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愿不经意地也说了‘我们’,说完自己都觉得别扭,恨不得咽回去。
就像所有意外来临之前都毫无预兆一样,一个寻常的夜晚,顾长愿回屋,忽觉得一阵恶心,蹲在马桶边呕吐了起来。这一吐就停不下来,好像五脏六腑都被搅烂了从嘴里喷泄。他呻吟着起身,却眼前一黑,感觉身子无尽地下坠。
再度醒来时,已经是天亮,除了手脚麻木无力外,他脑袋嗡嗡地疼,好像有人用锉刀磨着他的脑神经。顾长愿重重甩了甩头,眼前意外地出现了黑色的团雾,闭上眼再睁开,黑色的团雾依旧缠着他。
黑蓼病!
可怕的预感瞬间袭来。
视线出现黑雾是感染黑蓼病的典型症状,看到眼前黑色的团雾,顾长愿几乎不做他想。
是黑蓼病,一定是黑蓼病!
他吓坏了,本能地想冲出房间——他感染了!必须告诉何一明!黑色的团雾在他脑子里炸开,实验的小鼠在他耳边狂躁地叫喊:你感染了,你感染了,快要死了,快要死了……
不行,我不能死!
我还年轻,还有很多事情想做!
不能就这么死掉!
实验室有FMLβ01注射剂!去实验室找何一明,何一明一定有办法!
他像中了弹的野兽,恐惧一阵阵袭上心头,推开房门,秋日燥热的阳光刺进他的眼,他感到眼睛一阵刺痛,日光像烙红的匕首割开他的眼,屋外的景致都在被割裂的黑雾中模糊起来。
大楼摇摇晃晃、街道扭曲成一条条蛇,车在天上旋转,行道树、红绿灯、电线杆、斑马线……一切都在旋转,从地面升到空中,又从空中跌回地上,反反复复,不停旋转。
他扶着门框,意识到他现在出门很快就会被路人察觉出异样。
对,异样。
他不是普通的病人,他是一个传染源,300年后的第一个感染者,他不能出去!
忽然清醒的认知让顾长愿陷入深深的痛苦,他就像一枚定时炸弹,万一在路上晕倒,被送往医院,他感染黑蓼病的事情就会暴露。
暴露后会怎么样?
会有不知情的医生因他感染,黑蓼病会卷土重来,何一明的实验会被叫停……
叫停?!
不行,何一明的实验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不能停!
他强忍着晕眩,看着屋外来来往往的路人,却越看越陌生,好像每个人都在对他说:传染病!别过来!
他抓着门槛,日光持续割扯着他的眼。
路人的脸在黑雾中慢慢扭曲,慢慢变成了何一明的脸,每一个人都成了何一明,各种模样的何一明。穿着草绿色T恤的何一明,在足球场看书的何一明,被大雨淋湿的何一明,被女生环绕的何一明,站在领奖台上的何一明,穿着防护服的何一明,气急败坏的何一明,盯着布莱希特的邮件眼睛发光的何一明……
每一个何一明都如同陌生人一般,从他身边走过,丝毫没有看向他,只盯着一处光亮,脚步匆匆、径直往前。
那是一道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台阶,何一明一步一步往前,往上,再往上,高处的尽头是一棵繁茂巨大的树,树上挂着鲜红的果子。
“……摘下这颗果实吧……品尝胜利的滋味吧……”
理查德的邮件忽然蹿入脑海,何一明紧盯着邮件的模样涌上心头,那是他念念不忘的画面,是比秋日阳光更灼烧他心口的画面。
顾长愿忽然一阵心悸,恐惧和爱恋像两个刽子手较劲着锯开他的头颅,他抓着胸口,再看四周,何一明们已经在台阶上奔跑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离鲜红的果子越来越近,离他越来越远……
忽然,顾长愿眼前一黑,日光似乎消失了,黑雾牢牢罩住他,他什么也看不见,像掉进无尽黑暗里。
“不能去打扰他。”
顾长愿捂着脸蹲下来。
·
不能告诉何一明。
实验不能被中断。
顾长愿脑海里只有这个念头。
他茫茫然地关上门,瘫坐在地上,视线模糊,意识却前所未有地清晰。
眼下,最理想的情况是他得了其他病症而非黑蓼病,但这几乎不可能,这四个月下来,他太熟悉黑蓼病了,无论是呕吐、昏迷、头痛还是眼前的黑雾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就是黑蓼病。
仔细回想,那日何一明被咬伤后,他替何一明注射,小鼠忽然狂躁,咬伤他并试图逃窜,虽然被顾长愿紧抓着没能逃脱成功,但小鼠在注射后很快死掉了,而他也被咬伤,进了消毒间。
那日就是前兆。
如果他感染了,现在该怎么办?
