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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沙玛尔不会怀疑艾斯说了谎，他在亡人市集看过那些很可能是装载水箱的车队，外加幽灵的情报，所以这件事基本就是真的。
贝因加纳挑起嘴角，“这不是凑巧么，多些帮手总是没错。”
黑发男人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他们有些族人被抓，想要我们去救回来，这是前提条件。”
去那边抢人，等于出兵与商主们过不去，虽然虚无民不会把那些商人和他们豢养的私兵放在眼里，但简单的杀人背后是后续该怎样救人的问题。不是所有海妖都会弃尾，没有河流供他们逃走，这些鱼只能待在水箱里，而押送那些沉重水箱需要更多人，还要保证运送过程中不被后续赶来的追兵追击。
如果商主为了夺回自己的“货物”找来智慧神殿的人，事情就更一发不可收拾了。
赞沙玛尔淡然地看着金发法师，目光在问，你答应过我什么。
不能让虚无民受到任何损伤。赞沙玛尔自己可以涉险，但其他人他不允许，而这又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任务。
贝因加纳听出那无声的质问，耐心地说，“我没有忘记，但我需要了解更详细的情况。让我想一想。”
赞沙玛尔会给他时间，当然了，他巴不得放弃海妖这一条线，让贝因加纳知难而退，另寻办法。
可是，会有其他的办法吗。
贝因加纳把目光移回主轴的方向，俯下身半跪在深潭边，掬起一捧水，试了试温度。不出所料，是能把指节都冻僵的冰冷。
他把水洒出去，揉了揉刺痛的手指，就这样席地而坐。
虚无民的战士见贝因加纳兀自沉思的脸，陷入沉默。
他像个一味给人出难题的刻薄雇主，步步紧逼，让自己的主君一而再再而三妥协后退，身上戴着数不清的镣铐，去找那可能针尖大小的完美答案。
可是贝因加纳从未拒绝过任何要求，从古因海姆再到星洲，他总能解决所有的事，令所有人满意，所以一再得寸进尺似乎顺理成章。
赞沙玛尔这回退了一步，现实中和心底都是，他让贝因加纳回上面去，然后转身去找人。
海妖的首领艾斯被赞沙玛尔带进宫殿一层的偏厅。果不其然，拉塔古恩没有把海妖从眷族中除名，因此他能安然穿过核心城的城门。
黑发男人告诉他“你如果敢乱说话，我会拔了你的舌头。”
这位男性海妖欣然应允，并感谢统领的仁慈。
贝因加纳放下茶杯，注视走进门来的银发男人。他来星洲的体验已经足够多，见到活生生的海妖可能不会是最难忘的，但艾斯的外表依然给他留下不错的印象，跟漂亮的人打交道总比同等条件下的丑人能让他心情愉悦。
赞沙玛尔在海妖身后关好门，艾斯走上前，贝因加纳刚要起身与他握手，对方却扑通跪下了，就像他鱼尾化为的腿突然不好用了似的。
这让法师的手臂尴尬地停在半路，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贝因加纳大人，感谢您愿意见我。”艾斯用膝盖往前优雅地蹭了一步，执起法师的手，用嘴唇轻触他的指尖，在做这个动作之前，他更想执行的可能是亲吻主君鞋尖的行礼方式，但他背后锋利的视线在提醒他别那么“浮夸”，所以海妖只好为自己的礼节打了折扣，捧着贝因加纳的手不放，轻声说，“您的到来令我等倍感喜悦，请您帮助我和我的族群回归拉塔古恩的怀抱。”
金发法师自然没有马上答应，他像是感觉不到那种似有若无的亲近感，无动于衷地听着对方用流水似的美妙嗓音诉说自己族人的遭遇，当听到商主派桑的名字，他抬了下眼。
