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愿曾想,这句话说的就是他。
他曾不止一次在梦中看见自己,醒来后怀疑是大脑对自己的讥嘲。
很难描述自己看见自己的感觉,但他清楚地看见了——密闭漆黑的房间里,白衣少年蜷在角落,像一团浸水的败絮。少年浑身发抖,身子紧贴墙壁,用指甲在墙上刮下细细的指痕。有那么一瞬间,顾长愿窥见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焦虑、恐惧、失落、绝望和孤单的总和。
在无数个长夜里,顾长愿隔空凝视年少的自己,借自己的双眼体味悲伤,像体味末世下仅存的孤儿在废墟中跋涉。一切都很消沉,尤其是当他意识到这片废墟出自爱情、绿草如茵和聚光灯环绕的世界。
他在惶恐中醒来,梦境里尚能体察的痛楚,醒来却难以忍受。庆幸的是,许培文给了他一间单独的实验室,有福尔马林和小白鼠陪他度过漫长的夜。
后来某一天,重复的梦境忽然消失了。他梦见苏门答腊犀牛、香酥烤鸭和潜水艇,唯独不再梦见黑暗中蜷缩的自己,似乎废墟中的孤儿没有打一声招呼就走远了。这让顾长愿很高兴,因为他知道只有那些过去从他记忆中离开,他才能自由。
所以四年后的夏天,当他在研究所的走廊里再度梦见年少的自己时,本能地惊出了一身汗。
再后来,梦境伴随着回忆回来了,确切的说,是随着何一明的回国回来了。奇怪的是,悲伤的心情却没有回来。除了最初的慌乱,往后每一次梦见黑暗和逼仄,他都平静得宛如一个难入戏的观众,甚至能清楚地分辨梦境与现实,知道自己一定会醒来。
就像现在,他又一次梦见了在黑暗中蜷缩的自己,和此前无数次一样,他看见自己紧紧抱住双腿,把头埋进膝盖,慌乱又无助。只可惜重复的梦境就像一部重映又重映的老电影,丝毫勾不起顾长愿的兴趣。但当凝视着颤抖的自己时,注意力却别的东西吸引——嘈杂的雨声和咸湿的风,让他意识到他依旧在宓沱岛上。
他被搬进一个房间,后来又换到另一间房,被放在柔软的床上,冰凉的药水流进血管。有人在他身边跑来跑去,脚步声急促;有人争吵,听声音像是许培文和某个医护;还有一道视线紧锁着他,他睁不开眼,但能感觉到炽热的视线穿过雨声和脚步声,几乎要把他点燃。
这一次,昏睡的时间比往常久一些。他醒过几次,只是一种意识的醒觉,身子依旧无法动弹,或许眼皮都没彻底睁开。他于耷拉的眼皮缝隙中看到一抹坚毅的白色,边庭身穿防护服,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如荒原里的白杨树屹屼中立、为天一柱。这让他感到安心,又阖眼睡去。
后来,他感觉到身子发烫,一种五脏六腑搅和在一起、由内而外炸裂的烫,血液像沸水,在血管中湍流。
“热……”顾长愿难受得要命。
边庭动了,紧张地瞧了他一眼,又飞奔出去。不一会儿舒砚和许培文、钟新国同时冲进屋,钟新国测着顾长愿的体温,舒砚扶起他,喂他喝水。
“感觉怎么样?”许培文问。
顾长愿晕晕乎乎的,朝四周张望,这是一间独立的宿舍,床头搁着一台呼吸机,一道透明帘幕把床和桌椅走道隔开。顾长愿很熟悉这场景,岐舟的病床就是这样布置的。
他从手背的输液管一直看到头顶的吊瓶,再看着帘幕外的边庭,心里忽然空洞洞的,各种情绪同时涌起,却因为缠成一团而堵在喉咙里,迸不出来。
“还在下雨吗?”
许培文和边庭同时点头。
“下得真久啊……”
顾长愿猜想自己感染了,这是一种身为医生的自知之明,在看到床帘和边庭的瞬间就明白了。他只是短暂地怔了一下,便开始思考自己是如何感染的,以及接触了谁。
恶沱主要传染途径是血液、性和母婴,日常接触被感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何况他一直很小心,总穿着防护服。唯一的可能只有翠翠刺伤他的时候,刀刃沾了翠翠的血,恶沱顺着刀口钻进他的身体。可是手术后两次血检都没有查出感染,这倒是很奇怪。舒砚说,他感染不严重,但意外地昏迷不醒,把所有人吓坏了。
“许头儿喊着‘多少人健健康康地上岛就要多少人健健康康地回去!’我们就把你搬这儿来了,旁边就是实验室。”
顾长愿心生一丝愧疚,他应该和其他轻症患者一样去躺集装箱,而不是躺在床上。舒砚又说,让顾长愿待在哨所是救援组一致决定的,镇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还是别把医务人员被感染的消息传出去为好。从他在楼梯昏迷到他清醒,已经过了三天。
顾长愿听完,愈发觉得自己像个被藏起来的伤兵,羞愧地问:“你们都血检了吗?”