虽然他们有FMLβ01试剂,但还在试验阶段,没有通过临床测试。如果让何一明把FMLβ01试剂用在他身上,意味着何一明要违背法律和伦理,万一对人体无效,他死后,铺天盖地的舆论就会把何一明淹没,实验同伴因感染死亡的污点会一直跟着他,他会一辈子被学术圈排挤、鄙视、辱骂,再也无法踏足,甚至入刑。
他不能让何一明陷入灾难,绝对不能。
何一明的才华和对学术的狂热,他最清楚。
这世上或许有一千个平凡的顾长愿,但只有一个卓绝的何一明。
那一瞬间,顾长愿几近绝望,他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日光灯时不时被黑雾包围,像一根陷入旋涡的水草,随着涡旋一圈又一圈的沉沦。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不去看那挥散不去的团雾,在瘆人的寂静和心跳声中冷静思考,罗列感染后可能出现的所有状况和对策,那是顾长愿人生中最艰难漫长的半天。
时间绵长永无尽头,窗外晦暗的天色预示着一天即将过去,顾长愿喝了两片双氯芬,换上一身黑色衣服,蹑手蹑脚走出屋。
他蹲在研究所外,等何一明离开后走进研究所,偷拿了微量的FMLβ01试剂,又拷贝了所有关于黑蓼病的资料,再悄然回屋。
他在简陋的出租屋里抽血、化验、复检、四小时后,看着自己高到离谱的β-葡聚糖值和检测阳性的结果,绝望又淡定地编了一个拙劣的谎言,告诉何一明不得不离开一段时间。
短信发送的一瞬间,他前所未有地平静,没有紧张,没有恐慌,没有失落,好像荒芜古墙上的一片瓦砾,已经歇息了很多年,听腻了边塞笳吹,看惯了岁月如斯。
顾长愿躲进出租屋,通过灰色渠道买了大量实验器材和药剂,在屋里搭了一个“黑实验室”,用偷出来的FMLβ01试剂继续实验。他已经下定决心,自己研制出仿FMLβ01试剂,注射到自己身上,记录自己的病情。如果他能活下来,就会在痊愈后告诉何一明真相,完完整整地交上自己的笔记,助何一明完成研究;如果他死了,那也与何一明无关,一切都是他私欲太胜,眼看何一明快要成功,嫉妒到失去理智,偷拿了何一明的研究成果,还建了一间黑实验室,只为抢在他前面得出实验结果并发表,甚至不惜拿自己做实验,最终自食恶果。他甚至拟好了遗书,等待尸体被发现后,被警察们翻出来。
当然,他不想死,他更想活着,把自己的研究成果献给何一明,他想知道何一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眼里的光芒会不会比收到布莱希特的邮件时更亮。他想看见何一明因为攻克黑蓼病一跃成为世界顶尖的生物学家,他想让何一明赞誉加身,受万人敬仰。他幻想有一天,他们一同登上生物界最高领奖台,和此前无数次经历过的一样,他后退半步,让聚光灯打在何一明身上。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
感染黑蓼病很痛苦。
那是一种即便将所有文献和资料背熟咽下肚,也无法描述其万分之一的痛苦。
起初,他服用止疼药,但慢慢地,他开始痉挛——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好像动一动就会扯裂某个关节或者器官。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每当手指或者脖子怪异地扭动时,他就强迫自己远离实验台,哪怕是昏迷在墙角也比碰碎试管和三角瓶好。
注射FMLβ01更痛苦,冰冷的液体流进血管之后,血液瞬间变得滚烫,像沸水一样在身体里湍流,眼前黑色的团雾越来越浓,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他感觉自己走入一个没有出口的房间,黑暗从四面八方压来,抽走他身边的空气,令他窒息。
每一次注射后,他都躲到墙角,把头埋进腿间,强忍住想逃跑的念头,告诉自己:别怕,忍一忍,忍忍就过去了……
最难过的是,过去的画面会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中回放,加剧身体的疼痛。虽然顾长愿算不上锦衣玉食,但也是被父母宠爱着长大,小时候在公园溜滑梯、荡秋千,养过蚕宝宝、小鸭子和一只可爱的小狗;中学时和父母去海边冲浪、到国外旅游,逃过课也考过满分,后来遇上何一明,不可自拔地沉迷在何一明的光环里,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为什么会躲在不见天日的房间里?为什么会呕吐?为什么会昏迷?为什么会这么狼狈?为什么这么疼?
