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愿又笑:“杵在门口干嘛?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边庭咬了一下嘴唇,走到桌边,拧开饭盒盛了满满一碗白粥。顾长愿右手缠着绷带,边庭便挨着他坐下,舀了一勺喂到他嘴边,顾长愿乐意被伺候,懒洋洋张开嘴。
“你煮的?”
“食堂的。”边庭老实道。
顾长愿噗嗤笑出声,边庭红了脸,说下次我来煮。
顾长愿连忙说:“不用不用,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多休息。”
顾长愿越是轻松,边庭越是内疚,手里的汤勺都像有千斤重。
“对不起。”
“干嘛说对不起?”
边庭不敢看顾长愿的胳膊:“如果我能注意到……”
“哎,多大点儿事,皮肉伤而已,”顾长愿试着挥手,一阵酥麻直窜脑门,只好又放下,讪讪地笑,“好啦,当时那么乱,我也是正巧看到,你别放在心上……”
边庭垂着头,为没保护好顾长愿而羞愧,顾长愿实在不忍心看他这副模样,扬起下巴说:“还要……”
边庭赶紧舀了一勺喂到顾长愿嘴边,顾长愿挑眉:“烫,吹一吹。”边庭又匆匆收回手,放到嘴边吹了几下,顾长愿看他笨拙的样子,忍不住伸手薅了薅他脑袋。
一碗粥吃得磨蹭,顾长愿故意逗边庭,一会儿要吹吹,一会儿要擦擦,逗得边庭手忙脚乱,他心满意足,懒懒地看着边庭收拾饭盒,边庭一直绷着脸,顾长愿心想边庭平时就是木鱼脑袋,又喜欢保护过度,不说点什么他肯定过不去这坎,便坐端正,扯了扯边庭的衣摆。
“边庭……”
边庭回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顾长愿长叹一口气,拉着他坐在床边,少有地严肃。
“听我说,这不是你的错,只是意外。”
边庭闷闷的,不肯说话。
“听清我的话了么?我受伤不是你的错。”
“保护你是我的责任。”
“那我也一样,我也是男人,我们之间不是你单方面保护我的关系,我也能保护你,你没受伤我很高兴。”
“我不高兴。”边庭闷闷地说。
“傻瓜,”顾长愿扬手在边庭额头敲了一记,“不光是你,换做别人我也会推开,这是本能,身体擅自动的,和你没关系,明白吗?”
边庭眼神闪躲,不想回答。
“说明白。”顾长愿严厉地说,“说你明白。”
“明白。”边庭听话。
顾长愿笑了,开心地揪了揪边庭的脸。忽听一阵敲门声,边庭开门,顾长愿抻长脖子,见是孙福运,正想招手,却看到孙福运身后藏着一抹淡黄——岐羽来了。
“岐羽?是你吗?”顾长愿轻声问。
岐羽从孙福运身后探出头,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阳光拉长她的影子。
“站门口干嘛呢?”
怎么一个个都站在门口,好像他会吃人一样,他走下床,看到岐羽抱着一个瓷缸。
“这是什么?”
“药。岐羽熬的。”孙福运说,“熬了一下午,边队和高排长也有……”
“你熬的?”顾长愿惊喜,嗅了嗅,闻到苍术和草果的味道,是上好的草药,忍不住说:“谢谢。”
他拉着岐羽坐到床边,岐羽的羊角辫有点松了,顾长愿想替她绑好,可右手使不上力,只好作罢,摸了摸她的头:“干嘛苦着脸?”
岐羽低着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顾长愿越是触碰她她越是颤抖,她真的喜欢顾长愿,除了婳娘和岐舟最最喜欢他,顾长愿轻抚着她的头,温柔的触感在她身体里翻搅,她咬着嘴唇,眼里没哭,心里却湿成一潭,苦楚、委屈、脆弱、气恼、害怕全都涌上来。
她擤着鼻子,掩盖内心的慌乱。
“谢谢你的药,”顾长愿撩开岐羽的刘海,岐羽侧过脸,不敢看顾长愿的脸,更不敢看顾长愿胳膊上的伤。
“但我还是想问你,兔肉粥里的幽猴肉是你弄的么?”
岐羽身子猛地一颤,气氛悄然变得紧张,孙福运和边庭同时看向岐羽。
“别怕,不是怪你,只是我们需要弄清源头,这对我们梳理疫情很重要,如果我错怪你了,你就摇头……”
岐羽咬着牙,下颌隐隐迸出青筋,顾长愿轻轻摁住岐羽的肩膀,屏住呼吸,等她回答,可等了很久,岐羽依旧无声无息。顾长愿只好又说:“你不摇头我就当你默认了?”