“既然你们平日不会接近海岸，商主的捕鱼人是怎么找到你们的？”
星洲的海滨远离亡人市集，危机四伏，就算是商主也没能在这边成功建立起据点，更别提安排远洋的船只。依照艾斯所说，有一百多海妖遭到捕获，他和一些同为弃尾者的族人在事情发生时冲上海岸救回了一些，但商主的私兵人数众多，其中有不少施法者和弓箭手，而海妖在陆地上几乎没有战斗优势，尽管他们召唤海浪把距离海岸近的那些人类拖入海底，但捕鱼人这次准备充分，许多族人最终被塞进水箱掳走，艾斯即使追上他们也抢不回人，只得来找陆地的帮手。
“我族的栖息地近海附近有一个人类渔村，他们靠着我们从深海带来的食物生存，会定期为我们提供草药和淡水。”艾斯解释道，“海洋的力量在逐渐减弱，我们要维持族群的数量，调配魔药，因此需要陆地上的植物。”
商主的捕鱼人渗透到这个小渔村，杀死一部分人，逼迫另一些人就范。海妖为他们提供食物的时候会将鱼群赶到近海，捕鱼人就事先在那片海域洒满麻痹的毒物，花大价钱准备好法术猎网，等鱼上钩。
来自梦魇滩涂的毒物针对着海妖的种族特性，他们会因一种特殊的藤蔓汁液浑身无力，只有艾斯这样力量更强的成年海妖才能勉强逃脱。
捕鱼人满载而归之后，把渔村里剩余的人锁进屋子，将那里付之一炬。
贝因加纳听完前因后果，垂眸看仍然跪在地上的海妖，只问了一句，“你讲的这个故事每一句都是真实的，对吗？”
艾斯愣住，回答“是的。”
“好。”法师站起身，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我可以帮你，但在这之前，我要你把你剩下的族人都聚集过来。你们从前在拉塔古恩应该有专门的居处吧？”
艾斯点头，“城墙下的旧湖通向大海。”
“给你两天时间。”贝因加纳笑着给出期限，目光却在看赞沙玛尔。
艾斯恋恋不舍地放开主君的手离开，贝因加纳揉搓着自己手上仍带着的凉意，对赞沙玛尔说道，“我有一个好办法，只需要您，用不着其他人。”
即使在人生地不熟的星洲，贝因加纳·翡银仿佛也要开始展露他的神通，给了黑发男人一个信心满满的眼神。
“您愿意帮助我吗，统领？”
这个目光，令虚无民的战士仿佛受到蛊惑般短暂地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眼前的人解决不了的难题。
一个人类的心灵为什么能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注视法师充满天空光辉的眼眸，赞沙玛尔罕见地没有一丝迟疑，淡淡回道，“你可以随时使用我。”
只要你的承诺可以兑现。
贝因加纳轻轻点头，“那我们要秘密回一趟亡人市集。”
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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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恩是一名智慧神殿的牧师，三年前在圣塔伦神学院完成学业，因为拥有优秀的神术潜能，也曾被认定“年轻有为”、“品学优良”，年纪轻轻便出任港都罗恰的“执杖人”。
这可是一个神殿教区中屈指可数的优秀教士才能得到的称谓，通常执杖人的平均年龄都是四十岁左右，他出身平平，二十五岁便得到这个名号，说不会沾沾自喜是不可能的。他也曾踌躇满志，坚信自己能在港都有一番作为，传播风暴与智慧之神克希安的福音，扫清信徒心中的阴霾，帮助更多人皈依神殿。
