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令发下,两方坚盾撤开,骑兵冲锋交战,雷霆般的蹄声混着厮杀出的血色向四方扬起。
马蹄不停片刻,袁牧城转腕绕紧缰绳,拔刀自护臂上磨过,两腿紧夹马腹直冲冯翰而去。
刀锋遽然扫向脖颈,冯翰侧身躲过,竟被悍然刀风惊得愣了下神,嗓子不自觉地生出刺痛的干燥感。不及多想,又一刀直斩马头,冯翰紧扯缰绳,将马一转,抬刀背在身后接下那刀的力道,竟连胸口都被震得发麻。
面对袁牧城的强攻,几招下来,冯翰渐露败像,同时,杀到前方的大黎骑兵很快便探清了深浅,直冲往军阵后方将仅一万余人列出的阵型打散。
冯翰看准时机,侧首向杨万升示意,随即下令道:“撤军!”
见杨万升领兵后撤,袁牧城喊道:“何啸,追!”
何啸得令带人紧追其后,然而此时战场厮杀不止,袁牧城明显占于上风,可冯翰却放弃撤退,依旧在同他对战。
袁牧城本想让何啸假意跟随杨万升陷入埋伏,好让维明军降低防备后,被大黎后方的两万大军反将一军,可在此地拎刀砍杀多时后他才觉出异常。
纵使冯翰要设下伏击,可一开始留在此处当做诱饵的维明军实在是太少了。况且,冯翰既然想杀他,为何还要费力引他在此处留下来,除非冯翰只想拖住他,可是为什么要拖住他……
袁牧城思绪混乱,只觉得胸口发闷,他没法沉下心思考,烈日在烤,炎风在吹,混沌与清明轮番纠缠,最终败给了御州二字,此刻他满心念的都是北境,是袁牧晴。
在御州死去的是他的大姐,他怎么能不去想!
热汗自下颌骨滚落,袁牧城挥刀劈砍,每落下一斩,脑中便是一声袁牧晴的叫唤。
阿城。
阿城。
别再叫了!
那阵未能爆发出的痛楚后劲巨大,要将他的冷静彻底掀翻了。
刀柄紧扣在虎口处,将肌肤顶得发红发烫,袁牧城不知痛地将手攥得更紧,眸中已杀出了赤色。
“大渪敌军杀来了!”
只听身后一句大喊,马蹄声铺天盖地而来,袁牧城循声望去,见领头那人个头极高,坐于马身之上仍高壮得惹眼,一双眼却只贪鸷地紧锁在他身上。
赖昌回身一望,骂道:“他娘的,是饶舜和的龟儿子饶琨!”
那方来势汹汹,不待多想,袁牧城下令撤兵,饶琨却赶马飞速迎上前,冲着袁牧城当头砍下一刀。那一重击被稳稳接住,饶琨却不感意外,随即调马绕回袁牧城身侧。
袁牧城转身迎战,可那人在与他靠近之时却忽地将刀一收,自腰间甩出九节鞭直往他眼前打去。刀身远不及鞭长,袁牧城抬刀挡时被勾打了一击,隔着兵甲都能觉出痛意。
谁料饶琨出鞭的用意正是要缠住他手中的利刀,只待他抬刀挡的那一刻,饶琨便甩鞭紧捆住刀身及袁牧城的腕部,转而发力一扯,拉着袁牧城就打马往另一侧跑去。
腕部被锁,刀更不可脱手,饶琨此举就是要袁牧城无可奈何地被他带往某处,袁牧城这才顿悟,今日冯翰的用意只有一个。
他只想让袁牧城死!
——
何啸才策马踏入埋伏圈,道旁箭矢齐发,穿破灌木碎叶朝人直贯而去。刀箭互撞声未落,埋伏此地的维明军尽数涌出,却不料后方大黎两万兵马来势极猛,厮杀顷刻响彻云天。
杨万升始料未及,就听缠斗的兵马中传来一浑厚之声:“一营容不得二杨,看你杨爹爹怎么斩你脑袋效忠!”
杨子鸣手持长刀策马冲出,照着杨万升便是一砍。杨子鸣满身的气力,将那刀砍得发震,可杨万升能避,转而便引他冲至道旁,那划出的刀锋多是落往了草木上。
砍下的碎叶木枝挡了视线,杨万升眼神犀利,自缝隙中寻见杨子鸣咽喉,迅疾抬刀往那处落下。
“鸣子,退后!”武霄的喊声自身后响起,杨子鸣瞬时后仰,下一刻冰冷刀面便自鼻尖扫过。
凉意沁心,杨子鸣才起,一刀又来,仅刹那间,铮声撞得震响,武霄接下那刀,直往杨万升面前压下。双马相错那刻,两人四目冷对,武霄眉头稍动,撤刀随马往杨万升后方驰去。
仅片刻之余,杨万升方想调马追上,眼前却忽现一阵颠簸。
胯下马匹被刀扫断了腿,杨万升随着跌下滚落,只待扶刀抬首的那刹,冷光直袭眼前,双目间的诧然凝滞在了原处。
武霄抖落刀面浓血,将砍下的头颅提在手中往何啸那处抛去。
何啸用刀一接,挑起头颅高声喊道:“维明军副将杨万升头颅在此,在场大黎士兵一概听令!凡有归降者,酌情赦罪,拒降者,杀无赦!”
