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弋煦微蹙起眉,像是当真在思考一般,低头沉默了片刻,才忽然哦了一声:“我猜猜,是因为程源君吧。”
许弋煦抬眸看着徐玢,阴邪笑意自眼底露出,与那张斯文的面容格外不符。
“先生的往事不难打听,您远在西北的那五年,恨透了程源君吧,”许弋煦说,“刘昭禹成为太子之时,他引荐你当了太子太师,自那时起,你便心想着要报复他了,对不对?”
“嗯……”他又自问自答地摇了摇头,“不对,是在刘昭烨坠江后,他有心偏向刘昭禹之时,你便计划着要毁掉他心中的帝王了。”
徐玢嘴唇已渐渐泛白,正难以自抑地颤动着,那些压不下的心虚和怒意也跟着全然暴露在了许弋煦的眼前。
许弋煦用余光瞥了他两眼,笑道:“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怎么还这般意气用事呢。如今可好,亲手送走了自己的师兄姜瑜,先生心中可还过意的去?”
一听姜瑜,徐玢被诛了心,脑中顿然掀起一阵鸣响,要将人都推翻去,就连双腿也跟着发了软,身体便随之晃了几下。
盛怒一点点聚起,积在胸口压得他难以喘息,徐玢猛地抬眼怒视面前那人,跨步直冲上前,与此同时,一柄匕首于袖下惊现,二话不说便对着那人的脖颈劈了过去。
利刃划破皮肉落了红,随之被陆修一脚踢至地面。
徐玢的双手被牢牢钳住,反扣在了身后,挣扎中他抬首望去,却见张凌抬手拦在许弋煦身前,掌心已被割开一道血口。
许弋煦走到一旁,用脚踢了踢那匕首,悠然地说了一声:“哟,还藏了匕首。”
徐玢愣了神,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狼狈地跪在地面,一双眼死死盯着许弋煦。
“许正言,我真要杀了你!你刻意引我去寻与川,自己在阇城里兴风作浪,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许弋煦委屈地再次蹙起眉,道:“这怎么能全怪我呢,先生自己无法正视对姜瑜的嫉妒之心,又忧刘昭烨还苟活世上,会与他重返阇城坏了您的好事,因而才要下的狠手,难不成送进姜瑜口中的毒酒,是我递的?”
姜瑜是徐玢心上最不可提起的伤痛,如今那伤口却被许弋煦反反复复地剜了又剜,鲜血淋漓,痛不堪忍。
徐玢被按着脑袋直视自己的伤痛,怒极反笑,转头便斥着张凌:“张凌!这些话都是你和他说的是不是?!枉我对你十年恩养,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恩将仇报背叛我?!”
可张凌却一脸无谓,只专注着擦抹手中的血迹,没有应话的打算。
倒是在他身侧的许弋煦接了这话:“您要知道,他们首先是人,其次才是您养的杀手,我能把他们当人看,你能吗?”
徐玢狞笑道:“错算了,那些死士养在你名下,一个个当真忘本了,都分不清真正养他们的主子究竟是哪一个了!”
许弋煦挺直了腰板,俯视着他,说:“怪谁呢,谁让先生您非要担忧个万一,为了自保,要把死士都养在我名下,您该想到的,不敢承担风险,就没资格享受福报。”
说着,他悠悠地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哦对了,说来也巧,我和陆修早在九年前便相识了,他之所以会听从我的命令,纯粹是因为我和他之间的旧交情,和您贪生怕死所弄的这出阴差阳错没有一点关系,不过这还得多亏卫柠之战先后毁了柠州和萦州,才给了我和他同命相怜的机会,要这么讲因果报应的话,今日的这一切,都是您自个儿讨的。”
徐玢不闪不避地抬眼与他对视着,却因这番话记起了许弋煦的身世。
萦州遭大渪军队屠城之时,许弋煦年仅十三岁,直到后来做了他府上的家仆,也没见他那身形养出点什么肉,这样一副瘦骨伶仃的身子,要说能够在那场血洗中自保,实在让人生疑。
徐玢越想越觉得不可信,摇头叹道:“我怎么会没想到,一个遭遇屠城、父母双亡的半大少年,如何能够从大渪人的刀下求生,身上分文不剩又怎么还有余力一路从萦州逃至阇城,你到底是谁?”