可是自从随港都大贵族弗洛雷家族的代表阿方索大人来到星洲，伊恩感到周围的一切仿佛变了质。他没能跟随以神殿总辖之令召集的誓约骑士前去扫清古战场及周边的邪魔余孽，而是以弗洛雷家族顾问的身份驻扎在亡人市集。
把持港都罗恰的弗洛雷一贯与神殿有着良好且密切的往来，每年对神殿的资助和号召其他贵族的捐赠和慈善一概不少，即使伊恩不太喜欢那些作风奢靡的贵族，但既然是神殿指派的任务，又能在这片魔域传播神之光辉，他义不容辞。
——本来该是这样。
伊恩垂着头，去餐厅取自己的晚餐，准备回房间再吃。弗洛雷家族在亡人市集开辟了一处自己的居所，短短几个星期就把那蜗牛壳似的建筑装饰一新，将港都的奢靡原样搬进屋子。伊恩原本只想让阿方索给自己随便安排一个简单房间即可，但那个财大气粗的男人说这怎么能行，硬是把他塞进豪华的卧室，牧师头几天愣是没能在那张软绵绵的床上好好睡着。
弗洛雷家族来到星洲时带来了十多个仆从，数十名护卫，从贴身男仆女仆，到管家厨师园丁——尽管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植物需要园丁打理。总之，他们提供的餐食自然不会是什么残羹冷炙，晚餐十分丰盛，罗恰风味的小牛肉，烤白身鱼，新鲜蔬果，酒水果汁一概不少，是星洲寻常人根本吃不到的美味，然而伊恩拿到盘子时闻到那恰到好处的烤肉香气，仿佛联想到什么，把餐盘甩向桌子，冲进盥洗室又吐了一场。
“唔……”牧师趴在洗手池边吐着酸水，鼻子里仿佛不是香皂的味道，而是海水的咸腥，和某种烧焦的令人作呕的气味。他眼前浮现冲天的火焰和那些被火焰吞噬的简陋房屋，耳边响起哀嚎，那些被锁在房子里逃不出来的渔民的嚎叫，令他的耳朵嗡嗡作响。
伊恩无力地蹲在地上，即使用上消除恐惧的神术，也怎么都无法把那个画面驱除出脑海。
半个月前他在阿方索的引荐下参与了一场清除邪魔的行动，一些海妖用魅惑的能力控制了一座渔村，为自己提供陆地上的食物和草药，伊恩的神术驱除了一部分村民的精神控制，商主的军队由此设下陷阱，把海妖围猎起来一一抓获，然而这个过程中却出现了意外。
魔域远离神的疆土，也是因为伊恩觉得自己学艺不精，因此驱散神术的效果有限，这群海中的邪魔对村民的控制根深蒂固，根本没有那么容易根除。
不幸发生，在围剿的过程里一些村民挣开绳索，疯狂阻挠士兵捕获海妖，他们有的死在误伤的刀剑下，有的梦游似地奔向海中被淹死，所有人都在海妖的歌声里陷入幻梦，连士兵都受到不小的影响，伊恩只得握紧自己的短杖用尽全力吟唱神术抵御惑人的歌声，近乎脱力。
最终他们还是迎来了胜利，一部分海妖逃脱了，但士兵们也抓回不少。头领告诉伊恩这些海妖要运回亡人市集公正审判，伊恩脚步虚浮地跟他们离开，却发现士兵正挨家挨户地锁死大门，把幸存的渔民全都关了起来。
他们放了一把火。
牧师对他们的做法感到难以置信，他大叫着要去灭火救人，然而头领拦住了他，说海妖的魅惑是终生的，这些人“没救了”，就算活下来，也会投入海中自尽。因为那些海中的邪魔损失惨重，根本不会放过这些背叛者，甚至可能把他们当成食物吃掉。
星洲有个不知根源的传说，被邪魔吃掉的人灵魂将不能回到根源转生。头领的意思很明确，他们带不走这些人，还不如送他们安心上路，省得被邪魔蹂躏。
对于一个圣职者来说，无论什么原因，他绝对无法接受在自己面前的行凶。他跑出去，忍着呛人的烟尘去灭火，没有人帮他，所有人都在看笑话一样看着他，最终，渔村还是被火焰烧成白地。
伊恩雪白的牧师袍一片脏污，但他还是拼尽全力，救出来一个孩子。
