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愿的刀伤慢慢愈合,痒得他抓耳挠腮,痒倒是能忍受,但时不时头晕让顾长愿隐约感觉不对劲。最近一次是在消毒间,他正用漂白水喷淋防护服,忽然眼前一黑,他甩了甩头,再睁开眼,视线清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顾长愿皱眉,换好防护服,翻开药柜。
舒砚:“找什么?”
“破伤风抗毒素。”
“等你现在来打破伤风,黄花菜都凉了!做手术那会儿就给你打过了……”舒砚翻了个白眼,又问:“怎么了?伤口感染了?”
“那到没有,有点儿头晕。”顾长愿说。
“谁叫你流了那么多血还到处乱跑,伤患就该多休息!”
还暴雨天跑到镇上,明明瘦得跟个柴火棍似的,还当自己是铁打的。
“皮肉伤有什么好休息的。”
“那现在满柜子找药的又是谁?”
“……”
顾长愿哑口,怼不过舒砚只好到隔壁看老宗。
隔离室里,约瑟夫坐在桌边,瞧见他,露出一个大咧咧地笑,挑起黑硬的眉毛指着桌对面。顾长愿凑近一看,何一明趴在桌上睡着了,背微微拱起,左手垂在桌外,看上去疲惫又苍老。顾长愿知道,苍老这个词和何一明不沾边,他总是倨傲又体面,是强权,是野心,是称霸于斗兽场的不败雄狮。
“他怎么睡这儿?”顾长愿压低声音。
约瑟夫耸肩,说了一串叽里咕噜的G国语,顾长愿没听懂,只好作罢,偶然瞄到何一明胳膊下压着的一沓稿纸,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公式,隐约能看见“老宗”“恶沱”“序列”“免疫效果初步研究”等字样。他想象着何一明一边治疗老宗一边撰写论文的样子,不知道又熬了几个通宵,难怪会毫无形象地睡着。
顾长愿俯身,想看清稿纸上的字,忽地又是一阵晕眩,周围的视线暗了,纸上的字符像是长了脚,密密麻麻地爬到地上,蠕到他脚边,啃噬着他脚趾。他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像是有硬甲虫钻进血管,刺喇喇的疼。他狠狠掐了一把眉心,用生理疼痛让自己清醒,快步走到老宗面前。
老宗安静地躺着,视线随着顾长愿的靠近缓慢上移,顾长愿探了探他的体温,又用棉签沾了温水,润着他的嘴唇,老宗哼了两声,顾长愿扶起他,把水端到他嘴边。
“你和何提过的一样。”约瑟夫憋着一口别扭的国语冲顾长愿眨眼睛,“我一上岛就认出你了。”
“他提过我?”
“噢!好多次!”约瑟夫跳起来,为顾长愿接上话而高兴,“刚进GCDC那会儿,何说在他的国家有一个了不起的人,要带他进GCDC。那时候好多人笑话他,他一个新来的还妄想带人来,该不是把GCDC当成迪X尼乐园了吧?”
约瑟夫做了一个父亲扛起儿子的动作,笑得胡子发颤:“接到通知的时候,他搁了手上的项目就来这岛上了,我还奇怪呢,不过看到你就明白了!”
“你就是他说的那个人!!!”
约瑟夫一个箭步冲到顾长愿面前,夸张得像喜剧演员。上岛之后他不止一次留意到顾长愿,这个看似闲散的研究员,却在关键时刻异常坚定。当顾长愿力排众议要告诉岛民瘟疫真相时,他就认定何一明说的人就是他,那种坚毅得近乎偏执的个性和何一明一模一样。
“我很看好你!顾!我们一起干一个大的!轰动全世界!”他指着何一明和桌上的稿纸,眼睛迸出浓烈的光,似乎那一纸论文已经变成沉甸甸的奖章,戴在他们脖子上。他们站在舞台中央,缎带和鲜花都因他们熠熠发光。
顾长愿不像约瑟夫那么激动,反倒被弄得有些无所适从,退开半步,岔开话题:“先结束疫情再说吧。”
约瑟夫长长哦了一声,失望地抖起胡子,不一会儿又独自兴奋起来,举起何一明的稿纸,眼神炽烈,像是虔诚的信徒凝视着他的神祇。顾长愿无奈地笑了一下,坐在老宗床边,捏着他萎靡的肌肉,替他复健。他只想尽快结束疫情。
午后,顾长愿去了镇上。镇子外用来掩埋衣服、纱布和床单的巨坑已经积满了水,生石灰和泥水混在一起,融成白色浓浆,咕咚咕咚地冒着泡。士兵用石头和树枝围住巨坑,避免染血的石灰水流到镇上。呛鼻的石灰味让整个镇子闻上去像一个巨大的化工厂。到了镇子口,守卫的士兵朝他敬礼,顾长愿低头回礼,细密的雨水全浇在脸上。
边庭躺在集装箱口,半截腿埋进稀泥里,头倚着铁皮睡着了。顾长愿蹲下来,玩他沾了水珠的眼睫毛,手指刚靠近,就猛地被抓住了。
“呃……”不愧是特种兵,睡着了都这么警觉?!顾长愿被抓了个正着,怪不好意思,“你怎么睡地上?”