“你就放心吧,现在救援组和驻岛部队所有人每天查一次,”舒砚扶着顾长愿的肩膀,“老大,你是不是和这个岛风水不合?我以前怎么没觉得你这么让人操心……”
顾长愿:“……”
舒砚和许培文走后,顾长愿又昏昏睡去,直到半夜被尿意憋醒。一个人影飞快跑到床边,顾长愿一抬头就对上边庭那双干净又炙热的眼眸。也许是生病后格外脆弱,只觉得边庭的眼神快要把他融化。
“你一直在这里?”
边庭点头。
“那个……我想上厕所……”
“我扶你。”
顾长愿躺得太久,双腿发软,便整个身体倚在边庭身上。边庭小心翼翼地扶着,只觉得顾长愿像张纸片,轻飘飘的。
“你又瘦了。”
轻了好多。
顾长愿虚弱地笑笑:“等回去了就吃胖回来。”
边庭搂紧了:“好。”
这个厕所上得无比尴尬。边庭伸手就要帮顾长愿脱裤子,顾长愿脸臊,赶紧抓住边庭手腕,倒不是害羞,只是不必照顾到那个份儿上,掏鸟的力气他还是有的。
他示意边庭在门外等,结果边庭就站在门口,大大方方看着,弄得顾长愿窘迫极了。手足无措间,竟涌起一丝性.欲,顾长愿哭笑不得,站都站不稳,居然能想到那事儿上去。
走出浴室,顾长愿被窗外的雨声吸引。海风凉得彻骨,但顾长愿浑身发烫,一半是欲望刺激的,另一半是真的身子发烫,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火烤过一样。顾长愿推开窗,让凉风灌进屋。
“我床头有一个绿色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帮我拿来好吗?”
边庭点头,不放心地多看了两眼,飞快跑出去,下一秒却是舒砚进了屋。
舒砚眼皮耷拉:“你家边队真是心细,担心你出意外,叫我来看着你。”
他扶着顾长愿回床,说老宗好了很多,可以吃流食了,凤柔也没复阳,还在持续观察,镇上已经连续6天没有新增,除了雨下个不停,一切都很顺利。
顾长愿听了,只说:他一直心细。
·
顾长愿的宿舍空了好几天,床铺都积了一层灰。边庭掀开被子,找到了钢笔和笔记本,翻了翻,本子里记着他看不懂的生物学公式。偶然间,视线被枕头下一团淡黄色的东西吸引,竟是他送给顾长愿的木雕——一个顾长愿模样的小人儿。
木雕自从送给顾长愿后,边庭只当他收起来了,没想到就放在枕头下面。细看小人儿的模样已经和现在的顾长愿相差很远了。那时顾长愿还很清秀,头发乱茬茬的,总穿着松垮垮的衬衣。现在的顾长愿瘦了一大圈,下巴都快削成钢笔尖了,因为睡得太久,双眼肿得厉害,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多看一眼都心疼。
边庭擦了擦小人儿身上的灰,把它揣进兜,走出门,看了一眼窗外的雨,又脱掉外套,把笔记本、钢笔和小人儿裹在衣服里,一层层裹紧了。
回到隔离室,顾长愿已经躺回床上,边庭摊开包裹,拿出钢笔和笔记本。
“这什么?雕塑?木偶?”舒砚惊讶地左瞧右瞧。
顾长愿侧过头,和边庭视线相对。
边庭:“嗯。”
嗯什么?这岛上怎么会有木偶?再看这木偶,有鼻子有嘴,分明雕了个人像,再细看,这一头乱糟糟的卷发……
舒砚顿时觉得房间里有种他看不见的暧昧气氛,挥挥手:“行,行,房间交给你们,有需要叫我。”
顾长愿倚着床笑,一听舒砚鬼叫,他就猜到边庭把木雕也拿来了。想起边庭雕小人儿的样子,心里就甜蜜得紧。那时候还是旱季,夜空纯净又深邃,他每次走出实验室,就看到清透的月亮和蹲坐在月亮下的边庭,脚边一地木头碎屑。
“越看越像我。”顾长愿摸着小人儿,怎么看都喜欢。
边庭难受极了,忍住没说顾长愿现在比小人儿瘦多了,一点都不像。
顾长愿玩了一会儿,把小人儿放在枕边,摊开笔记本、埋头写起来,他几乎握不住笔,字写得歪歪扭扭。
“在写什么?”边庭看他额头都渗出汗了。
“就是写写感受,当研究病例。之前问岛上的人哪里痛,怎么个痛法,他们都说不清楚。这下好了,我自己的状况我一清二楚,这是绝好的机会。”
边庭平时话少,忽然主动问起,让顾长愿很高兴。等他说完,房间却异常沉默。顾长愿抬头,见边庭一脸愁苦,眉头都拧成结了,猜想边庭多半又操心了,安慰道,没事,就随便写写。
边庭赌气,坐在椅子上不说话。
顾长愿无奈地笑笑,慢吞吞地写——
「2019年12月2X日,体温38.1℃,但总觉得浑身发烫,像超过42℃,眼珠发胀,胸闷,头也痛,阿司匹林不管用……」
顾长愿清醒的时间很短,写着写着就睡着了,有时候干坐着也会睡着。药水和血清源源不断被送进他体内,使得他常常被尿憋醒,好像一天下来除了尿尿就是睡觉。时间长了,顾长愿嫌闷,总想出去走走,无奈岛上下着雨,只能倚在窗边看看风景。士兵和医生见了他,就隔着窗户聊几句。部队又要到对岸采购,炊事兵还专门跑来问他想吃什么菜,顾长愿想了想,点了绿豆南瓜粥,被舒砚调侃“享受国宝待遇”。
