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风月楼是个风流地,我姨母还未出阁,身旁又带着个从那里赎回来的孩子,难免遭人说闲话。祖父祖母虽没阻拦姨母,但也不同意让他入族谱,所以我父亲便让我表弟随着他姓,还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陆修。”陆天睿垂眼看着那把弓叹惋着。
可每当他再忆起那些过往时,脑海中的画面都已零散得只剩下个大致的印象了,唯有这把弓还完好地存留着。
静默了片刻后,陆天睿接着说:“陆修常跟在我身侧,我瞧他对骑射挺有兴趣,便教他拉弓射箭,只可惜有一回他射箭时不小心弄伤了我姨母,便再也不敢碰这些东西了。后来姨母瞧他愧疚,便自己偷偷做了这把弓,想送给他。”
“那这弓为何没送成?”袁牧城问。
“陆修先前在风月楼中,因为不堪客人的欺负顶了几嘴,还咬伤了一个客人的手。后来那些客人听闻他被我姨母赎走了,便寻到了布庄讨要赔偿,我姨母没应,他们便把那布庄砸了。陆修应当是觉得自己拖累了我姨母,便一声不吭地走了,走时只从厨房顺走了两个馒头。姨母寻了他十余年,临终前也没能如愿寻见他,这张弓便由我来保管了。”
陆天睿细细地摩挲着弓臂,从中觉出不少遗憾来,不禁真情实感了些。
袁牧城和陆天睿相识了十余年,还是第一次见他伤怀,又想着今日他已经随着两个人感受了太多往昔岁月,实在不想煽情,但好似在这阇城里,他走到哪儿都能忆起这些容易让人感伤的事,除了江宅。
就这么想着,他突然记起了一个人,于是对着陆天睿说道:“他若没有更名换姓的话,或许我知道谁可以帮忙寻一寻他。”
陆天睿当即抬了头:“当真?!”
袁牧城笑了笑:“寻不寻得见尚未可知,只能说试试看,不敢打包票。”
“足够了。”
——
今日天气正好,厚云遮了烈日,外头时不时便起几阵清风,舒适惬意。
江时卿自书房取了两本书,便坐在亭子里,借着天光沉着心翻阅了起来。
只是絮果一早便耷着脑袋,既不去寻季冬林颂,也没跟着钟鼎山练武,就赖在江时卿身边,此时他也坐在亭里,却不见平日里的欢脱。
江时卿翻着书本,余光瞟见絮果将下巴搭在桌面上,正无聊地玩着手指,便随口问道:“今日怎么不开心了?”
絮果叹了一声,歪头贴着桌面答道:“昨夜我同林颂谈天时,讲到了自己的身世,结果他被吓着了,今日同我打招呼时他都心不在焉的,半天都见不到他的人影。”
说着,他突然坐直了身,垂了脑袋小声道:“主子,他会不会觉得我是克死人的命,才这么躲着我的……”
“没有这种说法。”江时卿说。
絮果问:“那他为什么会怕我呢?”
闻言,江时卿突然记起絮果的出身,眸色忽地一沉,随即唤道:“絮果。”
絮果抬了脑袋,懵懵的:“嗯?”
江时卿问:“我是不是在芩州把你带回来的?”
“是啊,”絮果说,“林颂也是芩州人呢,也怪我,昨夜听见他说自己爹娘也是被山贼害死时,就不该急着同他说我的事,许是那些话又勾起他的伤心事了,所以他今日便不想理我了。”
江时卿独自思忖着,隐约觉得这个巧合有端倪。絮果生于穷苦人家,住于山野中,遇到山贼不足为奇,可林颂识诗书又碰过字墨,应当出身于福书村,若非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应当不会招惹上山贼,况且,害死他爹娘的是山贼,他又为何要躲着絮果?
见江时卿出神,絮果又继续垂头抠起了手指,就连平常耍拳脚的气势都没了。
江时卿回神后,见他正犯着愁,便伸手至袖中摸索着。
“想吃糖吗?”江时卿忽然说了一句。
絮果再抬头时,便见江时卿两手掩于袖下,而后背着手拨弄了好一会儿,才把两只握拳的手伸至他面前,说:“哪只手,猜猜。”
絮果新奇道:“左手!”
江时卿浅浅一笑,将左手手掌摊开,露出一块用纸包好的糖。
絮果拾起糖果,阴云瞬时散开:“主子可不能小瞧我,我可聪明了!”
江时卿随之摊开右掌,将掌心里的另一颗糖轻放到絮果手中,轻笑着说道:“我们絮果太聪明了,附赠一颗。”
絮果看着手里的两颗糖果,怔愣了半晌,因为从前江时卿不会这么逗他。他一时欣喜,可只要想到江时卿正在推近的死期,又觉得这种欣喜让人难过。
江时卿见他低头看着糖果,许久不说话,便问道:“怎么了?”