边庭抹了把脸:“不小心睡着了。”
顾长愿挨着他坐下:“回宿舍睡呗。”
边庭摇头,打了个哈欠。顾长愿笑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盒牛奶,是嵘城本地的老牌子。顾长愿小时候常喝,后来一些大品牌挤占了市场,本地的牛奶反而少见了,只在嵘城一些小超市里看到过。
“哪儿来的?”边庭问。
“食堂的,我偷偷揣来了。”顾长愿拆开吸管。
边庭说了声谢,咕咚咕咚喝起来,顾长愿这才留意到边庭的指甲几乎被磨平,指关节被水泡得发白,手背布满细密的伤口,不是树枝刮的就是被石头割的。暴雨把镇子毁得乱七八糟,边庭扛沙袋挖渠搬石头,吃了不少苦。救援组的心思都放在病人身上,倒是忽略了负芒披苇的士兵们。
顾长愿心疼,抱来医药箱,用酒精擦拭着边庭的手指。边庭丝毫不觉得疼,依旧咕咚咕咚喝得畅快。顾长愿仰头,看见他喉结有力的律动和嘴角沾着的奶渍,只觉得他天真又性感。
“手指头都快磨没了,怎么也不说一声。”顾长愿埋怨。
边庭张开手指,嘿嘿笑了一下。这一笑,笑得顾长愿也没了脾气,如果不是穿着一身防护服,真恨不得抓起边庭手腕咬一口——弄了一身伤,还有脸笑!
清理完伤口,顾长愿再三叮嘱边庭小心,别总是弄得一身伤,又进箱去看凤柔和翠翠。
凤柔日渐好转,每天能下床走动一会儿,这让顾长愿很高兴,鼓励她多走走。远处,孙福运和岐羽把药汁端到每一间茅屋外,岛民拉开门帘,朝他们说谢。孙福运看见凤柔,兴匆匆跑来。虽然隔着警戒线不能靠近,但看到凤柔好端端的站着,孙福运激动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会站在雨水里憨笑,笑着笑着雨水就灌进了喉咙,止不住吭哧吭哧地咳起来。孙福运怕咳嗽引来误会,被当作病人,一边咳一边憋着气说,就呛水,呛水了,惹得凤柔嗑嗑地笑。
入夜,雨水和着海风呼啸。在这座只有旱季和雨季的孤岛上,四季分明的嵘城遥远得仿佛是另一个星系。顾长愿忽然想起再过九天便是新年,不知道能不能和往年一样,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人们倒数跨年。如果不能回家,在岛上和边庭一起跨年也不错,希望零点前他和边庭都不会太忙,能抽空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许培文走过来,两条稀疏的眉毛绷得紧直。
“怎么了?”顾长愿问。
“上一个收进来的的病人是镇北的笆桑,昨天夜里发病的。”许培文压低声音,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敢声张的谨慎。
“很严重?”顾长愿跟着紧张。
“那倒不是,轻症,不严重。”许培文目光扫过集装箱里的病人,“今天没有新增病例。”
·
没有新增病例。
这是破天荒的好消息,从岛民喝下肉粥算起已经过了23天。恶沱潜伏期是21天,但算上交叉感染,疫情蔓延期远比21天要长得多,许培文都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但如果新增病例就此止住,那真是比预想中好太多。
但只是一天无新增,说明不了什么,万一第二天又冒出新病患就空欢喜了。即便如此,无新增的消息还是很快在救援小组里传开了。医护们激动得想哭喊,又不敢张扬,只能私下说着悄悄话,好像就连说话大点声都会戳破这来之不易的喜悦。
消息传到实验室,舒砚抱着培养皿痛哭流涕。
“这真是万里长夜的第一道曙光啊!!!没有新增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疫情控制住了!意味着我们只要治好现有的病人就可以回家了啊!!道路阻且长,但我们已经走了90%了!”
“才第一天,至少还要观望三五天吧。”顾长愿说。
舒砚坐在地上:“我可不是瞎乐观,我觉得我们的隔离措施挺好的,前几天不都是每天就一两例吗,发病率一直在降低,现在终于降到零了!”
这话倒是没错,许培文和钟新国一直在收治病患,高瞻又每天带队挨家挨户排查。只要切断恶沱的传染链就能把疫情控制在最小范围内,目前来看,疫情控制得不错。顾长愿看了一眼何一明,何一明埋在一摞稿纸里,眼皮都没抬一下,倒是约瑟夫挺着啤酒肚乐呵附和:“太好了!我们要胜利了!”