——
捆缚在腕间的九节鞭缠得死紧,袁牧城转目四望,料想饶琨要将他带到下一个伏击点,如今他单枪匹马,若遂了饶琨的愿,被带入围地去单挑数千甚至上万伏兵,便是九死一生的下场。
袁牧城不再多想,扬鞭追赶上前,直扯牵连二人的钢节往饶琨颈间套去。袁牧城的气力不容小觑,拼死的劲一使出,饶琨竟抵不过他锁喉的力道,整个人随着翻下了马。
九节鞭同利刀一齐甩出,饶琨目光紧随那处,一个翻身便先捡过鞭把,却不料袁牧城动作也快,同时将刀柄攥在掌心。
捆在刀身上的钢节松落不少,袁牧城转腕扯刀,就听几声铃响,脱落的钢节与响环相碰,垂落至地面。饶琨见势不妙,手握鞭把一收,蓄力挥出重击,袁牧城不敢再抬刀阻挡,只能侧身避让。
击打时扬起的尘久久难散,自日光一照,直教人觉得晃眼,可饶琨两米一的个头坚壮,在扬沙中更易视物。只待扬尘挥得更开时,他伸手自腰间取出挂着的飞爪,瞄准袁牧城的手臂掷去。
利爪避开掩膊遽然嵌入皮肉,袁牧城一时不慎,手中利刀再次被鞭捆住,脱手后往远处甩去,不待他转头寻刀,钢节束着他的小腿往前一扯,将他彻底绊倒,与此同时,飞爪一收,尖头抓着血肉绞得生疼,直把他往饶琨面前拖去。
“骁安,只要你活着,我就活着。”
江时卿的话语忽闪脑中,袁牧城倏然睁大双目,强烈的求生念头击穿所有疑虑,手臂的痛感连同其余杂念一齐溃退。
他绝不能死!
勾入皮肉的利爪被生生拔出,袁牧城拍地挺身而起,抓起尘土往饶琨眼前一掷。
饶琨不防沙石入眼,逞强撑开眼皮时颊边受了一记重拳,口中瞬时漫出腥味,他舔着嘴里被砸松的牙齿,猛往地面啐了一口血痰。
哪知还未来得及直起身,他便被袁牧城一膝顶向腹部。
袁牧城抬膝猛地往饶琨下巴撞去,连着反复几下之后,更是趁他懵神之时扑上去将人压倒在地。眼下的他就像只疯狗,一手掐着饶琨的喉,一手握拳不知停歇地对着饶琨的脸砸去,直至底下那人嘴边满是浓血也不见停。
颊边剧痛,饶琨大怒,抬拳猛往袁牧城脸上挥去。待那人稍有松懈后,饶琨随即跳起身便抱着袁牧城的腰身直往道旁树干撞。
那一下撞得重,袁牧城臂上伤口撕裂,血流不止,回神时饶琨已捡回九节鞭直朝他抡来。
鞭头的尖刃袭向眼前,袁牧城旋身一跃避开,就听身后一声呐喊:“二主子,接刀!”
赖昌抬手一扔,将捡回的利刀抛至袁牧城那侧,随即策马自饶琨身侧飞速掠过,趁其不备扯走了他的鞭头,同时,另一侧顾南行直奔上前勾住他的飞爪朝远处甩去。
没了武器,手中的九节鞭又被赖昌夺去一头,饶琨再不敢松手,被拖了几米后才借道旁树干停住身,将鞭把使力一拉,方才夺回那鞭,可仅就是他拉回鞭头的那一下,余光处一斩挥落,饶琨下意识地抬臂挡下,护臂被袁牧城砍出一道深痕。
他转身往外躲去,就见顾南行已调过马头直朝这边而来,喊道:“冯翰人头已砍,将军莫忧,援兵即刻就到!”
饶琨方才存有几分犹疑,注意力也全在顾南行身上,赖昌见势弯身朝袁牧城伸出手,在马匹奔驰而过的刹那将人拉上了马。
马蹄踩得飞快,饶琨再反应过来时,已全然没了追上去的余地,袁牧城转头望了一眼,问:“冯翰真死了?”
赖昌说:“假的,跑了,这家伙说的话二主子也信?”
