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声一落,殿内目光俱已投向温尧,可不待温尧有所回应,颜有迁便已出面道:“好一出逼宫的大戏。”
袁牧城轻笑:“温次辅就在这大殿之上,要知虚实,一问便知,侑国公还未求证便妄下结论,不怕血口喷人?”
颜有迁说:“无需问的话,何必要浪费口舌再问,温次辅远政多年,偏在刘庄主要重归阇城前才再入朝堂,是何缘由不必我再多说,所以就算温次辅承认确有此事也不奇怪,你们早先谋划好了逼宫的大事,不寻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又如何正大光明地持刀立在这金殿之上?今日法场上闹的那出,也不知是不是贼喊捉贼了。”
殿外又起异动,袁牧城稍回首,便牵过江时卿,与他退到一旁,在殿门处让出了条道,须臾间,两名乔装作平民百姓的死士被扔进殿中。武霄随意地抹净了两手沾的鲜血,只冲群人行了礼,便也退到了一旁。
“若真是贼喊捉贼,我又为何要对自己这头的人痛下杀手。”
刘昭烨扶剑跨门而入,身影被溢光衬得明亮。
这身影远赴卞吾江便消失了十一年,如今逆光再望,竟生出几分虚幻感,已有过半大臣遥见此景慢慢热了眼眶,余下之人不曾历过十一年前朝堂中的风起云涌,只感诧然。
太后眉间多了道痕,纵使今日之事,颜有迁前日便已同她做过了预设,可亲眼见此身影再又立于身前,这足下的高阶仍似摇摇欲坠。她不禁望向殿内唯一称得上与她同舟共命的颜有迁,却未见那人露出一丝怯意。
颜有迁说:“陛下念及兄弟情义诚邀刘庄主入阇,本欲予以爵位作为嘉赏,可刘庄主如今身无爵位,却仍能利用翾飞将军和陆大将军私自揽兵擅闯宫门,再一细想,刘庄主消匿多年不回皇城,隐姓埋名暗自组建谒门庄,钱财和权势从何而来,若无旁人相助,恐怕难以说通。”
猜声暗起,颜有迁所言并不全无根据,刘昭烨要在落难后东山再起,若无权势财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更重要的是,他当年为何不重返阇城,而要想方设法组建谒门庄。
见旁人心中疑虑多少已被挑起,颜有迁接着说道:“诸位莫要忘了,起先以谒门庄庄主之名露面的人可是吕公子,当年姜太尉和刘庄主一同坠江失踪,缘何会与远在西境的吕公子相识,而吕公子与翾飞将军的‘佳事’想必诸位都已听说不少,再有陆大将军先前自请到北境支援御州营的事,如此看来,刘庄主与靖平王定然有着多年的联系。先借由吕公子用卫柠战一案在阇城内推翻冯氏,西境掀起战乱后,刘庄主再于那处露面,亲自稳定维明军归降后的军心,而后尚无爵位却敢到处以刘氏宗亲的身份游说,他为的到底是西境安定还是东山再起,可不好说。”
一切好似都能以遵养时晦四字说通,谋逆之心犹将昭然若揭,可殿内寂声依旧,人人都在等着一个值得确信的答案。
刘昭烨扔去手中长剑,只留一身素淡:“侑国公既然有意与我相谈,那我们不妨先从十一年前的坠江案说起。”
颜有迁笑道:“刘庄主莫不是想说,当年害您坠江的凶手是我吧?刘庄主若是想借这种荒谬的说法让逼宫变得理所应当,可未免有些损人利己了。”
“非是逼宫。”玉旒晃响,殿外那人抬步上阶,足边风过无痕。
仅听此声,殿内已有人忽起冷汗,刘昭烨不再多言,只慢退至一侧,亲卫军也已接令,着手清理殿内尸身,收刀退步让道。
刘昭禹缓步踏入殿门,于寂然中沉声说道:“非是逼宫,乃是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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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君侧,靖国难”出自靖难之役中朱棣的口号
第131章 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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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侧高墙围起的狭长巷道中,堆高的废弃木箱挤在巷尾,一条腿挂在木箱边沿,随着走来那人的步伐,悠悠晃荡起来。
“人就在里头,”张凌支起条腿,高坐在木箱上方,用手指了指那墙面,“应你们那位谷首领的要求,姜瑜和温开森被关在哪儿我可都说清楚了,不过姓许的使过什么手段我不敢保证,总之眼下交到你手上的是两个大活人,你答应我的事别忘了。”
“暗卫已在附近部署,若宫内进展顺利的话,想必禁军也快到了。在众人面前露脸,不论站在哪边,你的身份都不占好处,如今我们谈好的事都已做成,此处不宜久留,早些走吧。”
还未停步多久,林颂转身要走,随即就听张凌笑道:“你们这些人也是好笑,关心一个陌生人的安危很有成就感吗,还是我看起来特可怜?”