真的太疼太疼了……
他想念父母,想念大斌和胖子,想念许培文和研究所的朋友,想念何一明……
他想嚎叫,但他不能,不能引来他人的注意。他翻开手机,在通讯列表里找到何一明的头像,只有一条问他实验室的FMLβ01为何少了的信息,他扯了一个拙劣的谎,何一明就没再回了,不知道是太过于相信他,还是根本不在意。
无数次,他想给何一明打电话,告诉何一明他很痛苦,但又不得不强忍住,他很清楚哪怕只是听到何一明的声音都会功亏一篑,他甚至担心何一明忽然发短信来,问他什么时候回实验室,他怕一松口就说想念他,他想了很多谎言,比如还要在老家陪伴亲人,比如父母身体不好,但何一明一次都没有问过,让他失落、痛苦又庆幸。
无数次个夜里,他在疼痛中昏迷,又在冰凉的地板上醒来,滑开手机,看着屏幕上的时间,茫茫然地想自己又熬过了一天,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摊开笔记本,歪歪扭扭写下——
“2015年11月17日,第十三次昏迷,这次大概昏迷了4小时17分……”
就这样顾长愿每天实验、注射、记录,在黑暗和恐惧中坚持了两个月,直到体内的β-葡聚糖值奇迹般回到了正常水平。虽然黑蓼病给他留下了后遗症,他怕黑、经常头痛、头发大把地掉,还一直耳鸣,但检测出阴性的那一瞬间,他终于扯开喉咙狠狠哭了一次,哭到怎么也停不下来。
太好了……
他活下来了……
顾长愿没有被痊愈的喜悦冲昏头脑,小心翼翼地又熬了一周,直到确定没有复阳才走出屋。推开门,街对面的梧桐树叶已经落光,年轻人穿着风衣和夹克,顾长愿怔怔地看着自己身上的白衬衫,恍如隔世。
他洗了个热水澡,把身体冲刷得干干净净,刮了胡子,换上西装,还是觉得镜子里的人无比陌生,这不是一个25岁年轻人该有的模样,眼神涣散,头发稀稀拉拉,瘦得像一根废弃的柴火棍。顾长愿叹了口气,收起心里的失落,拿着装帧好的病理报告,在巷子口的十元理发店吹了一个精神蓬松的发型,赶到研究所。
当他忐忑推开实验室的门,实验室却空了。
空了。
空了。
空荡的房间里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试管没了,培养皿没了,试剂架没了,PCR仪没了,实验小鼠没了,一切像被漂白水清洗过一遍,什么都没了……
他慌忙地抓了一个年轻的研究员,或许是顾长愿脸上的表情太骇人,那人一脸错愕:“何一明?三天前就走了,实验室都退了……”
走了?走去哪儿了?实验成功了吗?还是失败了?
不对,何一明不可能失败!
他攥紧手里的病例,像攥紧自己几乎崩裂的心脏,奔回学校把胖子从床上揪起来。
胖子打着哈欠:“何一明去G国了呀,他没和你说吗?GCDC来了个金发胖墩墩的教授,就那个谁,病毒界的大佬布莱希特!点名要见何一明,那叫一个轰动啊,咱们校长站在何一明旁边都像是陪衬,你没看见那天何一明多风光啊……哦,你俩不是成天黏一块儿么?那天你去哪儿了?不对,你怎么瘦成这样???不是碰了什么不该碰的白色粉末吧……”
顾长愿大脑一片空白,恍然想起一周前,何一明打过电话,是两人共同实验以来何一明唯一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可他昏迷了没听见,醒来后,顾长愿盯着未接来电四个字,心都快蹦出来。
何一明主动找他?为什么?是实验成功了吗?还是担心他了?他该回话吗?回了要说什么?能说想他吗?
直到最后,顾长愿也没敢回拨,只发了短信。
「不好意思,乡下信号不好,没听见,怎么了吗?」
他在紧张和快要爆炸的心跳中等来回信——
「没什么特别的事,等你回来再说吧。」
没什么特别的事……
何一明绝对不是“没什么特别的事”而主动联系的人,他一定是想说什么。可会是什么呢?从他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何一明是想责怪他吗?怪他不负责任?还是会想他?是不是想他了?电视上不都这么演吗?若一个人习惯了身边有另一个人就会不以为意,一旦那人消失却开始想念……
是这样吗?他不在,何一明会不习惯吗?会不会习惯地说“跑一下PCR”之后恍然意识到身边少了一个日夜陪伴的身影?
所以才说「等他回来再说」。
他在等他回来。
他在等他回去!
两个月的心理防线瞬间崩塌,委屈和后怕一阵阵涌上来,顾长愿哭着摊开病例,记下这次昏迷的症状,他不想他等,一天也不想何一明多等……
可现在他回来了,何一明却不在了。
不是说等他吗?
他已经很快了啊!
已经很快很快地回来了啊!
顾长愿不敢相信地滑开手机,看着何一明最后一条短信:「没什么特别的事,等你回来再说吧。」
没错啊?是他说过会等的啊?!
他回来了啊!
人呢?!
顾长愿松开手,手机和病理报告同时摔在地上。
“他问起过我吗?”
胖子一脸懵圈:“啊?”
顾长愿坐在地上,看着碎裂的手机屏和写满‘黑色团雾’‘凝块’‘短暂失明’‘β-葡聚糖’‘氧饱和’‘扩增’字样的报告,每一个字都尖利如刀。
95/109 首页 上一页 93 94 95 96 97 9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