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袁牧城接到了袁牧捷在柠州双腿重伤的消息,当天便到刘昀面前请旨离阇,赶往军营。刘昭禹甚至都没来得及和他说几句话,便愣愣地跟在他身后,一路跟到了城门,又踩着石阶上了高墙,匆匆地高喊着与他道了别。
那天也是他第一次这么遥望着阇城外的风景,以为将来他也能追着那个身影而去,却不知此次道别竟成了他和袁牧城走向陌路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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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监察院,类似于御史台和都察院,是一个监察机构,主要职责是纠察、弹劾百官,长官是御史。
第59章 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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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刘昭烨出事后,刘昀沉湎于丧失爱子之痛,太子之位就这么被空了整整两年,直至西境相继传来吕晟与清晖军战亡、卫旭王府覆灭、萦州被大渪侵占等噩耗,刘昀悲愤填膺,肺疾复发,终日咯血。此时太尉程源君年事也高,身子大不如前,眼看大黎的王侯将相也即将更迭换代,刘昀便将重立太子之事提上了日程。
众皇子中才干突出的也只有刘昭禹和刘昭弼两人,可刘昭禹玩性过重,刘昭弼性格又过于怯懦,实在难做定夺,刘昀和程源君为着此事闭门详谈了许久,最终决定寻这二人深谈一次,再做打算。
颜绎心打听到了此事,又担忧刘昭禹会说些不中听的话,便把他召到面前问了一次话,可刘昭禹答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不想当太子”。
听到这个回答后,颜绎心瞬时僵在了原地。她深居后宫,一辈子都越不出层层宫墙,只盼着能依傍刘昭禹过得有颜面些。她不是不在意刘昭禹的喜悲,只是被宫中现实的人情冷暖寒透了心,怕被人当作随地吐的唾沫一样踩在脚下,更怕自己处心积虑贪得的太子之位会因为刘昭禹的一句“不想”而付诸东流。
颜绎心同他细数着这些年来他们母子二人在宫中遭的冷眼,情不能已时竟在他面前落了泪。
刘昭禹有些无措,只在旁静静地听着颜绎心说话。其实她不说刘昭禹也明白,这些年来,他和颜绎心在后宫中的日子都不好过。
沉默半晌后,刘昭禹问:“若我当不成太子,母妃会如何?”
颜绎心笃定地回答他:“不为瓦全,不默而生。”
因为这句话,刘昭禹生平第一次为了太子之位做了违愿之事。他很聪明,知道刘昀和程源君想听的是什么,在谈话时把每句话都答得很漂亮。那日之后,程源君便把徐玢带到了他身侧,自此,一切都变得愈发不可挽回。
等到了册立大典当日,刘昭禹身着冕服,在徐玢的护从下立于长明殿外,向着至高位者跪拜,又在百官朝贺中接收册立,被仪仗队拥护着乘上步辇入主东宫。
这一日,他没等到袁牧城归来,也没得到兄弟真心的道贺,就连踩着阶石一步步往上走时,也觉得脚下踩着的不是坚硬的泥石,而是刘昭烨的血肉。
他双眼空乏地望着宫中的高墙,怎么也看不到被隔在外面的繁华尘世,更看不到扬尘远去的袁牧城,反而在层层禁锢中越困越深,再也无法追着袁牧城越过那道城门。
一晃,就又被困了九年。
待到再回神时,刘昭禹眼眶已经泛酸。他搓了把鼻子后,才继续说道:“我刘昭禹这辈子最在意的就是兄弟情义,结果偏偏生在最无情的帝王家,就这么亲眼看着自己的兄弟一个一个……”
刘昭禹已然放下了皇帝的身份,话里不再自称“朕”,只不过谈及往事时不由得声音哽咽,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
“我还记得我幼时不懂事,跑到茹嫔宫外,恰好就瞧见里面的人正用白布包着九弟烧焦的尸身,”说着,刘昭禹用手比了比,“这么小一团。”
刘昭禹惋惜地摇了摇头,接着说:“后来二哥替我坠江,我替了他的位置当上太子,等到的却是你进了御州营的消息,再过个几年,我穿上这身衣裳成了皇帝,便又把八弟送到柠州。如今好不容易盼他回来一次,却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坠马,就连凌永这个表弟,我也保不住。我这个皇帝,居然能把身旁的人都保护得一塌糊涂,说起来还真是个笑话。”
袁牧城转头望向他,在冕冠之下瞧见的仿佛还是当年的五皇子,自怨自艾时还像个半大的少年。于是他伸手拍了拍刘昭禹的肩以示安慰:“位高权重也未必就能事如己愿,陛下不必自责。”
刘昭禹没再说下去了,殿内又是一片让人唏嘘的沉寂。
片刻后,刘昭禹忽然垂首说了一句:“其实我知道的。”
袁牧城问:“知道什么?”
“九年前,我若不当那个太子,你便还是会待我如从前一般的,”刘昭禹转头看着袁牧城,鼻头泛着红,“对不对?”