张凌真是觉得有些好笑,只觉得陆修都死了,他所感受到的这些善意,就是不合时宜。既然不合时宜,也没必要再接受了。
林颂没看他,只将头稍稍别过一些,说:“我只是觉得,站在你的立场上,能帮我们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想害了你。”
“做这行的最忌心慈手软,弟弟,你这心还不够硬,入行没多久吧。”
“扑通”一声,张凌已从木箱上跃下,只草草地拍了拍两手的木屑,道:“我又不是什么好人,想害我的人多着呢,还轮不到你,反正徐玢是我主子的事又不止你一个人知道,就算你不说,许弋煦遭罪之后,也不会让我好过的。”
林颂说:“就是因为这样,你若还在这里和禁军撞面,就定会惹人非议,毕竟你还是陆大将军亲口承认的兄弟。”
“我是他半路上认的,本就该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我小时候在西北,干的是杂耍的活儿,被徐玢买回去后才做的死士,”张凌摸着掌心的碎屑,有些认真,“不过你说得对,我留在这儿对他是个威胁,他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将军,认我做兄弟还真是说不清楚了。”
“所以趁早离开,在首领替你争取到将功赎罪之前,把这事撇得越干净越好。”林颂放低了声,或许他只是因为体会过失去兄弟的痛苦,所以想在来得及的时候,替别人挽回些什么。
在他沉默之时,张凌笑道:“哪儿那么容易,不过也不难。”
“什么意思?”
“让我变得清白很难,但要让我成不了陆天睿的威胁很简单,只要……”
张凌故意拖长了尾音,林颂迟疑地看着他,余光方才捕捉到一记偷袭,眼前便直直袭来阵阵眩晕。
张凌收起手刀,把倒落向自己这侧的人接住,轻声道:“只要让他亲手杀了我就好了。”
——
殿内恢复一片井然,刘昭禹已移步向高位,耐不住隔袖轻咳了几下后,方才开口道:“朕出现在此,最该惊异的当是侑国公和许尚书了吧。”
经刘昭禹点名道姓,众人心中有数,目光暗自投向那两人,就见颜有迁的眉头抽动了一下,双眼却仍安然不动地看着某处。
刘昭禹静视他片刻,说道:“买通太医院御医日夜监诊朕的病情,威胁内侍常颐在朕平日服用的汤药和茶水中下药,这些事侑国公和许尚书可都还听着耳熟?”
太后本还在震然中难以置信,一见服侍在侧的常颐颤巍巍地伏身下跪,顿如被劈裂了头脑,开始犯起了眩晕。
大殿内的惊声如潮般涌起,袁牧城是先被浪打中的那人,他看着冕冠下那张毫无气色的病容,甚至无法想象,多月来刘昭禹是怎样在清醒中经受背叛的。
手指有些仓促地往掌心收去,却被江时卿先牵住了,连同他想遮掩的愤怒和自责,一起被攥在那人手心安抚着。
阶上,刘昭禹不顾旁人的议声,直接唤来了温尧:“温次辅。”
温尧走到殿中:“臣在。”
刘昭禹说:“缘何称此为勤王,朝中奸佞又在何处,你来和众卿解释清楚。”
“遵旨,”温尧一改方才的静默,侧身朝向了颜有迁,“不过在此之前,臣先要问侑国公一句,太尉和犬子究竟身在何处?”
颜有迁露了个笑,几乎是咬着牙在应答:“温次辅,问错人了吧。”
温尧无畏,高声道:“昨日,许尚书特邀老夫到府中一聚,却以犬子性命作为威胁,要老夫托请翾飞将军和刘庄主闯宫勤王,而在城门大开之时,侑国公早已安排好大劫法场、扰乱刑狱司等动乱,为的就是混淆视听,让众人以为这是刘庄主为引开兵力,顺利带兵进宫所制造的乱局,好以‘逼宫’之名污蔑刘庄主,让储位能稳落在颜氏手中。”
“老夫曾因惧怕家眷受朝堂牵连而心惊胆寒,却不承想这份谨慎会成为侑国公和许尚书用以胁迫老夫的缘由,”情绪波动,温尧掀袍跪地,“犬子温开森已被侑国公困囿一日有余,老夫不可能再无动于衷,只能把真相告知诸位,请求陛下做主!”
高荔趁时出面接道:“陛下,臣近日重翻黄册库纵火案,又觉蹊跷,仅凭彭延一人之力,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偷得的火药暗藏在黄册库周侧,又如何在身处黄册库内部时点燃外侧的火药,那几名冒顶守卫的人又是从何而来,再细想,如今先有宋侍郎遇袭,后有太尉和温公子被拘,再有今日法场和刑狱司陆续遭劫,臣斗胆猜测侑国公和许尚书私养死士,不知二位怎么说?”