顾南行骂道:“滚你的,我不说这话你能救下你家二主子。不过啸哥那头挺顺利,除了冯翰没死,这场仗也算是赢了。”
这场仗是赢了,输的就只有他袁牧城一个。
直至回归营地时,袁牧城依旧不语,待简单地处理完事务后才肯听劝回帐中瞧伤。
他装作无事发生一般,用军务把自己的所有时间填满,可袁牧晴的死仍是罩在营地上方的阴霾,所以即使大捷,营地里也不敢整出什么动静,人人都心照不宣地对此沉默着。
谁也不知道袁牧城是怎么度过的这一夜,好似听帐中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过,可烛火却持续不断地亮到了天明。
第二日,阇城的亲兵好不容易才寻到此处,可还未进帐便被顾南行拦下,拉到了一旁。
“有事先和我说,你家将军没起。”
赖昌恰巧坐在他二人身侧,听顾南行唬人用的借口笑了一声。
亲兵不解,转头看他,生出几分疑虑。
顾南行白了赖昌一眼,说:“别管他,自己人。”
亲兵对顾南行也熟,便把事都交代了一遍。原是因上回没能通报阇城近况,亲兵才被袁牧城训过,此次亲兵便趁着传信时,打算将阇城近况也上报一遍。
“阇城怎么了?”顾南行问。
“旁的先不说,就单是江宅,前后遭兵部宋侍郎带人围堵,后又遭遇闯宅搜人,待祭礼当天,江公子又被宋侍郎所伤,旧伤新伤齐发,江公子身子一时虚弱,还是被人扛回江宅的。”
顾南行问:“你们怎么办事的,让他闹成这样,你家将军听了,不得训死你们。”
亲兵忙解释道:“其中也有江公子的授意,我们不敢多管,怕坏了他的事。”
“坏他什么事?”袁牧城突现身后,激得两人险些吓出魂。
“将军。”亲兵连忙垂首跪地行礼。
袁牧城一脸肃然,沉声道:“到我帐中说清楚。”
待两人走后,顾南行转头望向赖昌,只见他一脸看热闹的神情盯着这处,就知袁牧城来时他定然都看在眼里,却刻意不提醒他们。
“赖昌你这死小子。”顾南行指着他骂道。
赖昌只耸肩一笑,转头走了。
那头,亲兵通报完后,袁牧城便独身待在帐中,过了多时才唤进何啸。
“如今生州军情如何?”袁牧城问。
何啸说:“已归降的维明军收入我军,未归降者一律以军法处置,生州城门已由我军派人看守,目前正在全力搜捕大渪军队行踪。”
袁牧城又问:“待寻到大渪军队之后,你想怎么处置?”
何啸答:“乘胜追击为妙,据归降的维明军所言,因穿行荒漠所耗巨大,不宜拖行,远到生州的大渪援军共两万人,五万兵力对战饶琨绰绰有余,若不能将其一举歼尽,就往北侧逼,将大渪军队逼退至荒漠,断其粮水。”
袁牧城点了点头,说:“我要离开一段时日,这里交由你负责,能做到吗?”
“主子要去哪儿?”
“阇城。”袁牧城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否的笃定。
“我要把淮川接到身旁来。”
第110章 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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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街巷冷清,鸟雀踩上树梢望月,却忽被几声凄厉惨叫骇得胆战心惊,扑翅远去,原处只剩风卷枝条惹起晃响,带着余悸静听哀鸣。
一片乱声中,张凌踩上宋府后墙,一眼便瞧见了靠站在墙外的陆修,还偏就对着他站立的位置跳了下去。
陆修动作也快,转身接了人就拉起他的手腕往别处走,却正巧遇上带禁军前来的陆天睿。见状,他扯回往前走的张凌,转身跃上高墙,跳往另一条小道,待行至西霞街的水岸边后方才停步。
张凌不满道:“见鬼啊要跑这么快,怕他做什么,都督府大将军又怎样,要杀不照样是斩一刀的事。”
陆修不由分说地拉过张凌的手,撩着河水替他清洗沾上的血渍,连同指缝也细细抹过。
“听好了,往后都督府的事不要管,里头的人也不准伤。”
“为……”
“别问。”陆修摊掌示意张凌将另一只手伸来,张凌也乖乖照办了。
“我还懒得问,”张凌将洗好的那只手往衣衫上蹭了蹭,才从怀里掏出一锭白银,“这是今日领的赏,再加上原先的那些,可够给你赎身用了?”
陆修看了一眼,推拒道:“我不用赎身。”
“就因为九年前你俩一起逃命,还是因为他给你出主意让你被徐玢看中,养成了死士?”
陆修说:“那时落魄,成了死士也算寻到条生路,没有他,我活不到现在。”
张凌冷笑:“你刚进来那会儿,拳脚功夫没几套,在练武场受人欺负时怎么不念着我帮你的那点好。”
指缝里染的血不好清理,陆修蘸着水低头替他擦抹,说:“你会出手是嫌他们扰你清净,不是为了帮我。”
“我不管,反正也算是帮了,你自己也认了这个恩情,不然为什么成天冷着脸还要跟在我屁股后面跑。”
陆修抬眼看他:“认栽,满意了?”
张凌却说:“把钱还我。”
“想干什么?”
“我向姓许的把你买过来行吧,你这么喜欢替人卖命,以后当我的死士不就成了。”
“别闹。”
张凌不爽地甩了手,水渍全往陆修脸上溅去:“谁和你闹?你为我死不是死吗,非得绕着姓许的一个人转,我就不信你替他干的事还不够还人情的,我主子徐玢死了,我他娘的就是个自由身,不乐意和你一起把命押这儿,你要是想替他送死就送,还给人留个屁念想!我张凌从小就是个硬肠子,没心没肺,你好端端地往我这儿挤算什么,你要是想替他干一辈子的活儿,就别对我这么好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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