岐羽一僵,终于抬起头,飞快的瞟了一眼顾长愿受伤的手臂,轻轻嗯了声。
弱不可闻的一声嗯,却如裂帛刺耳。边庭和孙福运也怔住了,虽然早就知道答案,但亲耳听到还是难以置信。顾长愿心都揪紧了,脑中飞速地闪回一幅幅沉重的画面,从岐舟的死到凤柔的哭闹,从六十年前的混乱到婳娘跳下山崖,从尕子的女人一尸两命到小猴子鲜血流,无论哪一幅画面都比不上这一声嗯来得绝望。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闭上眼。
屋内鸦雀无声,岐羽紧拽着碎花裙,手指抠出深痕,顾长愿等了很久,叹气道:“你讨厌镇上的人吗?”
岐羽不吭声。
“不摇头就当你默认了?”
岐羽还是不做声。
顾长愿又问:“你讨厌我吗?”
这次岐羽飞快摇头,顾长愿扑捉到她眼底的慌乱,深吸了一口气:“那边庭、高排长、平头呢……你讨厌他们吗?”
岐羽愣了很久,轻轻摇头。
“那就好,”顾长愿柔声说,捧起岐羽的脸,让两人视线相对。
“你为什么这样做,现在先放一边,现在最重要的是我想救镇上的人,边庭、高排长、平头还有上岛的叔叔阿姨,他们都想救岛上的人……”他轻抚着她的脸,“你能不能帮帮我们?”
第一百二十章 终局(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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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镇子久违地燃起了篝火,岐羽把屋里的苍术、陈皮、藿香、草果通通筛好洗净,就着篝火熬了一大锅药汁。孙福运看着岐羽灰扑扑的脸,蓦然想起婳娘临终前把牛角杵交到岐羽的手中,那时候岐羽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无措地像一只走失的幼鹿。
婳娘的死似乎把岐羽的人生撕裂成了两半,所有事情都可以归结为在那一天之前或之后。
他走到岐羽身边,想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还没开口,岐羽就递来捣火杵,指着柴火堆。孙福运会意,蹲在篝火边帮着生起火。到了第二天清晨,镇子上空罩着浓郁的药味,蒜仔把药汁分给每一户,岛民听说岐羽熬了药高兴得快要落泪,比起上岛的医生,他们更相信岐羽。岐羽熬完最后一盅,趴在地上睡着了,孙福运擦了擦手,背她回屋。
帐篷里,凤柔倚在墙边,她已经注射了五次血清,从一开始的排异呕吐,到现在已经能倚靠着静静坐上五分钟,虽然她觉得她还可以多坐一会儿,但医生总劝她躺下休息。治疗她的是一个中年女医生,矮矮的、微胖,隔着厚厚的防护服看不清长相,但声音很慈祥,说话温温软软,每天都会问她今天好些没,起初她发不出声音,急得要哭,女医生就轻轻捏她的手心,说,别怕,别着急,没事的,让她忍不住想象她毫无印象的母亲。
翠翠躺在床上,渐渐意识清醒,茫然地看着帐篷里来来往往的白衣人。自从这些白衣人来到岛上,岛上就漫着恐惧的气息,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守着帐篷,用面罩照住脸,在镇上喷洒奇怪的药水,把病人拖进帐篷。可那些人再也没有出来,只时不时能听见他们痛苦的叫喊。
此刻,一个白色的身影蹲在她床边,见她醒了,招手唤来医生。医生用棉签浸润她的嘴唇,凉水入喉,让她身体里的灼烧感减轻了许多,渐渐想起白衣人叫许培文,地位很高,上岛的医生都听他的。
“还害怕吗?帐篷里和你想的一样吗?”许培文问。
翠翠张望,帐篷被白布分成了许多隔间,每一间只有她张开手臂那么宽,地上铺着一层白色被褥,勉强当做床,左右两边被布帘挡住了视线,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不知道躺着谁。对面是凤柔,她弓着背坐起,微微仰头,笑眯眯地看着医生把针头扎进她的手腕。凤柔瘦得不成人形,脸上几乎只剩一层皮覆在骨头上,头发也少了很多,稀稀拉拉像旱地里钻出来的稗草,如果不是她笑的时候会习惯地眯起眼,她几乎辨不出那是凤柔。
可她为什么会笑?她不害怕吗?怎么会任医生把泛着银光的针头扎进她手臂?