年纪小的小孩受海妖的蛊惑没那么长久，可能有救，伊恩固执地带上他回了亡人市集，用上各种神术驱除男孩身上的精神控制，已经有了一些成效，这可能是他这些天唯一欣喜的事情了。
可是除此之外，没一件事顺心。星洲显然有它早已固化的“生态”，士兵们回来后，那些海妖并未受到什么公正的审判，而是一直被关着。阿方索带来商主派桑的盛赞，为感谢他在战斗中的“英勇”，商主特地为他铸造了一根黄金的短杖用来替换伊恩手中那木棍似的法器，牧师拒绝了他们的好意，这些天不肯出来活动，好在仆从们知道他心情不佳，没人来烦他。
洛斯提斯之东，这片大地的污染太过严重，连神的照拂都不能全然拯救那些被牢牢控制的可悲人类，伊恩深感自己的无力，无法引出更多神明的伟力战胜邪恶。他头晕目眩地从盥洗室走出来，端起餐盘慢吞吞回到房间，在路上，他与一名身材高挑的仆从擦肩而过。
亡人市集的传统是即使家中仆从也都统统穿着一身灰色的罩袍。伊恩过来后才听说这是智慧神殿对这里的要求，仔细询问才知道，过去从落英要塞前来例行巡查的牧师见到商主的奴仆几乎都衣着暴露，即使在魔域，这样的装束也过于不检点，因此勒令他们必须给仆人准备能够遮蔽全身的服装。商主们可不敢忤逆智慧神殿，仆从自此穿上只露出眼睛的袍子，有带着刻意讽刺的矫枉过正的意思。
阿方索带来的侍者都是大陆人，理应无需依照这个传统，但他过来后经过派桑的推荐购买了几名当地“特色”的仆人，所以在居所中看到这些灰袍人也不意外。
与牧师擦肩而过的仆从身量很高，唯一露出的眼睛是非常漂亮的晚霞的颜色，能被人误以为是水晶雕琢出的艺术品。
伊恩知道星洲在二百年间早已由于它的闭塞导致这里的人种不再是“纯人类”，栅门将这些人关在大陆之外，除非是特别讲究血统纯粹的老牌商主，否则一个星洲出生的人身上带着好几个原始种血脉也十分正常。只是其中长生种的血过于稀薄，除了在面貌上跟纯人类有些许差异，寿命几乎相差无几。
也许在未来某一天这些延绵几代的星洲人回到所谓故土，也早已自成一系，跟那里的亲缘不再相同了。
星洲的仆人对大陆人都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看到了会驻足行礼，随时询问是否需要帮助，但牧师见到的这个灰袍人直接无视他走了过去，倒不是伊恩一定要被人注目，只是觉得有些怪。
他看着那个仆从走远的背影，之前在某次聚餐时，伊恩在角落吃饭，听到阿方索的管家在和其他人卖弄亡人市集的见闻，说商主家的仆人之所以包得这么严实，是因为里面什么都没穿，方便主人干些下流勾当。反正神殿的牧师就算像个宫廷礼仪女官似的来检查，也不会真的上手去掀袍子，所以商主们纷纷多了新情趣，只要看上去规矩就行。
伊恩当时就对这件事感到一阵不适，可那些不是他能干涉的，难受归难受，他却做不了什么。
这个仆从的眼睛很美，应该会是个非常漂亮的人，一想到这个人会遭遇或者已经遭遇的事，牧师一边默念祷言安神，一边为对方祈祷。
时间已经不早，比起解决自己的晚餐，伊恩选择先去给那个他救回来的名叫安迪的男孩送饭，但那孩子不在房间里。
安迪只要有机会就会溜去关押海妖们的囚室，那些邪魔现在待在特制的水箱里，不能开口，力量被封住，再加上伊恩的治疗也有了成效，他不知道安迪为什么还要去。不过他所受的教育告诉他要尊重孩子的自由天性，虽然安迪生于星洲，但他会努力让他成为更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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