗不是普通的下人,他可是父亲留在长安的眼睛啊,他不能随便找个什么由头就把这人给处决了。可倘若什么都不做,李慕云心里又过不去。
“……我会帮你。”
李慕云沉默了许久,才说出这四个字。他小心翼翼的抬眼去看胡九彰,而胡九彰还是那般坦然模样。
“你没回答我。”
这原也是他意料中的。胡九彰虽然不了解皇嗣贵族的生活,但他了解眼前这个人。他觉得李慕云一定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否则他不会这么快就转变态度。
但李慕云会知道什么呢?胡九彰想,李慕云可能会从张泗那儿听到些什么。但张泗一定会把自己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他可能会把杖行的责任推到那位长安县县令的身上。而李慕云不会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就算自己解释,李慕云可能也不相信。
所以胡九彰压根没打算解释。他不想跟李慕云说张泗,也不想跟李慕云细述县衙里发生的那些糟心事。李慕云是他的救命恩人不假,但胡九彰不想借着李慕云对自己的那一点好感,就冲他摆尾乞怜。
他是没身份没地位,但他还是个人。是个人,就得自己担起事来。且胡九彰向来没有求人的习惯。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来说,天灾人祸本就是常态,习惯了垂死挣扎的滋味后,也就没那么多恐惧和顾虑了。
“我……”
李慕云刚开口,却被胡九彰打断了。
“你不用说。是你救了我,这个恩情我记着。但我的事我自己来担,你若不便,不必强出头。待我腿伤好了。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你说出来,我为你去办。我现在唯一记挂的,就是成州家中的老母。她恐怕还不知道胡彦在长安出事,我得养好腿,回去照顾她。”
“老胡……”
听到胡九彰提起母亲,李慕云的心好像被什么狠戳了一下。他出生后没多久,生母就因病故去了。李慕云没有关于亲生母亲的记忆,他一直将庶母赵氏当作生母来看,但这段关系直到半月前,还是轻易的被单方面宣告终结。
那天夜里他无意中听到赵氏在庭院里跟丫鬟的对话,她说要给两个儿子送去两套自己亲手缝制的冬衣,还问厨房的饭菜做好了没有。
那丫鬟说好了,就等着王妃去看呢。
李慕云站在回廊的转角处,他那时候就想,母亲为何要去看厨房的饭菜啊,紧接着他就听到。
“这就去。这方子给那小崽子吃了好些年,也不见他发作,明儿还是去寻周医官来,看看用不用加量。”
“诶——王妃再等等。我看世子爷的身子已经照比寻常男子孱弱许多,咱们都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再等几年,说不定他一场大病,人就没了。且他身子这般虚弱,连平卢都去不得,与王爷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王妃还忌惮他什么?”
只听到这儿,李慕云的身子就已经僵了。
他是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悄无声息的从转角处走开。后面的,无论赵氏要如何回答,他都不想再听了。
方子,饭菜,还有自己这一副虚弱的身子……
李慕云从未想过自己的体弱,竟会与母亲扯上关系。她就那么盼着自己死?竟然要坚持日日到厨房里去下毒。可那女人下了整整二十一年的毒,自己居然还仍活着……
李慕云都不知道该对此如何评述了。母亲若是想杀他,他可能都活不过一天,但他不但活着,而且一路活到了现在。
那天夜里,李慕云在榻上辗转反侧,他就躺在胡九彰如今躺着的软塌上,任由泪如泉涌。但他从未哭出过一声。第二天一早,李慕云就收拾行囊,骑马奔着春明门去了。长安春明门距离胜业坊只有不过一个坊的距离,但就算是这样,他仍然被察觉了异样的下人拦在了春明门前。
之后李慕云牵着他的胡马耀星在长安城中兜兜转转,无论家中如何派人询问劝说,他都不解释,也不打算再回去。
李慕云入住西市顺昌客栈时,是在离家出走后的第四日。顺昌客栈就在西市大街的边角上,靠近延平门。虽然店小,装饰又破,但小店就意味着人少,那些来找他的下人总不能跑进来跟他挤着一间屋子过夜,而只要见不到那些人,李慕云就觉得自己还有希望。
再后来,他遇见了胡九彰。可现在他就坐在胡九彰身边,心头的苦痛却没有减少分毫。
“老胡……你听我说,我会帮你,没什么不方便的,你相信我。”
李慕云轻轻握住胡九彰杵在软榻上的手。
“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帮你,现在就帮你。”
李慕云最后握了握胡九彰手背,胡九彰的手是暖的,而他的指间反而透着凉意。临走前他把那盘凉糕摆到胡九彰面前,他要去找庶母。
或许心底里,那女人恨透了他这个嫡子,但至少表面上,李慕云仍然是王府世子,而那个女人,也仍是将他从小带到大的母亲。
李慕云自己不敢动张泗,但如果他能说服母亲赞成自己的做法,想罚张泗,就不是不可能。
时隔半月,李慕云再次站到了肃王妃赵氏的房门前,但出来应门的,却只是守在外屋看门的女奴。
“世子,王妃身子不舒服,您还是先回吧。”
那女奴模样恭顺,李慕云盯着她看了半晌,他袖子里的拳头都要攥出青筋了,但表面上,却仍是那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那我去客舍等着,晚些再来看望母亲。”
他淡淡说着,转身去了赵氏屋子东首的客房。
而李慕云不会知道,赵氏这时回绝他,只因为他比某人晚来了一步而已。
当李慕云在客舍中烹茶静候时,赵氏也在屋中与人交谈着。弯着腰站在她面前的,是张泗。这男人虽然身长八尺,虎背熊腰,但他低眉顺眼的模样,总是很能讨得主人家的欢心。他轻声细语的对着王妃细述,肃王妃细细听着。
时间缓缓流淌,而这一日的午后,也仿佛被凝固了一般,变得格外漫长……
第18章 肃王妃的在意
整个肃王府消息最灵通的人,莫过于张泗。李慕云在长安县后街的小巷里找到胡九彰时,张泗就知道。所以他也正是从那一刻起,开始为自己谋算脱身之法。
张泗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他虽然不知道胡九彰与李慕云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的靠山是肃王,所以至少现在,在王府中,没人敢轻易动他。
13/102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