翠翠越想越心慌,陡然感觉一股冰凉的液体流进皮肤,原来她和凤柔一样,手上插着针头,透明的液体顺着细长的管子钻进她身体,翠翠心里一阵痉挛,牙齿嗑嗑颤抖。
“别紧张,只是注射,放轻松。”许培文安抚道。
翠翠疯狂摇头,想挣扎又浑身无力,她想见她娘,她娘比她更早被抬进帐篷,她在哪儿?她睁大眼睛寻找。许培文说,她娘就在她旁边,和她一样正在接受治疗。她侧过头,很想隔着白布看清她娘的脸,却只能看到一团深灰色的影子。
“别担心,你和翠婶都是轻症,只要配合治疗就会好的。”许培文指着对面床,“她就好很多了,你也会好的。”
“我好疼……”翠翠艰难地开口,不确定自己是否发出声音。
“别怕。”许培文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柔柔的,像哄她睡觉一般,她本能地想躲闪,可身子动弹不得,只能由许培文轻轻拍着。
真的会好吗?她将信将疑地望着凤柔,凤柔冲她笑了笑。
隔离室里,何一明拟的治疗方案得到了许培文和钟新国的认可,都决定为老宗改注射小猴子的血清。注射时,何一明少有地要靠咬住嘴唇来克制心慌,如果不是被面罩挡住脸,没人会相信一向何一明也有紧张的时候。
注射后不到五分钟,老宗忽然呼吸困难,体温蹿到40.2℃,血压飙升,钟新国和许培文吓出一身冷汗,急忙搭配M1干扰素、糖皮质激素和机械通气,前前后后抢救了三个小时。当晚,许培文、钟新国和何一明都挤在隔离室里,约瑟夫劝许、钟去睡,他来轮班值守,可谁也不肯离开,固执地盯着老宗,像守夜人守着最后的火种。
直到天色渐亮,窗外传来鸟鸣,老宗的血常规、肝酶、心肌酶指标奇迹般地好转了。许培文不敢相信,反反复复检测了几次才确定。许培文看着奇迹般的数字,忽然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钟新国吓得连忙去扶,可扶了两次都没扶起来,反倒被许培文拽着一起坐在了地上,钟新国正尴尬,许培文忽地大大拥抱了他。
“钟主任啊,我们成功了……”
许培文声音哽咽,像从裂土里爬出来的,钟新国倏地眼眶就湿了。
何一明看了看老宗灰土色的脸,又看着地上两个哽咽的大男人,沉默地走出屋,对着欲亮的天光深深吸了一口气。
确认新方案有效后,许培文和钟新国马不停蹄去了镇上,镇上的医生需要知道这个好消息,他们奋战了太久,需要多一些动力和希望。
镇上的篝火依旧燃着,岐羽在熬新一天的药汁,孙福运陪她筛药,不一会儿,有人慢慢靠近,孙福运抬头,见是老嶓。
“今天也要喝么?”老嶓干巴巴地问,他对孙福运还有芥蒂,装不出亲切。
孙福运嗯了声,把陈皮倒进锅,老嶓讪讪站了一会,像有疥癣虫钻进衣服一样,挠头又抓耳,孙福运瞄了他好几眼,他都欲言又止。
孙福运忍不住搁了柴火:“有事?”
老嶓咽了口口水:“那个姓顾的医生怎么样了?”
“伤了胳膊,但人没事。”
老嶓哦了一声,说:顾长愿说好三天替他抽一次血检查,这下不会不来了吧?这才没两天……
“顾医生不是那种人。”孙福运没好气地说。
气氛霎时僵住,锅里的水吱吱叫起来,孙福运见老嶓脸色铁青,以老嶓的性子,脸上挂不住多半又要大吵,哪知老嶓闷声站了一会儿,哼唧了一句,那就好,反而蹲下来,捡起手边的柴火扔进篝火里。
岐羽熬好药,蒜仔帮着搁在每家每户门口。镇上又有人发病,高瞻二话没说就和士兵冲进那人屋中。顾长愿受伤后,他终于意识到岛民已被恐惧和妄想蒙蔽,除非疫情平息,不然他们只会无止境地胡思乱想。与其让岛民被瘟疫的恐惧支配,不如让他们忌惮自己。
自从岛民喝上了岐羽的药汁,就对岐羽表达出不同寻常的虔诚,好像找到了寄托,闭口不再提翠翠或者火祭,也不再惹事,顺从又窝囊。镇上的气氛仿佛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镇子西边的老羌病了,磨磨蹭蹭不肯去帐篷,高瞻对着这个一百八十多斤的壮汉正要发怒,却看老羌眼里闪着退怯的光,再一看,岐羽无声站到了他身后,岐羽注视着老羌,老羌就缩着脑袋,呆呆地跟着医生走了,到了第三天,又有一户男人发病,家里的女人掀开门帘,朝士兵招手,主动让医生进屋。
凤柔一天天好转,不仅脸上有了血色,还能断断续续说上几句话了,她想和女医生聊天,但医生总是很忙,这让她有些失落,甚至幻想自己康复后能帮上这些几乎没合眼的医生们。孙福运担心凤柔,拉着许培文问了好几次。
“我能进去看看她吗?”都半个月没见着了。
许培文:“暂时还不能。”
“那丫头还好吗?”
“放心,她很好,恢复得最好的就是她了。”许培文安慰。
虽然见不着,但只要丫头没事就行,孙福运放下心,想着等病好了以后天天能见,转念又一想,他不是一心想要离开这座岛么?怎么还想着以后天天见了?孙福运啧了声,掏了片烟叶子心烦意乱地嚼着。
帐篷里,凤柔望着蓝色的帐篷顶,隐约听见海浪声,海浪声悠扬,时远时近,让她有种浮在海上摇摇晃晃的错觉。
“到晚上了吗?”她问女医生。
“还没呢,傍晚。”女医生温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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