风吹过衣袍,许弋煦掩在袖下的手抽动了一下,他难得地沉默了,就僵着一张笑脸站立不动。
“这些都是真的,”许弋煦笑容渐冷,语气也变了样,“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
不知在想什么,他又忽然嗤笑一声,轻轻抖了抖衣袖,慢悠悠地走了两步。
“也不过就是和死人多待几天的事,那两个名为我父母的人,平日把我抽得皮开肉绽时还生龙活虎的,埋在死尸堆里就是两具烂臭的尸身,我瞧着他们那模样解气,但又饿得四肢乏力。四下寻不到一点食物的时候,您猜,我是靠吃什么饱腹的。”
第95章 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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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玢双目撑大,与许弋煦视线对碰的那一刻,他仿佛从中感受到了透骨的凉意,再一低头,目光不小心掠过了地面沾血的匕首,鼻腔中就好似灌入浓重的血腥。
血红自脑中闪过,臆想出的咀嚼声在耳边难以停歇,携同着记忆中许弋煦每回端着食物出现在他面前的场景,就这么搅弄着他的胃,要把里面的酸水都掏出来。
徐玢没忍住,扑向地面干呕了几声,便听许弋煦笑道:“恶心啊?”
待他再次干呕时,陆修松了手,他便直趴在地面努力地缓着神。溢了泪的双眼缓缓抬起,他便见许弋煦停步在他面前,蹲下了身。
“我也觉得挺恶心的。”许弋煦说。
徐玢使力将他往地面一推,骂道:“许正言,你真不是人!”
许弋煦后倒着摔坐在地,神色没有一点变化,他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只是拉扯着衣摆抖了抖上头沾的泥灰,才笑出了声。
“我不是人,”许弋煦冷笑着,“说的真对。”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徐玢,突然抬脚踩上那人拖在地面上的衣袍,将靴底的泥沙往上蹭了又蹭,神色跟着一点点染上了偏执和疯狂。
“巧了,生在他们膝下,我过的还就是非人的日子,你一个自小便锦衣玉食的富家子,懂什么人间地狱?!”
他俯下身子,狠声道:“你父亲在外吃了瘪,回家后便会用棍棒抽着你泄愤吗,你会因为多吃了一口饭,就被自己的生母掐着脖子往喉咙眼里抠吗,你能受得了自己爹娘天天吵嚷着没钱吃饭看病,想转手把你卖了换钱,但价钱谈不拢就迁怒于你,诅咒你去死吗?!”
他看着徐玢低头不敢直视自己的模样,不由得哼笑了几声,随即便直起身闭眼喘息了几下,很快就恢复了原先那副冷静的姿态。
“冷暖自知,向来如此,”他凝视着某处,露出了平日里的笑脸,“你还真别不信,这世上好人家的父母多得是,但不把自己孩子当人看的畜生也不少。”
说着他又回头看向了仍旧跪在地面的徐玢,放柔了声音:“所以我要感谢先生,让他们死在了大渪人的刀下,如今我也还念着先生的教养之恩,本想给彼此留些体面的。”
愣是听不见徐玢的回答,他眯起眼,虚情假意道:“不知先生可还惦记您的学生余敬?”
徐玢霍然抬了头:“你把他怎么了?”
“他就在不远处,”许弋煦往某处扬了扬下巴,“往后看,西北侧有一处乱葬岗,他在那死人堆里头,应当烂得差不多了。”
徐玢大骂:“你这畜生!”
许弋煦欠身笑道:“言重了。”
随后他转头冲张凌示意,一个酒壶很快便被呈到了徐玢眼前。
许弋煦淡漠地说道:“毒酒和坠崖,您自己选一种吧。”
徐玢自嘲了几声,推开眼前的毒酒,撑着地面站起了身。他遥望着天地,闭眼时脑中浮现的都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我徐伯瑾这一生,”他笑着摇了摇头,“烂透了。”
他挥袍行至崖边,转头望了许弋煦一眼。
“许正言,你耐心等着,我给你备的礼远在将来,咱们泉下相见。”
许弋煦本还扬着笑意的脸抽搐了一下,可未待多问一句,徐玢扬声大笑,向着那崖底一跃而下。
耳边风声倏然,在那一瞬,他万分惧怕死亡却也无路可退,只差一句未开口的话,此生都再无法传达——
与川,果真是后会无期了。
许弋煦立于原地怔然了半晌,揪着徐玢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来回斟酌,只觉得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他踩着崖边往下望了一眼,对着张凌说道:“确认一下,死透了没。”
张凌应了一声,一锭银子下一秒便被人掷进了怀中。
“买些伤药,余下的钱自己揣着。”许弋煦说着,便自行上马跑远了。
——
天色已晚,张凌自崖底悠然地往回走,林间月色斑驳,仅几点碎光照着路,他懒得点火,时不时闭眼凭着感觉走几步,却撞上了早便在路边等着他的陆修。
张凌拍了拍胸前落的灰,笑嘻嘻地迎了上去:“修哥,事儿办完了。”
陆修只冷冷地说了一声:“手。”
张凌嘁了一声:“小伤。”