袁牧城心头一跳,一时说不出话来。
九年前他一路快马加鞭赶至御州营,正好赶上袁牧捷从柠州被送回。
掀开军帐门帘的那一刻,他的心是沉重的,直到看见袁牧捷那双缠满纱布的双腿后,他大脑一片空白,停顿不到半刻后便犹如巨石崩裂,再缓不回神。
一连好几天,他守在军账里,每每换药时都能见到袁牧捷咬着木棍忍受疼痛、最终还是疼晕过去的模样。那段时间他满心都是惊惶,抱着被褥挪到袁牧捷的帐中日夜守着,困得耐不住时都不敢睡深。
待到袁牧捷意识稍稍清醒后,袁皓勋私下里带了两个人到军帐里看望他,袁牧城也是那时才知道,刘昭烨和姜瑜没死。
袁皓勋用了两年的时间暗地里追查刘昭烨坠江一事,从与刘昭烨同行的护从一直查到沿途接应的官员,小到马匹车辆、粮草供应全都查了,除了当日喂给马匹的粮草已经一点不剩无从查起,其余的都没查出问题。而且奇怪的是,队伍中虽有人遭马匹冲撞殒命,也有人坠江后失踪难寻,但这些人当中偏偏囊括了沿路饲马的五个牧马军。
当时刑部也查到了同样的结果,自然也就将怀疑的重点放在了粮草和那五个牧马军身上。可后来突然有人出来指证,说曾看见谷清和出入过司马监,在刘昭烨出事之后他又到户部预支了三个月的俸禄,随之便突然消失了近十日。
种种迹象都把嫌疑推到了他身上,可就在谷清和被流放至西北后,暗卫队伍解散,有一名暗卫领着数十个弟兄一路往御州行去,想寻找证据替谷清和脱罪,最终却与袁皓勋等人碰了头,交代了谷清和难言的苦衷。
谷清和出入司马监只是因为他奉了刘昀的命令,要调查刘昭烨坠江一案,而他消失的那段时间原是为了要将救下的慈姑送至芩州,领的俸禄多数也都留给了慈姑保命。
但慈姑一事涉及太皇太后,更可能牵扯到当年茹嫔和九皇子一事,所以谷清和才对颜有迁等人的构陷缄口不言。
再之后,这群暗卫投奔了刘昭烨和姜瑜,随着他们二人移居至双昙山中后,便继续寻找那五名牧马军的下落,而领头的那名暗卫,便是仲秋。
袁皓勋将此事陈述了一遍后,袁牧城大致有了猜测。谷清和一事,牵头者就是颜有迁和宋秉,而当时宋秉正任职司马监监事,又与颜氏交好,再一细想,此次出行的人本该是刘昭禹,所以设计陷害刘昭烨坠江的人,十有八’九就是颜有迁和颜绎心,而且宋秉也参与了此事。
只是他无法确定刘昭禹知不知情,但他能确信的是自己这些年对刘昭禹的了解。
刘昭禹最重视兄弟情,纵使自己在宫里受不到重视,也会记得要关照其他皇子,他对太子之位没有半点觊觎之心,更不会为了这个去伤害刘昭烨。
可就在袁牧城凿凿有据地说服自己时,偏偏阇城传来了刘昭禹被册立为太子的消息,他对刘昭禹抱有的信任霎时间变得不堪一击。
若说袁牧捷的事是炸碎袁牧城的引线,刘昭禹便是点燃这根引线的火星。
当晚,袁牧城开了两坛铁衣酒,把自己喝得不省人事,等到他酒醒后就被袁皓勋罚着跪在他的军帐外。来往的暄和军不免在营中传了几句闲话,说世子尚有重伤在身难以痊愈,这靖平王府的二公子竟还有心思饮酒贪乐。
后来袁牧晴替他求了情,袁皓勋也软了心,便想免了他的罚,可袁牧城就如同变了一个人,跪到黑天摸地时才说了一句话,就是他要参军。
因为袁牧城知道,他再也没有要回阇城的理由了。
可如今他见到了刘昭禹,还是想相信那个人卸去冕冠后依旧是那个重情重义的五皇子。只不过这九年来他心中存的芥蒂已经扎得太深了,就算拔出来,留的痕也永远褪不完全了。
对于刘昭禹的这句话,袁牧城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只好苦笑道:“都是些陈年旧事,还是不提了吧。”
“骁安,我不想食言,只是当年我身不由己……”刘昭禹将手搭在他肩头,声音颤抖,说着说着一双眼含起了泪,他觉得委屈,又觉得无奈,可有些话无法说出口。
视线被泪水蒙住,他怎么也瞧不清袁牧城的模样,竟将脸埋在手臂上就这么哭了起来:“你要相信……当年我也是身不由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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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牧城从宫里出来时,已是正午时分,他到街头的小摊匆匆扒了几口小菜后,便直接去了都督府。
进门后,袁牧城便开始摆起了那副不正经的做派:“大将军,你这都督府瞧着冷窗冻壁的,赶上暑气盛时,定然是个乘凉的好地方。”
“有你天天来说亲道热,还能凉到哪儿去,”陆天睿往他身后瞅了一眼,问,“今日何啸没与你一起?”