顾长愿被舒砚和约瑟夫的喜悦感染,也跟着笑了。他们和疫情斗争了太久,身心俱疲,有一丝好消息也是好的。
翌日,救援组漫着一股神经兮兮的气氛,每个人都盼着能和前一日一样,没有新增病例,但又不敢说出口,生怕说出来就不灵了。在科学触及不到的地方,再理智的人都会无端的迷信。
钟新国留了一部分医护人员在镇上值守,让另一批人回宿舍休息,从刚上岛时所有人通宵达旦,到现在终于可以轮班休息,算是一大喜事。医护和士兵们都很激动,食堂还多做了两个菜。
顾长愿的石膏浸了水,沉得抬不起手。舒砚帮他换了新的,板着脸训他。一会儿说他不爱惜身子,一会儿说他脚上装了风火轮,刹不住。说得嘴皮都干了,却见顾长愿眼神木木的,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老大?”舒砚张开手在顾长愿眼前晃。
顾长愿回神:“啊?”
“想什么想得跟丢了魂似的……”
“没什么,头晕了一下。”
顾长愿揉着太阳穴,意识恍恍惚惚,他记得他坐在舒砚面前,舒砚痛心疾首地骂他又弄湿了石膏,帮他拆开纱布,现在新的石膏板已经夹上了。
他晕了多久?这次似乎不只一两秒?
“又头晕,你是不是贫血?我给你查查血红蛋白。”舒砚担心道。
“不用麻烦了……”话音刚落,舒砚就抱来托盘。顾长愿噗地笑出声,不好拂了舒砚的好意,顺从地伸出手臂。
舒砚很满意:“你说你,头晕还瞎跑什么?老老实实待在实验室不好吗?”
之前人手不足,顾长愿镇上哨所两头跑,现在许培文和钟新国都守在镇上,疫情又有好转,确实没他操心的份儿。
“行,行,从现在起我就待在这儿,许头儿叫我去我再去行了吧。”
“你本来就该待在实验室!”
接下来的三天,顾长愿果然老老实实待在实验室,除了照料老宗和其他重症病人,就是研究恶沱的基因序列和整理病例。镇上真的没再新增病例,一例也没有,好像恶沱把岛上搅了个天翻地覆后,收兵回府了一般。
GCDC和国内的病毒研究所同时着手恶沱疫苗的研究,但没什么进展,GCDC曾发来邮件称需要更多被感染的幽猴活体和血样,但救援组现在只想治病救人,没心思也没精力再去那个黑黢黢的山洞,敷衍地回绝了。
第四天,雨短暂地停了一会儿,顾长愿站在实验室门口,终于看清雨后的狼藉。海风一阵远一阵近,混着消毒水、生石灰和各种腐烂的腥气,臭不可闻。操场上裹了半米厚的稀泥,几只饿瘦的红枭抓着浮木,睁大闪着绿光的眼眸搜寻泥浆里的死鱼和死鼩。
呲呀——
隔壁的门开了,何一明走来。
“头还晕吗?”
顾长愿摇头,血红蛋白浓度略微偏低,但不严重,也就是被刺失血后没好好休息,留了后遗症。抽血那天,舒砚还打趣说岛上除了感染恶沱的病人就属他血检次数最多,弄得顾长愿哭笑不得——冰箱里已经有三管他的血样了。
何一明见顾长愿没事,整了整衣领和袖口,轻咳了一声。
“老宗转中症了,明天起改用血清+M1干扰素治疗。”
“真的?”顾长愿不敢相信。
何一明微昂起下巴,没开口,用微微上挑的眼角觑向顾长愿。顾长愿知道这就是回答,开心地冲进老宗的房间,却见老宗正在熟睡,又蹑手蹑脚地退出门外。
“告诉许头儿和钟主任了吗?”
“已经叫人通知了。”何一明仰起头,嘴角微翘。
太好了!连续四天没有新增病例、老宗转为中症,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消息更好?!
顾长愿开心极了,忽听一阵刺耳的刹车声。车轮搅起泥浆,差点溅他一身,顾长愿退开半步,见皮卡车急停在他们面前。
平头跳下车,放下后车厢的挡板,两名医生小心翼翼地搀着一个女人,正是凤柔。
“怎么了?”顾长愿心惊:怎么送到哨所了?
“没事,别紧张,”医生语气意外地轻松,“她转阴了。”
“转阴?!”连何一明都吃了一惊,转阴意味着感染范围较小或者无感染,是康复的前兆。
“对,好不容易转阴,怕是假阴,又怕继续待在集装箱会交叉感染,许所长说先转到哨所,隔离观察一段时间。”
“那去三楼最里面一间,腾出来很久了。”顾长愿指着楼上,一楼是实验室和重症室,二楼是医疗队和救援组的宿舍,三楼正好空着。
平头叫来两个士兵先去房间消毒,再带着医生和凤柔上楼。
顾长愿跟在最后,忍不住想:如果凤柔能痊愈,她就是岛上第一例康复的病患!!
他开心得飞起,三两步跟上,经过楼梯口,忽然眼前一暗。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尾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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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少年时,每个人都自以为是,幻想一切不可能在自己手中变成可能。等年岁大些,慢慢变得冷静。枯竭的幻想变成黄叶,不再飞扬,曾经浪漫的事物也变为讥嘲。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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