陆修却不和他多话,点了火折子塞进他手中后,便拉着被徐玢划伤的那只手掌,低头上起了药。
对于他和张凌来说,受这点皮肉伤都是寻常得再不能寻常的事,因而没多久他就处理好了伤口,接着便用牙扯出纱布一圈一圈往上缠。
“扎漂亮点儿。”张凌笑着,就算没什么坏心思,那双凤眼瞧着也隐约带了些邪。
陆修抬眸没带好意地看了他一眼,随意地扎了个结,将那手往旁一推,便接过火折子转身走了。
张凌小跑着跟上去,将许弋煦给他的银子递到陆修眼前晃了晃:“喏。”
陆修推开了那只手,自顾自往前走着。
“主子给你买药的,自己收着。”
张凌不管不顾地将那银子往他怀中一揣,说:“就叫你一声哥了,事是为着你才做的,话也是为了你才听的,别的个什么主子,我也不会再认,再说了,我给你的钱还少吗,哪回他赏来的东西我没给你。”
“嘴贫。”陆修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看也没看张凌一眼。
“诶。”张凌受了冷脸,就在身后叫着他,可怎么也不见那人回一次头,便径直追上前去,撑着他的肩头,一下跳到了他的背上。
陆修背上一沉,无端便背了个人,只好停了步。
“滚下来。”陆修说。
张凌收紧了腿,又往上挪了几下。
“我不管,伤疼,背我。”
陆修冷哼了一声:“自找的。”
张凌偏过头看着他,打趣道:“修哥还生气了?”
陆修冷声道:“你自己想想,能躲能踢能拦,徒手接算个什么?”
张凌笑道:“我乐意呗,不受个伤你会这么好心来接我?”
陆修这才软了心,伸手托起了夹在他腰间的那双腿,抬步往前走去。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呢?看你寻谁耍赖。”陆修说。
“死”这个字对于死士而言,最无足轻重,更何况他们早已是出卖了性命的亡命徒,因此张凌对这个字并不怎么敏感,但也仅限于与陆修相遇之前。
如今听着这话,张凌总觉得不舒服,但也还是像往常那般没心没肺地晃着双腿,道:“死就死了呗,你还想我怎么着?”
陆修露了个笑,轻声道:“没良心。”
张凌寻见了那人的笑容,便伸手挑起面前束着的那簇高马尾,依着那发丝打起了圈。
陆修任他玩着也没说话,就这么静了片刻后,他忽然说了一声:“主子住所后墙的老柳树底下。”
张凌这才体会到了一些“遗言”的意味,当即僵了动作,骂道:“你他娘的是要死了吗,交代后事啊。”
陆修笑了一声:“记住就是了。”
张凌听着那语气又觉得好似玩笑,便松了气,夹着双腿蹬了蹬:“走快点儿。”
陆修突然停下了脚步,故意露出些愠色:“我把你扔了信不信?”
张凌不以为意,靠上前便将缠着纱布的那只手伸至陆修眼底,翻了两下。
“下回多扎个结,漂亮。”
陆修笑出了声,将背上的人颠了颠,带他钻进了碎星下的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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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袁小江两只崽崽没露面,就更两章啦
第96章 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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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玢的尸体于三日后被人寻见,死因初定为潜逃时车马坠崖,同日,许弋煦晋户部尚书,内阁协同六部于迎晨殿上议事多日,商讨官吏选任之事。
另一头,出征的日子已定,袁牧城一连几日都忙于查点行军物资,不若便是在兵部或都督府中与何啸等人分析西境地势及生州营和大渪的军情。
江时卿顶多就是在夜里才能与他安稳地待一会儿,可袁牧城一贴见他的身子,便是报复性地要他,近期更是不管江时卿喊热,只顾着闷头黏人。
狗似的。江时卿这么说他。
“那你是什么?”袁牧城边说边压着他的背,一双手已经把该摸的地方都揉了个遍。
江时卿半脸抵着枕头,稍稍后仰起头喘出了气:“你说呢?”
袁牧城俯下脸往他肩头处咬了个红印,慢慢贴近他颈边吐着热气:“虽然闻着香,但还是得尝了才知道。”
扑食的身躯就这么撞了过来,江时卿真觉得袁牧城不仅不知足,还喂不饱,养得久了那胃口便更是不知收敛。
情浓时江时卿忍不住去扯他颈间的狼牙,可怎么都管束不住那人红了眼之后的凶狠。
最终狼牙会沾满热汗,在江时卿的掌心落下痕,本来扯着吊坠的那双手也还是会顺着袁牧城的脖颈,渐渐攀向宽肩,在他背上留下几道浅红的抓痕。
背上那印痕被汗一浸便生起隐隐的火辣感,袁牧城却觉得痛快,转而就要在被褥间寻见江时卿松开后发颤的手,贪得无厌地向他再多讨要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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