袁牧城冲他笑了笑,道:“近期御州营那边有些情况,还得托他处理处理。”
陆天睿听了,有些担忧:“什么情况,不要紧吧?”
袁牧城走到矮桌边,盘着腿便坐下了:“沙蛇势力马上要浮出水面,恐大渪和西境会生变。战事随时可能爆发,但暄和军兵力有限,所以我们要趁早同老爷子商量好兵力分配还有物资筹备这些事宜,也好防患于未然。”
陆天睿小叹了口气:“也是,等到审查一事落定了,沙蛇也必然藏不住了,到时同沙蛇一起勾结的叛党自然是要想办法投靠自己的盟友,一场大战是难免了。”
“先不说这个,”袁牧城说,“国子监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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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提到了一两下的人物
刘昀:先帝。
程源君:当年的太尉,姜瑜和徐玢的先生。
第60章 伤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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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天睿转至袁牧城对面坐下后,说:“方才我去了一趟刑部,看了仵作呈来的卷宗,上头说这人已经死了近一个月了,可国子监每隔几日便会有人清理水井里掉落的杂草枯枝,井水发臭时距离上回清理也才过了两日不到,所以崔承是死后才被人投入井中的,只是这尸身已经腐烂得很厉害了,要查出死因还需再费些时。”
“那国子监里头怎么样了,”袁牧城问,“大将军打算把那些监生关到什么时候?”
陆天睿说:“里头关着的可不止监生,就连司业、监丞和不少学正都关在里头呢,文教不可废,自然是不能把人关太久。”
袁牧城单肘靠放在桌沿上,若有所思道:“不会关太久的。”
“怎么说?”陆天睿问。
袁牧城轻笑一声,转而拿了案上的卷宗,边翻看边说道:“既然崔承已经死了这么久,为何那人又要突然把他的尸身抛在每隔几日便会有人清理的水井里呢,他这么做,不就是想让崔承的尸身快点被发现吗,如果抛尸的人还在国子监里,那他抛尸完后还留在国子监里坐以待毙干什么?”
陆天睿想了想,答道:“要么是他无路可去,要么是他有十足的把握保证自己能置身事外,要么就是他另有所图。”
“我更倾向于最后一种说法,”袁牧城说,“所以等他做完自己想要做的事,自然也就不会希望继续被关在里面了,不过至于他想闹出什么事,我可就猜不准了。”
“这事不好说,不过我确实觉得国子监里头关着的人有问题,”陆天睿神色肃然,“有个喝了井水的那个监生,你还记得吧?”
“有点印象,”袁牧城停了手中的动作,问,“那人叫胡晌?”
陆天睿点了头:“他今早便在国子监里嚷嚷着昨晚见鬼了,人瞧着约莫是快疯癫了,所以午时我让太医院的人去了一趟,眼下那人用了药已经睡下了,可随他一同闹起来的其余几个监生却不停不休,声称禁军将他们和凶手关在一起,是在折辱他们的名誉。”
且先不论胡晌是真疯还是假疯,但文人也应当深谙三人成虎的道理,选在此时骚动不安,难免造就一群乌合之众。
说着,陆天睿又叹道:“其实抛尸的时间基本可以确定为是井水发臭的前两日内,此事若闹不起来,本来只要问清每个人那两日的行踪,只要没有嫌疑便能把人放出来,可那几个监生偏要闹得人人自危,这倒是挺符合凶手抛尸后又想引人注目的作风。所以我打算再等一日,看看他们明天会有什么动静。”
“那明日大将军记得捎上我。”
袁牧城侧坐在桌沿旁,转头对着陆天睿说话时,目光总是会无意扫到屋内挂着的那张弓。
他依稀记得,上回他细观过那弓,弓臂虽坚实但弹力不足,弓弦的韧性又有些过度,算不上好货色。所以他想不通,陆天睿为何会在这里放这样一把弓。
于是他便问道:“我瞧这弓摆这儿许久了,有什么讲究吗?”
陆天睿笑道:“没什么讲究,这弓原先是放在我府里的,但平日里我事务忙,没空擦拭,便干脆带到这里来了,这样我有空闲时便能取下来擦擦。”
“听着这弓还是个宝贝,”袁牧城冲他抬了抬下巴,“不交代交代?”
“你这小子够爱凑热闹的啊,不过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都是家里头那点旧事,”说着,陆天睿站起身,把弓取了下来,握在手里,“这弓是我姨母自个儿摸索着做出来,送给我表弟的。”
袁牧城问:“怎么不曾听陆大哥你提过这个表弟?”
“我们失散近十七年了。头一回见他我也才十五,说起来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离我们俩认识还远着呢。”
陆天睿抱着那弓,坐下后接着说:“我那表弟当时才七岁,是姨母从风月楼里赎回来的。我姨母从小便觉得女子也该有不被锁在闺阁中的自由,于是就学着自己经商,开了家布庄。祖父祖母开明,也便由她去做。因着风月楼的女子常到她那布庄里选衣裳,她便与其中几位姑娘熟络了,后来从那几个姑娘嘴里听到楼里有个打杂的小子,常被客人欺负,她便直接把那孩子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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