絮果抬了头,笑眼里沾了点水花:“我发觉主子同以往不一样了,虽然从前的主子也很好,但我更喜欢现在的主子,所以……”
说着,絮果突然攥着糖果抬袖挡住了眼睛,他忍着泪不想失控,可又觉得自己不争气,从小就爱哭,爹娘和大哥死了会哭,江时卿毒发时会哭,害怕他自己又被抛下时还要哭,他越想越气,气得还想哭,便挡着脸死死地咬着嘴唇不发声。
许久之后,絮果忍泪喘着气,依旧没敢再看一眼江时卿,只垂首低语道:“所以我不想主子走。”
第61章 家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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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易沁尘坐在院里吹风,林颂寻到人后掸了掸满身尘灰,又特意去洗净了双手,才自远处走到他身侧。
“沁尘哥,”林颂将抱着的钱袋塞进他怀里,“这是我攒的一些零钱,在芩州时你照顾了我和南行哥多日,这钱就当作我的心意,也算是我替南行哥还的一些人情,你莫要推还于我。”
说完,林颂便依着前几日钟鼎山教的手法,替易沁尘按揉起了双眼。
易沁尘懵了神,只得隔着钱袋摸了摸里面的铜板和碎银,却也隐约感受到了那人的右手在颤抖。
“林颂。”易沁尘唤道。
突然被叫了名字,林颂慌忙停了手,问:“怎么了沁尘哥,是我按得太重了吗?”
易沁尘问:“你右手是怎么伤的?”
闻言,林颂急忙撤回了手,却不小心碰到了肿起的右腕,一时疼得吸了口凉气。
易沁尘微微侧首,蹙眉道:“你同我说实话,钱是哪儿来的?”
林颂缓了缓痛意,忙转到他面前,诚恳地说:“这是今日我去码头帮人搬东西挣的,绝对干净,手也没伤得太重,就是搬东西时崴到了而已。”
易沁尘叹了声气,才道:“你坐着。”
言罢,易沁尘伸手扶着桌沿,拿起顾南行前两日给他做的盲杖,点着地走了。待他再回来时,林颂见他一手抱着个水盆,这才知道易沁尘方才是到井边打水去了。
易沁尘拧了拧浸过井水的湿布,寻见林颂右手的手指后便谨慎地探上他的手背,用湿布将他腕部轻轻包起。
“还好井水清凉,先敷着消消肿,这两日你别再动着这伤了。”
林颂蓦地觉得双耳发热,便低声道:“沁尘哥,你别待我这么好。”
易沁尘收起被井水浸得发凉的手指,说:“我没怪过你,下次不必这样了。”
听这话里的意思,好似是易沁尘已经知道林颂便是偷过他钱袋的那人了,可林颂仔细回想着平日的细节,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是什么时候露的破绽。
就这么想着,林颂瞬时僵了脊背,支吾道:“沁尘哥,你……都知道了?”
可易沁尘并没有正面回应他,只是说:“这儿也算个好去处,往后你留在南行身边,跟着他习习武也好。”
“可我……”林颂无措又慌张,手上的动作便大了些,一时竟无意将桌面上的水盆和钱袋一同往地面扫去。
须臾之间,易沁尘抬脚踢起盲杖,伸手轻松一接,而后握着盲杖把即将落地的钱袋一把捞回,另一手则早已将水盆稳稳接住,竟是连一滴水都没洒。
见状,林颂惊异万分,反应过来后不由得伸手在易沁尘失神的双眼前晃了晃。
“不用试了,我看不见,”易沁尘淡然道,“这伤得过一阵再热敷,明日我去寻林梦先生讨些活血化瘀的膏药,今夜你早些休息吧。”
话落,就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易沁尘转身缓步挪回了房中,只剩林颂还呆坐在原地,久久凝着神。
不远处,顾南行望着易沁尘的背影,神色渐渐沉郁,就连方才袁牧城有求于他时送的钱袋也好似忽然被加了重量,怎么也晃不动了。
——
皎月夹在枝头,时不时路过几缕细风搔动着枝条,却也震不落挂在叶片上的月色。江时卿看了几眼窗外夜色,吹灭烛火,裹着薄被躺下了。
可方才阖眸静息了不到一刻,他便听见门外传来几声轻响,蒙在被里的双手也默默地开始蓄力。
他静听着脚步声靠近床沿,就在那人即将触到被面的那一刻,他自被褥下挥掌而出,一把擒住了那人的手臂,却被那人瞬时反扣住手腕,往枕边压去。
“是我。”袁牧城压在他上方,俯身说道。
江时卿这才卸了力,道:“将军倒是不见外,昨夜还只是替人试试药温的关系,今夜就能钻人房里了。”
袁牧城没应他,替代话语的是一阵异常的沉默。他一动不动地握着江时卿的双腕,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他。
江时卿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直接挣了双腕背过身躺着,说道:“有话就快些说,我要睡了。”
静默许久之后,他听见身后传来些声响,再回身看时,袁牧城已经掀起被子,挤到了他身侧。
袁牧城一语不发,躺下后将手臂环上江时卿的后背,便把人揽到面前抱着,低声道:“让我抱一会儿。”
听他语气低沉,江时卿感觉到他情绪的异样,便也没反抗,就任他抱着,片刻后才问道:“御州营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袁牧城说。
“靖平王府?”