此时日已被云遮蔽,天色骤暗,烈风直袭入殿,刘昭禹吸进凉气猛咳了好几声,才在稍稍平复后,抬手止住殿内声响。
“无需多说了,妄图让朕病重,无法出面,又特意在此前劫下太尉和温次辅之子,侑国公处心积虑谋划这一切,就是为了拿下储位,”刘昭禹暗暗地向刘昭烨投去一眼,“十一年了,侑国公还想故技重施吗?”
颜有迁推手喊冤:“这个局面,臣只要开口反驳就是狡辩,还能说什么。可他们三人所言均是无证无据,又为何不是在伙同刘庄主污蔑臣!”
听着这话,刘昭禹的目光渐渐落在常颐身上,那人依旧跪伏在地,看不见一点神情。
刘昭禹似是自言自语道:“朕自然知道,他骗过朕不少。”
禁军接着这句话声进殿与陆天睿耳语,无意搅扰殿内气氛,陆天睿躬身行礼示意,只待刘昭禹颔首后,便快步退到了殿外。刘昭烨静看这一切,才忽然又想起刘昭禹本还是当年吵闹着要与人玩耍的五皇子。
可能他们未能相认太久,谁都变了。刘昭烨在注视中生出些怅然,竟不觉自己已经看了太久。
刘昭禹迟迟不敢挪眼与那目光相对,只在逃避中忽见许弋煦在殿内渐渐笑了起来。
“许尚书在笑什么?”刘昭禹问。
觉察到陆天睿出殿的举动,许弋煦对今日的局势已是了然于心,也不再有所保留,只应道:“笑陛下这五日之期,选得刚好,足够让人猝不及防,心浮气躁。”
他抬眸显出眼底戾色,笑道:“这弈棋,臣先输了一局。”
“一局算不了什么,”刘昭禹镇静地回敬那道狠厉的目光,“传令下去,把其余人均数召进殿中。”
——
被封死的门窗透了些暗光,姜瑜扶地咳声,吸进的浊水却似如何都排不尽那般,要他呛至双眼溢泪。
温开森跪坐一旁,替他揉着后背,自责道:“太尉,这吸进肺中的水掺了何物都不知,是我无能,昨日拼死也该阻下他。”
一旁的水缸尚还留着昨日的怖象,姜瑜还清晰地记得头部被人死死按在水中的窒息感,那水中的杂质和异味呛入口鼻时,他一度以为自己会溺死。
潮味又冲来,姜瑜难以缓过劲,在咳喘中应道:“……这是他对我的怨怼,你阻不了,咳——”
终是咳出了呕声,姜瑜大口喘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和他之间,早已不是立场同异之争了,我之于他,便是徐玢不散的阴魂,他心中的恨意是扭曲的……当初他要徐玢的命,只是为了投诚于颜氏,保证自己在冯氏势力遭受清剿时置身事外,可他毕生所学多是徐玢教授的,在仕途上他无法摆脱自己先生的影子……可越是这样,他便越想让徐玢看着自己青出于蓝的成就,可徐玢再没机会目睹这一切,他有些恨自己太过草率地杀了人,在不甘和遗憾中便将这些仇恨全数投到了徐玢身上,再迁怒于我。”
温开森说:“我不能理解。”
看到他脸上被拳砸出的青紫,姜瑜轻笑:“不理解才好,温次辅这些年把你保护得很好。”
姜瑜此次被折磨得不轻,说完话后再又咳起声来,缓了些许才慢慢地坐直身子,那身影背着斑驳碎光,憔悴又黯然。温开森看着他,忆起了温尧:“父亲曾为了前途光明走上仕途,可这些年他看够了尔虞我诈和昏天黑地,却还是选择继续走下去,真的值得吗?”
姜瑜转身看他:“你为了保护温府里的其他人,主动被抓到这里受苦,值得吗?”
“值得。”
“那温次辅就和你一样,只要心中有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做出再荒唐的选择都是值得的。”
门外闹声忽响,听着沉重兵甲的齐涌而入之声,姜瑜扶地起身,面向隔窗投入的那注弱光。温开森在仰视中看到那身躯抵过黑暗挺立,只听到一句:“胜局在前,我们要赢了。”
门外,陆天睿勒马冲人问道:“寻见了吗?”
禁军应道:“寻见了,看守之人少数逃脱,周都尉已带人去追了,其中好似还有您……”
禁军支吾其词,陆天睿心头猛跳,直接打断道:“往哪儿追了?”
“北城门。”
“确认太尉和温公子的安危,一切听太尉吩咐。”
“是!”
第132章 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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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应声尚在回响,陆天睿已扯动缰绳,直朝北城门奔去。如今在这阇城中与他有关又下落不明的只有张凌,他急于确认又害怕面对,每一阵的颠簸都能震得他心神恍惚。
蹄声遮了耳边的风响,当那视线能寻到城门时,门洞正被慢慢堵起,他忙往两侧看去,就见一队禁军已追上了城楼。
箭矢碰至刀身又被弹开,转眼地面已有零落的尸身,张凌抵着众人的围攻,耳侧刮过的是城外彻骨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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