许培文和钟新国来过几次,钟新国看了顾长愿的记录很高兴,希望他回城后能把记录公开,供医学研究;倒是许培文拍了拍他的肩膀,劝他别太辛苦。高瞻和平头也来了,主动说起镇上的好消息——有10例中症转为轻症,包括翠翠和翠婶。救援组的人似乎都很喜欢顾长愿,一有空就来看他,连约瑟夫都来过,唯独少了何一明,顾长愿猜何一明又没日没夜熬论文了。
翌日清晨,顾长愿醒来,屋里只有舒砚。舒砚打着哈欠,说边庭去食堂弄吃的了。
“他担心你醒来没人照顾,就叫我来。不肯让这间房空着。”
顾长愿有点愧疚,想劝舒砚回宿舍睡,又见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张折叠床,舒砚伸了个懒腰,腿一伸,就躺床上了。
边庭似乎去得有点久,舒砚都打起呼噜了,边庭还没回来。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舒砚一跃而起:“你终于回来了!”
开门却是何一明。
何一明脸色很不好看,站在门口,满脸怒意:“你的血是怎么回事?”
舒砚被弄懵了:“什么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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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摘自、改编《唐璜》,原句是:“少年时,我自认是个聪明的家伙,等我年岁大些,自己变冷静了,而今我枯竭的幻想已变为黄叶,我的心灵之翼垂落了,不再飞扬,只有可悲的真理在我桌前缭绕,把一度浪漫的事物都变为讥嘲。”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尾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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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怎么了?”
舒砚睡得迷糊,没听明白,但看何一明的脸色铁青,想也知道不对劲。
上岛那会儿,何一明就是阴晴不定,经常说话咄咄逼人,和顾长愿之间总像是有那么一点儿“有的没的”,他更是没少拿这事开玩笑。后来医疗队在小猴子身上发现了恶沱,何一明一心扑在研究上,两人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才慢慢消失。
现在何一明发怒,倒像是回到了刚上岛的时候。
舒砚疑惑地在何一明和顾长愿之间打量了好几圈,只见何一明咬着牙,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顾长愿又一副云淡风轻、不痛不痒的样子,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不管顾长愿和边庭还是和何一明共处一室,他都是多余的那一个。
“那你俩说吧,我回实验室了。”
顾长愿轻声笑了笑,没挽留。
吱呀一声,房门慢慢合上,屋里霎时静了。
何一明走到折叠床边,想坐下又嫌折叠床太矮,他不喜欢仰着头说话,想了想,走到帘外。两人隔着一层透明的帘幕,顾长愿一扭头就对上何一明冒火的眼睛,这让他很不自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房间静得让人难以忍受。顾长愿无奈,心想:一直都是这样,何一明不退让的时候,千军万马都得给他让路。
他长叹了一口气,说:“我……”
何一明抬起眼。
“想喝水。”
何一明:“……”
何一明不习惯照顾人,左看右看,没找着开水瓶。
顾长愿哭笑不得:“开水瓶在窗户下面,水杯在这儿。”
何一明横了他一眼。
顾长愿被逗笑了,看何一明弯腰提开水瓶的样子竟觉得新鲜。大学时代,何一明和他一样,不过是一个会在食堂排队打饭的普通学生,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渐渐觉得何一明和他不一样,何一明就该站在聚光灯下,享受领奖台和掌声,扫地洗碗打开水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通通和他不沾边。
直到现在,顾长愿依旧这么想。
他细细打量着何一明,何一明的防护服格外干净,连脚踝处的封口都粘得平平整整,这倒是符合他讲究体面的性格。
“我的血怎么了?”顾长愿淡淡问。
何一明冷冷道:“非要我把话说这么直白?”
“恶沱滴度增加了?”
“没有,我拟的治疗方案。”
怎么可能增加?
顾长愿长吁了一口气,望着灰色的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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