袁牧城一动不动:“也没有。”
江时卿微微动了动身,抬眼去看他的神情,问道:“那你怎么了?”
袁牧城垂眸望着他,轻声道:“睡不着,就想来看看你,顺便托顾南行帮我寻个人。”
“寻谁?”江时卿问。
袁牧城替他拢了些落向前额的碎发,说道:“陆修,陆大哥失散的表弟。”
江时卿“嗯”了一声,低着眸不再看他了。
“淮川。”
袁牧城的声音贴得很近,混着静夜里有些局促的心跳声,让人觉得像梦境般不真切。
江时卿恍惚了一会儿才答道:“在听。”
“我还想再多抱一会儿,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吗?”袁牧城问。
“还好,”江时卿说,“不讨厌。”
闻言,袁牧城将手臂环得更紧,两人间本还空着的一点距离全都被挤得一干二净。
江时卿的脸此时就靠在袁牧城的颈部,整个人被他的气息包裹得无处遁形,竟还因此生出了几分困意。迷迷糊糊中,窗外的杂声都被他摒在了双耳外,但袁牧城的声音却格外清晰。
“既然不讨厌,就不要推开我了。”
袁牧城贴着他的额头,落了个吻,便极其轻柔地去抚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我这儿有个家犬变成将军的故事,你想听吗?”袁牧城问。
江时卿眯着眼睛,有些犯困,声音也发着懒:“嗯……如果那只狗叫袁牧城,说不定我还有点兴趣。”
袁牧城低笑一声,便兀自讲了起来:“这只狗还真叫袁牧城,他从小住在一个叫阇城的地方,家中和睦兄友弟恭,所以过得潇洒自在,既敢与太子为友,又敢与宫中的五皇子称兄道弟,不过后来他的母亲被五皇子的祖母害死了,太子也失踪了,他开始害怕留在这个地方,所以就和五皇子约定着将来要一起浪迹江湖,远离朝堂。可袁牧城捧着肉骨头消沉地啃了两年,等到的却是大哥双腿重伤和五皇子成为太子的消息。”
江时卿听得有些清醒了,便问:“后来呢?”
“后来他决心参军,学着直立行走,也不再啃肉骨头了。可军营里的人都瞧不起他,说他是耽于作乐的混蛋,没有一点家国担当,还把军营和军队全都扔给他父亲和大哥,自己留在阇城享乐,等到他大哥受伤后才来装模作样。袁牧城很自责,心甘情愿地挨着这些骂,却又不愿意低头谄媚服软,只能每日付出比旁人多几倍的努力,想在战场上替大哥领个战功回来讨他的欢心。”
袁牧城说得云淡风轻,可他在军营里受到的排挤远远不止这些,从被人怠慢的吃穿住行,到逊色的铁甲兵器,仿佛都在说明他就是个遭人冷眼的存在。那些人总觉得他是为了争夺世子之位才来军营里坐享其成,所以刻意在为袁牧捷出着“恶气”。而袁皓勋也从来都不管,只让他自己受着这些苦。
袁牧城没有借着父兄的名义在营里出风头,他起初也只是个没混出头的小兵,经了三年的时间当上了个骑督,可旁人总觉得他之所以能一路攀高,只因为他是靖平王府的二公子。当时在军营里能好好和他说话的,除了他父兄和大姐外,甚至只有何啸一人。
后来他凭着自己那点浪荡劲儿同人喝酒划拳,才终于混进了人堆里,但谁也不知,那些人背地里会说些什么不耐听的话。
但这些苦,袁牧城都不打算向江时卿倾诉。
听到这儿,江时卿记起了那人背上的伤,便问道:“他背上的伤,也是那时候留下的吗?”
袁牧城说:“这是他为了把大哥带回军营时,被敌军砍的,也是因为这道伤口,军营里的人对他放下了偏见,也终于能慢慢承认他了。只可惜,当一切都好像可以好起来的时候,营中的军医却说,他大哥的双腿再也治不好了,可他大哥从小的抱负就是征战沙场,长大后又立过赫赫战功,在军营中也颇有威望,所以袁牧城不敢和他大哥坦白这件事,便想一直瞒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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